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红云从垴儿沟的东山上挤出,破晓处的厚云渐薄,扩散出万道金辉,万象光芒。
垴尔沟山谷坡洼上红色的罂粟花被阳光照耀,薄如蝉翼的花瓣妖艳耀眼。沾着晶莹露滴的花朵绽放红色的狂热。
这世上最美的花儿在晨风中摇曳,香气浓郁,艳美的扣人心弦。从垴尔沟走过闻到罂粟花香的人会感到兴奋和惬意,连走路都带着劲。
——美丽的罂粟花,向海喇都人绽放着邪恶地微笑。
南边的崖面子被家义扩劈了,院大也宽展了。菜园子跟前丝麦拿刀片轻柔地把青绿色的烟苞胴横着一圈割一道口子,瞬间一股白色的液体从烟葫芦裂口洇出,浆液牛乳一般森白且渐渐变大。丝麦手把细瓷碗口一逼一接一抹。半会儿接满了半碗,她搁在窗台上凉浸。最后由白变黄到黑色,结成了一块土鸦片变成一块生大烟膏。
一边往模子里端土一边打土坯胡基的家义说:“进窑缓着起,月子里逞撒强呢!”
“坐了个空月子,我还有脸缓。后洼里刘家有个姑娘老实周正给你续一房。”丝麦继续割着烟苞胴又柔声地说,“把大耳朵卖了娶,何家香火不能断在我手里。”
家义知道丝麦最近因娃娃小产心里难受,晚上啜啜泣泣的,白天恍恍惚惚的——
罂粟花在垴尔沟开了三载,丝麦生了三个孩子都夭亡了:第一个是女婴刚生下来嚎了几声后夭亡了,第二三个男婴胎里就夭没了。
沟底下名气大的老娘婆加神婆子潘老婆婆,丝麦第三次请她时都觉得难为情——怕影响她在垴尔沟及山里山外老娘婆的名声。
家义见丝麦最近变化很大。孩子没留住有一种自责的愧疚。她埋头做活,不想说话,心里窝着一滩的烦愁。他放下杵子把丝麦想拉进窑,丝麦犟着不动。家义笑了:“急撒呢!‘四十九,还养个看门狗’,再说世道还乱着呢,养哈怕也是受罪的。”
“没本事光能说,听潘婆婆说焕才买了赵里长家的兰香,又续一房了。”丝麦苍白的脸有了一点暖意。
“呵呵,我是我。焕才是焕才,他怕是看上兰香那一身力拨,干重活的粗手大脚吧!焕才是不吃亏得!”
“没本事续,拿嘴改拆。家里窝得浆水没有了,明儿个去鸭儿嘴买一罐子醋拿回来。”丝麦一本正经的。
家义哈哈一笑走到胡基模子上。照“一模三锨土,九脚十二杵,二十四个脚底子”的规程打胡基。他想打些胡基给菜园子垒堵墙,不让大耳朵进去啃菜。——麻驴草肚子灾荒最重时没草没料,他宰了拿肉换了粮。
这时院畔上上来两人:花白头发弯着腰的潘婆婆。另一个怀里抱着个黄狗娃子的瘦高个戴白帽帽的中年男人。瘦个子长脖子长脸吊角子眼,嘴角上似笑非笑。家义总觉得哪里见过,就是一时回想不起来。
潘婆婆一见丝麦在菜园子割烟葫芦,惊叫着惜疼地说:“哎呦!何家大,‘男人拔麦子,女人坐月子’只都是最苦累的活。”她把麻草纸包着的一包黑渣糖和一篮子苦苦丁也就是叫婆婆草的蒲公英放在碾盘上忙过去拉丝麦。丝麦“哎呦”了一声。
“看,奶都胀到胳膊窝了。”她又提上东西和丝麦进了窑口。
“何家大,女人月子一身病啊!”她一边走一边像是诫训着家义不操心不关照丝麦。
进窑后潘婆婆让丝麦把苦苦丁用石窝子杵了敷在奶头上用布缠了,就腋窝不胀疼了。潘婆婆贴到丝麦耳前不知说了啥话,丝麦“扑哧”的脸红了。
“疼麻了只是没办法的办法。”潘婆婆笑着说她年轻时就用过。
那男子把呜鸣的黄茸茸黑眼圈狗娃放在碾子上,抬手抱拳对家义说:“我是牙客行苏三,久闻何甲长大名,今儿进来给你送个看门的狗娃,看还有个事能弄成吗?”
家义猛地想起是三年前因上不起牙税被县衙枷了示众的苏三。家义给倒了碗水,苏三说不渴没接。
苏三抬起脏兮兮的袖口擦了一把脸说:“这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准当是何甲长你积德行善吧!只有你救他了,甲长你不救他,就得饿死,还是两口人呢,哎!”苏三像是动了恻隐之心。
这番话家义就知道苏三这是拉皮条或给他来卖娃娃的。
“乃个儿子娃你收养哈……”
“不说了,远路来了,吃顿饭你起程。”苏三话没说完,家义直接打断了。苏三还似笑非笑的想说啥,家义脸一青恼了:“再说你往出走,我不送。”
“家义,你等哈,人先不来叫走!叫他把话说完。”丝麦从窑里急着出来。
“何家婶,有句古话‘抱子得子得福报’!灵得很!”苏三见丝麦出来高兴地真笑了,露出黄黄的大板牙。
兰香一双大脚跨上了张焕才牵的铺垫在花驴背上的红褥子。今天大脚上是一双红的绣着牡丹的大花鞋。这双美气好看的大红鞋子在海喇都城里都找不到,是他大老婆张杨氏不言不喘一针一线纳缝的。
她第一次穿着从小到大带花的鞋,脚蹬在驴鞍子上,手一把揭开头上的一块红布看着驴跟前的焕才说:“走,越早越好。”她一身青土布,没有新媳妇出嫁时的红袄红裤子;开脸她用一根细线来回在自己脸上绷弹绞细毛毛的,嘴红她找了一张红纸折叠浸在双唇间湿洇的;描眉她在灶火里烧了一个木枝画黑的。
这些大姑娘出嫁前的讲究都是她自己弄的。
——她是里长老婆赵万氏做主,张焕才出了十两银买走的。
花驴后面送行的是没精打采的赵里长和摇着尾巴的大黑狗,再后面就是一大早依旧坐在门台子上低头织羊毛袜子的里长老婆赵万氏。
“兰香走好,常回来走走,这是你的娘家。”赵里长强装笑脸说。
“会的,我会常来看你们,看你们活的润滋吗!”花驴背上的兰香脸只顾朝着前头几道青黄的几拢浑圆的山沟放眼望去,不咸不淡地说。
赵里长用手摸了下脸,模样可怜巴巴的。还应了那句话——“迎的人像只虎,送的人像个拉尾巴狗。”
兰香是赵万氏父亲死后烧三年纸回来的路上拾得:青驴背上的赵万氏耳朵尖,老远听见黄蒿子堆有微弱地声响,叫牵驴的赵里长去看。不一会里长抱来一捆麦草,麦草里是一个月娃子弃婴;赵万氏手拨开草往月里娃腿间一掰是个女娃。
赵里长说:“放回原地,撇下走赶紧走。”
——赵里长想法是:“养个女娃娃从小到大管吃管穿,多添了一口人不算,出嫁时收的彩礼还不够吃穿缴销的,女娃是倒搭贴的货。”
——那时候有些穷很的人,自己连自己都养不起,更养不活自己生得娃娃,尤其是女婴就狠心溺毙在尿盆子里或丢弃野外。有的将就着养上几年卖给富汉家变几个钱给人家当受罪的童养媳。
赵里长刚要离步时赵万氏沉稳地说:“这娃狼不吃狗不抢野狐子不衔,叫我听到了,怕是一个命大娃娃,你看嘴上还有一个胭痣,抱上。”
——赵万氏想法是:“白白给家里捡了一劳力,还拾了个便宜不花钱得了个童养媳。”
兰香究竟是天下哪对父母生得,家在哪里!她不知道!赵里长家也不知道!
兰香达记事起,她十岁前没穿过裤子。她最幸福的时候应该是三岁前,因为撒都不知道。四岁拿个缸缸地里爬着拾豆粒麦颗,五岁背上背斗肩膀一斜一斜的路上拾粪,六岁一颤一颤地担水,割草喂牛,七岁山里铲雪背回倒水窖里,八岁一个人磨盘上转碾推磨……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都不算撒,更造孽的是:兰香十二岁时,磨窑里推了一天白豌豆的她,又累又饿,疲乏地快要睡着了。比她大个几岁的里长两个儿子进来了,说兰香兰香吃个白面馍馍。白面馍馍平日里赵里长他们家也吃得少,逢年过节的家里来了重要亲戚或来了县衙的官员才舍得吃。兰香几乎没有吃过。
兄弟俩把白面馍馍塞在她手里,一个按身子一个扒裤子轮着把兰香拾翻着祸害了。
兰香吃了多少回世上香喷喷的白面馍馍她没记清楚,反正奶大了腰粗了肚子也大了。一天她一个人给牛薷着铡草时,实在忍不住了扶着牛槽子使劲地干呕。给猪和食的赵万氏放下桶跑过来一把揭开兰香一年四季穿得一身夹衣——夏天棉花撕了当单衣,冬天棉花装上当棉袄。
赵万氏摸着兰香的上身,手一下滑又溜到肚子上,她终于明白了……
赵万氏握着擀面杖,冲进窑里堵在窑口先审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一个还赖一个,赵万氏一人头上一杖,一个青溜溜的包快速地从老二头上冒出,老二急了说老大出的主意,拿白面馍馍给兰香吃才日上的。
赵万氏一听白面馍馍换的,黄脸成青面了,厉声问白面馍馍换了多少个皮?弟兄两说忘了记不哈了。
赵万氏气得撇下擀面杖,两手扶着窑墙差点跌倒晕了——她叫二儿子把在外面抹牛九牌的赵里长喊了回来。她弯腰撅勾子的倒了盆水把牛皮鞭子浸湿提上,转身又拿了一把她纳鞋的椎子,气势汹汹地冲进在磨窑碾糜子的兰香。
兰香这时已经吓得七荤八素,脑子一片空白,肉体麻木地像一个没魂的行尸走肉随着碾盘吱呀吱呀地转。
今天她耳朵里却听不见这世上这最熟悉不过,一直陪她长大“吱呀吱呀”的声音,世上的声音在她心里停止了。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何种惩罚,但又期望这种惩罚快点来,别让这种恐惧一直占据她胆惊害怕又弱小无援的心。
兰香挨了两个人一顿鞭子,先头还惊恐地喊着大大妈妈,饶了我撒!后来不见了声音…
赵万氏拿铁椎子在兰香下身一边戳一边骂“曹狗子不摇尾,牙狗子不上背。骚皮烂货再勾引人吗!”
兰香来了个仰面朝天。她把两儿子赶了出去。喊里长拿了个杠木杠子动手,里长害怕的不敢。
赵万氏说乃我叫我们娘家人来干。里长才不情愿地闭着眼将…
——赵万氏把兰香当童养媳的想法彻底否定了。她把两个儿子赶到她娘家,到他舅舅家去上私塾。兰香的身份从她家童养媳变成了丫环兼白干活的女长工。
赵里长一听起赵万氏的娘家人腿肚颤过一回:赵万氏娘家是海喇都万家堡人,万家宗族千顷良田,骡马骆驼铺子油房无数,家族四百来口,有文的有武的,还出了几个有名的达官贵显。
赵里长年轻时每年赶骆驼往兴庆府到包头贩苦盐,都住在万家川堡一个很会做生意的万家车马店里。
一个春雨菲菲的早上,大地弥漫着春天有种叫人冲动地气息,他提着桶到后面菜园的井里给骆驼打水。菜园里雨水过后,空气就变得氤氲温软,有种濡湿、暧昧的感觉。
——这应该是春天的味道。
但他却在春天里闻到了一股尿臊味,却兴奋地嗅吸了几口。
他摇着辘轳把水桶吊上来,一抬头:十几米处一棵老杏树下蹲着一个人露着白晃晃耀人眼的摄人心魄的大白屁股。
他血脉喷张,屏住呼吸静静地瞅着,既紧张又刺激又想入非非……菜园子春天的味道刺激着他,一个“哎”从他嘴里防不住地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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