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燕青 编辑|马可
郑华从未想过,跟老人李平在小饭馆的一次偶遇,会彻底改变他的人生。
他们非亲非故,李平临终前,郑华紧紧握着他的手,给他唱刘德华《一起走过的日子》。在那之前,他替老人办理一切入院和治疗手续,在那之后,为他处理后事,请人到家中整理遗物。
李平生前是上海某集团的工程师,退休金每月有4000多元。郑华的老家在上海崇明岛上,父母都是农民,他自己离了婚,在上海打工,做过司机、代驾、保安等多种工作。
如今,郑华住在老人留给他的房子中。家里还留着老人很多东西,包括他的相册和其曾经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面清楚地写着郑华的手机号和住址,并注明这是自己的监护人,以防万一路上有意外,人家能看到。
2019年的一天,李平和郑华坐在上海静安区三泉路一家小菜馆里,点了酱爆猪肝、松子鲈鱼等几道菜,以庆祝当天办完了一件重要的事——他们刚在普陀区公证处签署了两份文件,一份是意定监护协议,一份是遗产公证协议。
从此,46岁的郑华正式成为82岁李平的意定监护人,履行监护老人的职责。而《遗产公证协议》上写得很清楚,待李平去世后,其名下的资产——一套位于中环外、外环内的公寓房将由郑华继承。
时间倒回至2012年,那时郑华是一名专职司机,帮企业老板开车。他独自住在一条河边,房子是租的,是本地人盖的“私房”。
他偶尔会去社区旁边的老盛昌汤包店吃饭。光顾这家中式快餐店的大多是老客,店里生意好的时候,单独来吃饭的食客们不得不拼桌进餐。
一天中午饭点,汤包店人头攒动,郑华恰巧坐在了一位老人对面。老人吃完,想站起来离开。他双手撑着桌子,有些吃力。郑华见状,放下筷子,到旁边扶了一把。
“谢谢,谢谢。侬良心很好,能够扶我。”老人用上海话对郑华说,还说曾经有一次在淮海公园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地上坐了30分钟都没有人来帮帮他,最后是警察把他送回家的。
郑华后来送老人走出汤包馆的门。两人闲聊了一会儿,老人还要了郑华的手机号码。郑华得知老人叫李平。
没过几天,李平就打来电话,“如你方便,可以到我家里来认识认识,反正我也是退休在家。”
一个周六,郑华来到老人家里。李平看起来很高兴,和郑华说:“你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都可以到我这里来,比如洗被单,我这里有洗衣机。”
从这以后,二人开始频繁往来。郑华有时会给李平打电话,问问是否有地方需要帮忙。偶尔,郑华把公司的车开回自己家,会顺路带上李平在附近的街道兜风。李平也会坐741路公交车,去郑华工作的单位坐坐。夏天,郑华下班后会陪李平一起逛逛(601099)百货附近的街道。
相识一年多后,郑华发生了意外,左腿摔骨折了。郑华哥哥在上海市区开出租车,载着他去医院看腿,李平也跟着一起去。医生诊断,郑华的腿要住院手术。
郑华的父母在崇明岛上,到市区医院来去不便,哥哥平时也要工作挣钱。郑华住院期间,李平每天倒几趟公交车再换乘地铁,专程来医院给他送饭。郑华很感动,心里暗想,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他”。
后来,李平又邀请郑华去自己家小住几天。
在李平家里,老人从来不会要求郑华什么,只有看到他空闲下来,才和他闲聊,邀请他一起听听音乐、看看电视节目。李平爱看解放战争时期的电视连续剧,每晚看到10点30分,准时睡觉。他不喜欢自己烧菜,总是下馆子,社区门口的几个馆子每天都换着光顾,偶尔去全家超市买鸡腿饭回家,微波炉热完后吃。
李平也没什么离得近的好友,平时只用固定电话联络朋友。郑华帮他注册了微信,教他使用语音和视频通话功能。李平开始和老同学、老朋友视频聊天,“开心多了”。
渐渐地,“小住几天”成了长住。
■ 李平生前的照片。
■ 李平生前的笔记本
李平曾说自己有个在税务局工作的侄子,一个月会来家里一两次,有个女儿在国外生活。可郑华住下后,一次也没有见过这个侄子,也没有过他女儿的音讯。就连过年时,也没有亲戚来拜访或者电话问候,只有从前单位的退管会和小区居委会来看望他。
因为养伤,郑华失业了,只能靠代驾赚一点生活费。李平知道他生活困难,赚钱不如自己的退休工资多,平日住在一起的吃用开销都由李平一力承担。
郑华伤好之后,去考了一个保险代理人上岗证,开始从事保险销售工作。一位客户在他这里投保了一份儿童教育基金,他一下拿到了一笔近2万元的佣金。他想买辆摩托车,这样除了上下班更方便外,还能带着李平去更远的地方逛逛。
很快,郑华就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从此,李平出门就不再坐公交车了。在摩托车后座上,他像个孩子,总是转头看向路两边迅速退去的建筑,各式各样的住宅楼、地铁站、商务楼。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自由地四处走过了,平时最多去医院配药,或者去家附近的卫生中心、超市走走。高速发展的上海,对于他这样的老年人而言,显得有点陌生、新奇。
郑华的摩托车带着李平从附近的街道,一直去到更远的地方,比如李平母亲的墓地。
共同居住的日子一晃过去了三年,李平82岁了。这段时间,他一个很要好的同学因为肺部疾病去世了。临终时有妻子、儿女在身边照顾。而自己孤身一人,毕竟人总要生病,也总有面对死亡的那一天。
郑华经常劝他,“不要多想,过一天是一天,想吃什么就吃。”
有一次聊天,郑华问老人关于未来的打算。“叔叔,你已经82岁了,不是62岁、72岁,如果将来万一有一天身体不方便行动,又没有人照顾,你想过究竟是想去养老院还是需要请人照顾呢?”
“我想叫你照顾我。”李平很直白地回答。
“如果要我照顾,我也同意,可是从法律来讲,意外发生的时候,我不是你的直系亲属,我们没有白纸黑字写下承诺,也没有经过什么正常的法律手续,好像我不能照顾你。”郑华很担心。
李平拜托郑华去咨询。
郑华先去社区内提供司法咨询服务的社工那里询问,社工给他们的意见,是“去做监护人公证”。郑华就来到了普陀区公证处咨询与“监护人”有关的问题,公证处工作人员在了解情况后,建议预约一个时间,带着李平一同前来咨询。
明确了意定监护人的责任、义务后,李平带着户口本、退休工资卡、房产证再次来到公证处。
公证员对李平说,郑华将成为意定监护人,可以放心把许多事务交托给他,万一生病或发生什么意外,由郑华来代理。公证处工作人员还单独问李平,去世后想如何安排自己的不动产,李平回答,准备把房子留给郑华。
■ 郑华在公证处工作人员陪同下,签订《遗物清点服务合同》。
他们签订《意定监护协议》依据的是2017年颁布的《民法总则》中的意定监护条款。2020年5月28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颁布,意定监护制度被纳入这部新中国第一部民法典。
《民法典》第三十三条规定,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可以与其近亲属、其他愿意担任监护人的个人或者组织事先协商,以书面形式确定自己的监护人,在自己丧失或者部分丧失民事行为能力时,由该监护人履行监护职责。
在实践中,这种契约多被用于老年人预先安排自己今后失去生活自理能力或者失去意识时,无法处理日常生活、医疗事务或是财产事务时,依然能够通过意定监护人来达成自己的愿望,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签订《意定监护协议》的当晚,郑华给父母打了电话,“当时妈妈有点儿犹豫,她说你对你叔叔那么好,万一他改了主意了或是怎样,你也白辛苦,我跟妈妈说:我现在不租房子就住在他那里,随便怎么说,我都应该对他好一点儿。”
有一次,李平心脏房颤,送去急救。三甲医院病房紧张,急救后没有病房可以住院,可李平的血压一直维持60左右的低压状态,需要专门看护。郑华就想把李平转到二级医院,医生还是不给住院。郑华着急了,“家里只订了一瓶氧气,他心脏确实不好,万一发生意外,还是要叫120送来,来来回回也很折腾老人家。”在郑华央求之下,李平住进了心内科的重症监护病房。
住院期间,李平不爱吃医院里统一安排的盒饭,郑华就天天给他从外面带饭,比如肯德基刚炸好的鸡翅。受疫情影响,医院只允许家属照看午饭与晚饭时段各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郑华每四天做一次核酸,每天准时去两次医院,中午和晚上各一个半小时。
2020年10月,李平再次身体不适,去华山医院北院检查后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至全身。11月,李平住院,郑华让同事代班,自己全身心照顾李平。
那时候的李平,非常缺乏安全感。郑华说,自己出去买菜,离开他身边超过20分钟,他就会打电话问他在哪里。
“你走之前我不会跟谁结婚什么,抛开你不管你。”
“等我走了以后,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就找一个,生活相伴,这个要的,就算找不到,我留给你这个房子以后养老也可以。”
郑华买了一辆汽车,李平出院后,他经常开车带老人出门散心。
在车里,李平总是要求重复播放毛阿敏的一首歌《思念》。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不知能作几日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的太久太久
为何你一去,别无消息
只把思念积压在我的心头
难道你又要,匆匆离去
又把聚会当成一次分手
郑华猜测,也许这是老人年轻时喜欢唱的一首情歌,也可能表达他对母亲的思念。歌声响起来,李平就开始哼唱起来,很投入。
除此之外,李平还喜欢听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
他对郑华说,自己有存款,他可以看情况使用,如果生病住院存款用下来有多余,就给买个墓,如果存款所剩无几,海葬也无所谓。
后来,郑华去咨询墓地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李平母亲的墓地本就可以改造成双墓穴,花费三万元改造费,新买墓地要花费九万元。争得李平同意后,工作人员将老人母亲的墓地进行了改造。
2021年5月,李平84岁生日。生日前一天急诊送进医院。在医院大厅吊了5个小时的药水后,才回了家。郑华去万达广场的凯司令西饼屋买了他爱吃的蛋糕,点了蜡烛,给他过生日。
“叔叔,祝你生日快乐。”蜡烛光里,李平面容消瘦,郑华忍不住告诉他,这可能是他最后的生日了,在有生之年。李平哭了,他没吃完盘子里的一小块蛋糕。郑华知道他心里不开心,人都不舍得离开这个世界。
■ 李平老人最后一个生日的照片,仍然留在郑华手机里。
李平在晚年时找到了愿意与他缔结意定监护契约的人,虽然他们萍水相逢,但彼此信任。
在《三联生活周刊》发布的一篇公证人员口述中提到,在公证人员接触大量意定监护案例后发现,许多老年人选择与陌生人缔结契约,这样的契约是“超越血缘和金钱的情谊”:“有的老人把监护人当作照顾人,以为对方需要照料他的衣食住行,但事实上,非近亲属担任意定监护人没有照顾的法律义务”;“意定监护不与遗产继承挂钩,即便老人订立遗嘱,把遗产赠给监护人,老人身故之前,遗嘱内容公证员也不会公开。”
正如郑华告诉「在人间」那样,其实在缔结意定监护契约时并不清楚李平的遗产确切归属,他所做的,例如照顾李平的日常生活,也早已超过了意定监护人的职责范围。
■ 李平老人遗嘱登报公示。
■ 郑华前往墓地祭扫。
值得注意的是,意定监护协议是不单体现了协议双方之间的情感与信任关系的缔结,也是一种法律关系。
2013年,中国第二次修订《老年人权益保障法》,把老年人意定监护引入了中国法律体系。不过,法学专家指出,仍然需要对一些程序和责任义务等内容,有更明确、更细致的细则。
福建江夏学院国际教育学院院长、家事法研究院院长、教授吴国平在《我国意定监护制度的适用与完善研究》一文中指出,目前我国关于意定监护制度的法律条文过少,没有完全涵盖意定监护的全部内容,也没有具体的实施细则加以配套支撑。比如,意定监护协议的必备内容是哪些、是否允许代理签订、是否必须经过公证程序等内容,都没能在法条中体现。
他还提到,目前,意定监护监督制度不完备,会影响制度的有效实施。监督制度包括:如何进行监督;如何认定监护人未履职、不履职乃至侵害了被监护人的权益;一旦认定,监护人应当承担哪些法律责任等。这些制度并未有相关细则。
此外,他认为,专业化的社会组织是意定监护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不过这一力量在我国仍然稀缺。从已有的社会组织实践案例中发现:“监护组织的专业资质、组织框架、利益冲突与回避等问题的管理与监督规则缺失,存在管理水平参差不齐、组织框架混乱、潜在利益冲突不断等风险问题,严重阻碍了社会公共监护组织的发展与公共监护模式的推广。”
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中国超过60岁以上老年人数量达到2.64亿,其中,空巢老人、独居老人超过一半,且数量在不断增长。最新数据显示,预计到2050年,中国老年人口规模将达到4.5亿。随着老龄化、少子化发展,意定监护制度将成为保障老年人晚年生活的重要探索方向。而目前来看,这样的探索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只有一首歌能表达我对他的一种思念,是刘德华《一起走过的日子》。”郑华说。
他仍然记得老人生前最后的嘱托:晚年自己要把握好,不要过早托付给孩子,人都是会变的,跟你感情不深的话,也不一定能照顾好你。
关于未来自己的监护人,郑华比较茫然,他感到,茫茫人海,能遇到一个跟自己真诚相对,坦诚相待的人,比较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