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生于鱼米之乡，长于浣纱溪畔。然后她随着我爸爸去了另一个南方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
无论在哪里，她都很容易让人记住。
一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即使到了六十多岁，我妈妈依然是肤白如雪，身段苗条的江南女子。在一群人中，你一眼就可以看到她。另一则是因为她厨艺了得。我小时候一直在一个学区又一个学区中搬家，无论我们搬到哪里，一段时间后左邻右舍的妈妈们总会来和她交流菜谱。
我们家的家常菜，可以一个月不重样。而我对家常菜的记忆，永远可以从一根排骨说起。
很小的时候，我很挑食，不爱吃饭，但我爱吃馄饨。妈妈会买一根排骨，和半只鸡一起先熬个高汤。然后把排骨肉鸡肉剁碎，添上切成丁的虾仁，香菇，竹笋，木耳，胡萝卜，白菜......包成各种形状的小馄饨。拿一口大碗，放上紫菜虾皮，捞进煮熟的小馄饨，浇上熬好的高汤，撒上葱花粒。妈妈从来没有强迫我不挑食，只是换着法子做出各种荤素搭配的小馄饨。馅料随时令多有改变，唯一不变的，是熬汤时放一根排骨。
到了小学毕业那年，我突然觉得好像永远也吃不饱。十一点半吃饭，十二点就饿。一天吃五顿，个子蹭蹭蹭往上长，可是体重一点都没变，远看如弱柳扶风，近看如绿豆发芽。妈妈会起个大早，到码头去买海鲜。新鲜的小鲍鱼改刀之后和排骨一起红烧，汤汁浓稠，鱼肉Q弹，一盘菜我能吃下去三碗饭。若是天热，就买蛏子或者田螺，养干净后和排骨一起煮汤，清甜爽口，百吃不腻。炸好的排骨还可以在砂锅底下铺一层，上头放上新鲜的大虾或者螃蟹，加点花甲或者生蚝，浇上生抽，撒上糖，铺上蒜蓉姜末辣椒碎，加水加花雕酒，中火煲二十分钟。打开盖子，整幢楼都能闻到鲜香味。明天又是邻居上门的一天。
初一时，因为学校和爸爸单位太远了，我开始住校。周日归校时，妈妈会给我带一个三层的保温桶。最底下一层是糖醋排骨，中间是爆炒牛蛙，上头是拆好的蟹肉炒鸡蛋。保温桶不大，这点菜只能吃到周一晚饭。周二中午，妈妈就会拎着一个双层的大保温桶来看我。底下常常是萝卜排骨汤，上面是各种海鲜烧排骨。烧排骨通常只够一顿，排骨汤却可以喝到周三。等到了周四，妈妈又会拎着新的汤，新的菜来看我。这个送饭菜的过程一直持续到我读完初一，爸爸把工作调动好，我又开始了走读生的生活。
到了初三，我已经长到了170。所有邻居都说，“哎呀，怎么办呀，女孩子这么高，以后怎么找对象？“ 我妈一面笑着听，一面收拾各种饭菜给我补钙。海带虾干排骨汤，这是最常见也最好做的。我喜欢海带打结，口感爽脆。复杂一点如排骨海鲜蛋卷，先剁碎了虾仁干贝和蓝贝肉，活在拌了面粉的鸡蛋液里，在切断的排骨上厚厚裹上一层。快速地下油锅炸两回。一口咬下去，先是酥脆的面壳和鲜甜的海鲜，然后是结实的排骨肉，最后一嘬骨头，心满意足。
高中的我酷爱吃面，特别是竹升面。妈妈用排骨海螺和干墨鱼炖汤，把油花撇得一干二净，放进捞熟的竹升面。配上一碟子糟腌花螺片，一碟子凉拌海裙菜，半只咸鸭蛋炒鲜鸭蛋，就是我记忆中的早餐。热乎乎吃上一碗，踏着晨光出门去。整个城市都还在沉睡，只有穿着反光服的清洁工用单调的声音装点着这个城市的美梦。公交车默默地停下，松一口气似地吐出一个又一个穿着臃肿校服背着硕大书包的中学生。我们一起走进校门，奔跑着笑闹，呼喊着伙伴的名字，在突然出现的老师面前刹车问好，然后像乖觉的鱼儿一样溜进一个一个灯火通明的教室。书声朗朗，天正在一点一点变蓝，远处的大楼背后是一片淡淡的粉。一切才刚刚开始。
读大学的时候，我考回了妈妈的故乡，爸爸也换了工作，一家人又能在一起。校门口的杭帮菜做得实在不怎么样，唯独一家川味小饭馆的蒜香排骨是我的挚爱。和室友同学去吃饭，我总要推荐这一道菜。排骨还是那个排骨，但却重辣重盐，和家里的味道截然不同。现在想起来，这种不同，大概才是我心心念念的根源。我长大了，要离开家，要变得和家里不一样。哪怕家里什么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我要是不同的。
后来我失恋了，那个又高又帅的大男孩，原来不仅是我一个人的大太阳。他那么阳光，可以同时照亮其他人。爸爸妈妈来看我，拎着两个保温桶。一个桶里放着笋干老鸭汤，一个桶里放着蒜香排骨。他们问我家里做的蒜香排骨好吃不好吃。我说爸妈我想出国去。
我说世界那么大。
他们说，那你就去看看吧。
后来的我，还吃过很多很多的排骨。我在柏林吃过最油的烧排骨，在比利时吃过最柴的烤排骨，在苏黎世吃过最咸的排骨，在西班牙吃过最酸的排骨，在挪威吃过甜咸可口的酱排骨......我背着包，带着相机，带着纸笔，走过了许多许多地方，欣赏了很多很多美景。
后来的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尝过的第一口汤，很巧，就是排骨汤。那时候的他，圆脸圆眼睛，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了一口，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想抢过装汤的小碗，结果倒得一身都是，一口也没喝进去。
我不如妈妈漂亮，也不如妈妈能干。于做饭一事，实在天赋不强。很多时候，我只能从超市买半成品的酱排骨，放在烤箱里做一顿很咸很咸的烤排骨。有时能买到带着软骨的仔排，我会仔细泡开家里寄来的梅干菜，在烤盘里平平铺上一层，上面盖着砍成块的排骨肉，200度，20分钟后翻面再来10分钟。味道是不错，但吃起来总觉得有点不太对。一顿吃不完，第二餐放在锅里蒸一蒸，却意外地酷似小时候家里做的味道。视频的时候，我向妈妈炫耀我新做的干菜排骨，才知道他们已经戒猪肉一年多了。
原来爸爸妈妈真的老了，开始有了这样那样的毛病。他们不再吃排骨，因为牙齿咬不动了。他们也不再吃猪肉，因为脂肪太高了。
视频时，我儿子一手抓着一根排骨大快朵颐。我妈妈戴着老花镜看得眉开眼笑，“囡囡，好吃吧？等疫情过去了，你来外婆家，外婆给你做更好吃的排骨。还给你做黄鳝，大螃蟹，大虎虾。“
时间都去哪儿了呢？他们是从咬不动排骨那天开始变老的吗？还是我的孩子第一次吃排骨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变老了呢？又或者在他们还给我送排骨的时候就已经变老了吗？
排骨一年一年涨价。我也成了别人的妈妈。
不知哪一天能回家看看我的爸爸妈妈。
不知道那时候，他们还有没有精力给我做一根排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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