在饮食类的书上看到“狮子头”这道菜。
在饮食类的书上看到“狮子头”这道菜。汪曾祺先生说:狮子头是淮安菜。我的家乡盐城接壤淮安、扬州,家乡的菜肴当属淮扬菜系,也有类似于“狮子头”的团肉吃食,只是家乡的人从来不称作“狮子头”,我们呼作“肉坨子”。
童年时候,肉坨子是道精贵菜,逢年过节或者家有红白喜丧事时,肉坨子才会上桌。
腊月里,村庄上的主妇们忙着做年吃食,做年饼、蒸年糕、蒸包子、炒花生、葵花籽儿……其中还必有一桩“斩坨子”。她们互相会问:“肉坨子斩呢?”这是年事中的一桩大事。
我一直在心里计较着母亲、婶娘称作肉tuo子的“tuo”字怎么写?翻书查字典,大约就是这样的一个“坨”字吧。梁实秋写狮子头的命名,说:扬州名菜,大概是取其形似,而又相当大,故名。“肉坨子”三字的由来怕是与家乡村庄上的主妇们过日子常使一杆小木秤有关,小木秤上有压秤的秤砣一只,把肉斩煎成小号秤砣的样子,所以叫肉坨子,倒是与生活分外贴近。
做肉坨子先得去猪肉摊上割肉。家里条件好,孩子平日星儿肥肉不上嘴的人家自然多割瘦肉,肥肉则少些。经济贫薄,家有老人嚼不动硬物,就肥肉多,瘦肉少些也无妨。肉洗净,削成肉片,剁成条状,再切成丁丁儿,然后开始斩肉丁,右手持刀用力均匀的接连地斩下来,斩肉丁的“嘟嘟嘟”声响彻在厨屋里,还传到屋旁的大马路上去了,斩肉丁的声音很像寺庙里的僧人在敲击着木鱼,但又比木鱼声脆亮。路上有熟人走过,他们会朝声响处亮着嗓门叫道:“斩坨子呐?”屋里立刻笑声朗朗地应着:“是的,斩坨子的,过会儿来吃坨子啊!”
后来,有了绞肉机,人们不再用臂力去斩肉丁成肉末。不过,我以为绞肉机绞出的肉末跟主妇们用刀斩出的,煎出肉坨子来,滋味不可同日而语。
当肉丁碎成末末就盛进干净的盆子里,往盆子打上鸡蛋数只,再把切好的姜丁、葱末、蒜末一起放进盆子里,撒上油盐味精等佐料。还有别的添加物吗?有。汪曾祺先生写:“荸荠切碎,与肉末同拌”。我们这里从前不兴添加荸荠,现在倒也有了,还成了一些饭店的招牌菜,就叫荸荠坨子。擅厨的厨师还造出荸荠坨子的同门——素藕坨子来。记得以前村庄上主妇们与肉末同搅拌的有馒头末、馓子末、也有煮熟的糯米饭。最初,我母亲喜用馒头末搅拌在肉末里,一个馒头五角钱,一盆肉末,三两个馒头搅拌进去恰恰好。家里境况日好,母亲改用馓子末。村庄上的主妇们用糯米饭搅拌肉末的人家极少。平原上糯米家家种家家有,糯米搅拌的肉坨子少了肉感,让人感觉像在吃米饭,是要被人笑话拿不出、舍不得的。既是肉坨子就要肉多,做出的肉坨子像秤砣一样实实在在,也象征这户人家为人实诚。
等一切添加的食物都准备完毕,最后加入淀粉,开始用力均匀地顺时针方向搅拌,搅成粘稠的一盆肉糊。锅里倒大量油,烧热,右手持勺,舀起一团的肉糊放左手心里,左手与右手的舀子配合抟成一个秤砣大小的球,放入油锅煎炸,直到外皮变成金黄色,结成薄薄的壳状,内里粉红色猪肉末都变成白玉一般,捞出油锅来。待到稍稍冷却,尝一口,外壳薄脆喷香里面细腻软糯,连皮带芯地吃,猪肉的香与葱蒜姜的香已充分融合,实是一绝。我家小弟曾在幼年时候一口气吃过十八个肉坨子,这事儿至今是家里的一桩笑话,说他是馋鬼投胎。小弟狡辩说是母亲的肉坨子做得太香。
肉坨子也是家乡红白喜丧事宴席上的压轴菜,去赴宴席的另一个说法就是:“去吃坨子”。从前宴席是坐八仙桌,一桌八个人,等汤汤水水的菜上完,临到散席前,必上一盘的肉坨子,二十四只,规矩是一人三只,不可多吃多占,否则要被人笑话的。对于办宴席的主家来说,别的菜多点少点倒无所谓,这斩坨子的当家主妇心里一定要有尺量,把肉坨子备足。
宴席过后,当家主妇细心地在人群里逡巡一番,家里的长辈们身体不健、腿脚不灵没能来吃这宴席的都给备上肉坨子作礼。没来的大姑奶奶、二姨爹爹一人一个袋子,一袋子里装上二十来个的肉坨子。打开袋子,那老人的通家大小都要夸赞这小媳妇孝顺,礼数周到。肉坨子就是巧手主妇们暖老温贫的良方。
若肉坨子还有结余放在煎坨子的油里,放在油里的坨子可以保存得很久,这又是主妇持家的妙法。等到来年春天,青黄不接,家里少吃少菜的时候,亲戚却上了门,给急来急走的亲戚麻利地端上一碗面条,面条里搁上三个肉坨子,一准会被亲戚背后夸赞待客大方,家里富足。要是留下吃饭的亲戚,来的是老小客,就买上一斤猪肉,肉和肉坨子一起红烧,红烧出来的肉坨子,老人小孩吃得喜笑颜开。或者把肉坨子从油里挖出来,加青菜烧上一锅热气腾腾的汤来,一碗青菜肉坨子汤,可不比一碗鸡汤差劲。唯一可惜的是,煎坨子的油只有小小的一盆,里面藏不了几个肉坨子。
日子渐好,居家办宴席的人家竟稀少起来,宴席上的菜肴也由酒店里配供,肉坨子还是酒店宴席里必上的菜,不过为了标新立异,把从前主妇们做的肉坨子进行了改头换面,长条儿的瓷盘里端上十二个左右裹着一层糯米外衣的肉圆称作——蓑衣丸子。也有的酒店用红酱油、糖煮了无大不大的十几个肉圆端上来说,这是本店招牌菜——红烧狮子头。这些团肉的滋味都不如村庄上主妇们做的肉坨子。
表姐家小孙子的满月饭就是酒店里举办的,琳琅满目的珍馐端上来,我们为着养生,为着减肥不肯饕餮一番。直到最后上肉坨子了,表姐大声招呼我们:“你们吃啊,这不是酒店里的,是姐姐自己斩的肉坨子啊!”我们这才纷纷挥舞起筷子,在外地工作的表哥也连忙伸筷搛起一个肉坨子,只见他炸呼呼地说:“香,这肉坨子真香!小时候的味道。”旋即,他又大呼小叫地向表姐说:“姐姐,你斩的肉坨子香呐,给我带一些去外地吃?”表姐抱着胖乎乎的小孙子,高兴地说:“有有有,姐姐的冰箱里多呢,回头就给你装上几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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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颜巧霞
颜巧霞,教师,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在《读者》《青年文摘》《江河文学》《雨花》《解放日报》《北京青年报》《扬子晚报》等全国各地报刊,发表百余万文字。已出版图书:《在缝隙里明媚生长》《为爱而生,优雅而立》《有一种爱永不迷路》《爱的眼睛和耳朵》等。
审核、发布:张一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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