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东城区府学胡同西口,就能看见一家修车铺,门口的牌匾被40余载岁月磨得褪色,木屑翘起、表皮脱落,但“崇力修车部”五个大字仍清晰可见。
铺子的主人崇力,因患有脑瘫,腿脚不便,现在走路需要借助拐杖,他的手形有点扭曲,这是常年修车的结果。
中学毕业后,没分配到工作的崇力自学修车,开了这家修车铺,成为“北京最早的个体户”。如今,崇力年逾花甲,已不再修车,修车铺在胡同中更像是一座微型博物馆,经常有学生来参观学习。小小的院落内大盆的花拥簇着,在秋末时节开得格外喜人。就好像崇力自己,他说,命运决定了他的先天条件,但他要跟社会“合拍”,证明自己的价值。
崇力拄着拐杖站在修车铺前。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摄
毕业没分配到工作,拆父亲的自行车自学修车
崇力是长子,家中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一家六口人就挤在18平方米的空间内,日子也过得紧。“那时候是一间半房子,一间大房、一间小房,家里也没什么摆设,就是小饭桌、小板凳。”
他记得,那个年代也没有“残疾人”这个称呼,尽管学校的老师不歧视他,但他当时的朋友也多为残疾人,“我出行不方便,其他孩子不愿意跟我一起玩。”
那时高中两年上完后会分配工作,所有同学都分配到了工作,只有崇力一直没着落。他当时很着急,老师们也替他着急,“老师还跟招工的说让我试试,不行再把我退回来,但招工的都不让。”
崇力的弟弟妹妹还在上学,母亲没有工作,只有父亲上班,身为长子的他身上担子重,不能一直赋闲在家。没得到工作机会也使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我要出去干点事,跟这个社会合拍。”
在那个年代,自行车是主要的代步工具,崇力决定摆摊修车,自学修车便成了第一个挑战。
当时,崇力的父亲有一辆自行车,家里也都支持他的想法。于是,每晚父亲下班后,这辆自行车就成了崇力的“实验对象”。比如,崇力会把父亲自行车的外胎拔下来,放在水盆里试哪里漏,来练习最基础的补车胎。自行车所有的转轴点都被他拆了个遍,这也让他对自行车的结构、零件烂熟于心。
要修车怎么能不会骑车呢?很多毛病只有骑的时候才能发现。崇力腿脚不便,平常走路都容易摔跟头,但他还是下决心学骑车。
因为男车有横梁,好心的同学借给了他女车练习。在毕业那年的很多个夏夜里,胡同里没什么人,崇力摔了骑、骑了摔,衣服、裤子被蹭破,又打了很多补丁,身上新伤叠旧伤,终于学会了骑车。
墙上的老照片中,崇力正在修车。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摄
工商帮忙办执照,“国营不干的,我试试”
开始摆摊后,崇力也受到了一些非议和歧视。“那时候没人摆摊修车,不理解个体户。一些有正式工作的同学躲着我走。”说到这儿,他笑了一声,鼻梁上的眼镜跟着一动。有些街坊也会觉得摆摊不是正经工作,向崇力父母炫耀自己孩子的铁饭碗,也让他父母心里不是滋味。
“那没办法,命运决定了我,我也得生存,而且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残疾人。”崇力笑着说。
那时候,崇力在国营修车铺不营业时出摊,解决大家的燃眉之急。他在府学小学旁边摆摊,附近单位多,修车需求旺盛。早上上班时,有的人自行车气不足,国营修车铺早上七点半上班,崇力最开始早上六点就在摊前免费打气。后来开始提供修车服务,“收费也不高,补个胎一毛钱。”
1978年,改革开放号角吹响,政策扶持个体经济,崇力在当年顺利拿到了营业执照,属北京头一批。
“当时我都不知道还有营业执照这回事,还是工商的同志主动帮我办的。”崇力回忆说,“那时候国营、集体、个体三大经济,个体就是去满足另外两种经济形式无法满足的需求。比如有的车又脏又破还舍不得换新的,换零件也费劲,国营不干,就让我试试。我就很耐心地给人家修好,帮人家擦车,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还给人家。”
修车就像是当场考试,往往要当场修好。一举一动在顾客眼皮底下,修车人必须有过硬的本领。不同牌子的车,出现的问题也不尽相同,有的车也不止一处有毛病。因为腿脚不利索,有人还怀疑他修车的技术。崇力一边工作一边学习,不断提升修车技能。他直言修车很辛苦,“站不是站、坐不是坐,老得蹲着,车子不会动,人得围着转。”但崇力不怕脏、累、苦,他说自己当时从没在周末和逢年过节休息过,一直坚守岗位。
让崇力印象深刻的是,曾有一个医生买了新自行车,骑起来却老觉着颠,跑了很多家修车铺都没解决问题。来到崇力这儿,崇力仔细观察,发现车轱辘外胎有一点没撑起来。“我就给车胎打气,打了快小五十下。旁边的人都害怕,说可别打爆了,我说要是爆了我里外给他换新的。我就瞅着车胎细的那块地一点一点攻,然后再把气放了就没事了。这种活儿也是难得一见,很需要眼力。”崇力说,自己和那位医生后来成了好朋友,“他去了好多地方没给弄好,让我这么一个残疾人个体户给解决了。”
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地,口碑积累起来,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崇力的修车铺,残疾人朋友也会坐着轮椅来看他,崇力觉得也能给他们一点激励。
守一方小铺,干不动了也闲不住
上世纪80年代,北京个体经济如火如荼,东城区成立个体劳动者协会,崇力担任副主任。
可以说,成为个体户,崇力走在了时代的潮头,在促进残疾人公益事业上,他也先行一步。北京市残疾人联合会的筹办,崇力是筹备组的一员。他觉得残疾人有自己的组织,就便于沟通、反映情况。
崇力看着墙上的老照片,向记者介绍。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摄
在崇力的修车铺里,有一整面墙挂满了照片和荣誉证书,照片有黑白的,荣誉证书的底纸泛黄,记录了崇力和他的修车铺的历史。其中一张证书格外醒目,那是1983年崇力被评为“城镇先进个体劳动者”的证书,他还因此在中南海怀仁堂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此外,崇力修车部还获得了两届五讲四美文明单位的荣誉,是北京头一批获奖的个体户。
24岁那年,崇力当选北京市人大代表,成为主席团一员。他觉得这都是老百姓(603883)对自己的认可。
荣誉加身,也有许多转行的机会,但崇力仍守着胡同里这一方小铺,天天掰轮胎、几乎24小时坚守,手都变了形。他说,“我这人就这样好,我不是商人,我知道那个年代大家一穷二白,有时候我也会服务一天,给穷人免费修车。”
这些年,他一直热心公益。墙上的一张照片记录了他上世纪80年代与几位残疾人一起探访延庆,并带去礼品的经历。七八年前,他还自掏腰包,在学校附近安装减速带,守护学生出行安全。
2012年以后,崇力基本干不动了,汽车也已经取代了原来自行车的地位,他就不再修车,靠卖小金鱼、蝈蝈维持生活。但他也是个闲不住的人,总想为别人做点什么。现在,崇力经常接待学生参观,提供学习和研究素材,帮助学生完成作业和论文。“民族大学的几个学生来我这儿拍视频,还得了一等奖。”能帮到别人,他总是很高兴。
崇力在喂鸟。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摄
不再整日捣鼓自行车,闲余时间也丰富起来。崇力的父母就喜欢花,他自己也养了很多花,当下菊花开得正热烈,隔几天他就浇点水。他还养了几只鸟,两只八哥、一只白头翁和三只虎皮鹦鹉。在小院的一角,许多金鱼活跃在鱼缸中,屋子里还有几只蝈蝈。崇力饶有兴致地说,蝈蝈在不同的容器里听起来声音也不同,就像乐器一样。
下午有两位老顾客来崇力这儿,分别买了鱼和蝈蝈。崇力担心买鱼的顾客袋子可能会破,还多给他拿了一个袋子。
一张桌子上,密密麻麻地放着画笔和调色盘。调色盘就是吃饭用的盘子,条件简单,却是崇力当下的一大乐趣。
“退休”前,崇力就喜欢上了画画。他拿出他画的画给记者看,多为花鸟画,画面生动明快。崇力画画也很有特点,他一次性画十二张,画面大体相同,像印刷品,但细节处有所差异,他自己调侃说是“瞎糊弄”。崇力画画也是自学,把对生活的观察融合到想象中,展现在画作里。这些画他拿来送人,送朋友、送远道而来的游客,也送前来参观学习的学生。
崇力展示自己的画作。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摄
崇力说,别人知道他会画画时都觉得很新奇,“因为我其貌不扬,满身机油,衣服破旧,就一修车的,还能画画,给人的反差挺大的。”
与社会“合拍”,是崇力一直坚持的。从成为北京最早的个体户开始,他说自己总是走在思想和时代的前沿,努力做一个与人为善、对社会有用的人。
新京报记者 叶红梅
编辑 白爽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