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肇 1966年6月生，主持参与的故宫修缮工程获得“北京市优质建筑装饰工程优质工程奖”。2018年被评为北京市西城区文化委非物质遗产项目“古建油漆彩绘代表性传承人”。2020年,北京市园林古建工程有限公司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北京建筑彩绘”项目保护单位，李燕肇是代表性传承人之一。
9月13日，李燕肇在介绍自己的工作。
初秋九月，穿过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北京城建(600266)园林古建公司出现在眼前，李燕肇的工作室就在一层。
40年的职业生涯中，他参加过地坛公园方泽轩宰牲亭彩画修缮、故宫太和门东西庑房及周边建筑群修缮、颐和园龙王庙、北海、香山等地的彩画修缮工作。在数得上名号的古建筑修缮施工现场，李燕肇都出现过。
在古建修缮里，彩画是一种装饰工艺，是最后一道工序。李燕肇承认，彩画修缮在古建修缮里算是冷门，然而，却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相当于“脸面、形象”。“人家把木结构、门窗做好了，需要你去‘擦胭脂抹粉’。就像一个人，一眼看过去美还是丑，打扮是否协调，能够直观感受出来。”李燕肇说。
“永远有值得学、学不完的东西”
1982年，16岁的李燕肇刚刚初中毕业。一切都是那么正好，从小喜欢画画的他，机缘巧合以“学徒工”的身份进入北京市园林古建工程有限公司。初来乍到的他，看着老师傅们精湛的作品，一边觉得很难，一边想：什么时候能和师傅画得一样好?
做学徒工的时候，李燕肇拜师冯庆生先生。冯庆生是彩画高级技师，擅长水墨山水，先后在颐和园、北海公园、香山公园、潭柘寺、戒台寺等多个皇家园林及中央党校等地留下彩画作品。“有些规律性的知识，师傅给你捅破了窗户纸，能少走很多弯路。当然，师傅教给你的东西，光听不行，还要多用心，多动手，多请教。”李燕肇说。
入门都要从基本功练起，每天都是单纯枯燥的工作，要了解彩画的常识。“拿着师傅调好的颜料去上色，‘这儿红那儿绿’，我们这行叫‘刷大色’。”李燕肇说，沥粉是进阶技艺，需要在下面反复练习。“由于古建筑的构件凹凸不平，不在一个平面，平时要在曲面上多练习，熟练以后才能上去沥粉。那时候就拿着汽油桶、油漆桶练，人家休息的时候自己就少休息一会，吃完饭接着练习。”
平时除了跟着公司的师傅们学技艺，李燕肇还在外面的书画学校学习国画山水、人物、花鸟。“十几岁到二十多岁一直在外面学习，经常骑着自行车上下学，风里来雨里去，一点也不觉得苦。”那段艰苦学习的岁月，让李燕肇拥有了扎实的国画基础，至今受益匪浅。“彩画里的很多技法和中国画的技法相通，像西洋画的那些技法，是清末才传到中国，逐渐运用到彩画上，而国画是传承了几千年的东西。”
就这样，爱学习、爱琢磨、勤练习的李燕肇迅速成长起来，1988年成为了彩画班的班长。“师傅们岁数大了，退下去了，就由我们这群年轻人自己干了。”
在网络不发达的时代，李燕肇经常通过各种方式搜罗、模仿古代彩画样式，他喜欢去琉璃厂和荣宝斋买一些书籍、画册，照着上面练习。一些古建筑上的彩画，李燕肇有机会也会去看，拍下来临摹。
虽然能独当一面了，在李燕肇看来，自己身为学生的身份从未改变。“以前出师要求三年零一个节气，出师了就什么都学会了吗？并不是这样。人的一生都在不断学习，没见过、没学到的东西太多了。尤其是彩画，种类非常多，浩瀚万千，这个行当里永远有值得学、学不完的东西。北京地区的彩画以明清以来留下来的官式彩画为主，可全国有几十个省份，各地方的民间彩画太多了。我曾见过山西、青海、甘肃等地的彩画，当地工匠师傅的智慧令人赞叹。”
保持匠心，严格把关每个细节
“古建工程分为两大类，一是古建修缮，二是仿古。一些古建的彩画，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雨淋，可能会出现脱落、起皮、掉色、霉斑等情况。”李燕肇说。
2004年故宫大修时，李燕肇担任彩画工长，负责故宫太和门东西庑房及周边建筑群的彩画修缮。“感觉身上的担子重，同时觉得很光荣。对于彩画修复师来说，特别喜欢修故宫这种文物，因为从老建筑本身能学到很多传统工艺。当古人的东西摆在你面前，你完全就被震撼了，这在平时很难见到。”
作为中国明清两代的皇家宫殿，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为完整的木质结构古建筑群之一，李燕肇介绍，故宫里的彩画品类是最多最全的，常见的五大类彩画和玺彩画、旋子彩画、苏式彩画、宝珠吉祥草彩画、海墁彩画故宫都具备。“当时我们修复的是龙草和玺彩画，属于紫禁城里和玺彩画的一个类别，不是和玺彩画的最高等级。它的色彩为青、绿、红三色组合，龙画在绿地上，大草画在红地上，反差强烈。以前虽然也知道龙草和玺彩画的特点，但真正接触才能了解很多细节，理解更深刻。”
“故宫的古建彩绘，要求‘原汁原味’，即‘原工艺、原材料、原结构、原形制、最小扰动’原则，尽量少动。”李燕肇介绍，上一次修缮的时候，故宫彩绘留了谱子，他专门对故宫彩绘的“老谱子”做了整理与研究，确保纹饰和形制不走样。
为了符合设计要求，李燕肇按照要求调制颜料，做到比例准确、统一，每道色都要做色标、色板。在进行颜料调制的时候，因为部分颜料本身有剧毒，只能把有毒颜料拿到单位调制，调制好再运到故宫。正因如此，颜料用量要进行严格控制，不能残留。“调颜料要盯着，不同颜料的比例要控制好，调制好以后还要试试，是不是跟要求一样。”此外，操作工艺也要严格把关，比如沥粉不流畅、高矮不平、断断续续，要铲掉重新沥，刷色不均匀、颜色刷花了这些情况都不行。
他介绍，一些工人习惯了画清晚期的彩绘，而清中期彩画一些细节不同，有时轻轻一笔，时代特征就改变了，给后人留下的就是错误的历史信息。
“过去古建彩画有三个主要功能，一是保护木结构，二是体现功能用途，三是体现主人的身份地位。里面的文化内涵很丰富，不懂规矩不行，比如给皇帝画的龙凤，用到平民百姓的屋子上，是犯规越制的。”李燕肇说。
和所有的文物修缮一样，古建彩绘也要经过设计方案的制定、专家的论证，最大程度尊重历史。“以前我们画彩绘，会补上缺失的地方并进行做旧，减小反差。现在这种观念已经过时了，新的就是新的，要保留对比。你现在看到的‘旧’，当年也是新的，是经过自然而然的风化、暴晒等形成的。”李燕肇解释道，现在要求的“修旧如旧”，具体要追哪个时期的“旧”，也要经过反复讨论。“比如清中期的彩画，清晚期修复过了，应该恢复到清中期还是清晚期？”
故宫彩画的修缮，涉及面广，工作量大，也面临时间的压力。李燕肇觉得，领导把任务交给自己，是对自己的信任，再累也要把这份工作做好。在李燕肇等人的努力下，故宫彩画修缮工程得到了甲方和相关部门的认可，还被评为“北京市优质建筑装饰工程优质工程奖”。
继续发光发热，传承工匠精神
彩画的颜料对人体有害，彩绘行业的人都会提早退休。去年，55岁的李燕肇退休，并成立了工作室，继续发光发热，做一些技艺传承类的工作，包括办讲座、进行新员工的培训等。“尤其国家近几年来重视工匠精神的传承，很多非遗的技艺濒临失传，也能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为了让更多的年轻人了解彩画，爱上彩画，他常常在修缮现场给年轻人讲彩画课，有时还会现场演示彩绘。“做这一行，也不是光靠喜欢就可以，要看自身条件是否足够，能不能持之以恒、耐得住寂寞。”
在古建彩画行业，沥天花圆鼓子有一定难度，要求一气呵成，线条饱满流畅，只能有一个接头，一些经验丰富的师傅才能熟练掌握。李燕肇拿着一块龙凤的天花样式示意，“里面圆形的叫圆鼓子，外面的方框叫方鼓子，给圆圈沥金粉需要借助类似圆规的工具，绑上塑料袋，把粉浆灌进去，手腕要翻过来。如果起手的位置不对，就要分好几段才能完成，这需要反复练习。”
他坦言，古建筑彩画的修复，不可能像在桌子上、在纸上画画那样舒服，经常需要登梯子爬高、站在架子上画画，时而站直，时而弓着腰，有时还需要仰着头，一天下来，累得肩膀酸脖子疼，体力消耗很大，而且身上沾满了颜料，非常辛苦，社会地位和待遇不高。“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薪水高、不累又体面的工作。”
对于收徒，李燕肇一直抱着谨慎的态度。“自己了解的东西还不够多，怕误人子弟。”然而，传统的手艺需要后继有人。
李燕肇唯一的徒弟江永良，已经跟了他24年，两人是萍水相逢。“那时我在外面干工程，他一有时间就过来看，主动和我聊天，说喜欢画画，之后就跟着我学习，后来正式拜师了。”李燕肇说，时代虽然进步了，传统行当的一些老规矩没有变，“师徒如父子”，收了徒弟就要对他负责。
生活上，李燕肇师徒会互相照顾。“别看你岁数大了，有了经验，但有些东西可能不如年轻人领会得快，还要向年轻人学习，同样，有些事年轻人没经历过，正好是相互取长补短的过程。”对于徒弟工作上的错误，李燕肇会直接指出，并讲清楚来龙去脉。“毕竟对我们这个行当来说，你的一个错误，可能要留存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业余时间，他还喜欢在扇面上画一些国画送给朋友，体现心意，手机里留存了近日给朋友画的扇面照片，用色简单。一老翁站在嶙峋怪石、苍翠松柏之中，画面富有层次感、清淡雅致。
“年轻那会儿也知道辛苦，有过艰难的时候，因为喜欢坚持了下来，还是那句话，‘干一行爱一行，干一行精一行’。”李燕肇说。
匠心解读
如何理解匠心精神？
匠心精神如何坚守，如何传承？
李燕肇：我的理解是不要好高骛远，要脚踏实地，耐得住寂寞，一辈子干好一件事。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执着专注，精益求精，一丝不苟，追求卓越。”要淡泊名利，甘于奉献，使传统技艺代代相传。
匠 人 心 声
在你的生活和工作中，哪些东西是你一直坚守的？
李燕肇：人的精力、能力是有限的，一辈子能把你从事的行业这一件事情做好，就是特别不容易的事，也不要追求轰轰烈烈，坚守一件事，一辈子只干好一件事就行了。
什么时候是你认为最艰难的时候？能够坚持下去的原因是什么？
李燕肇：是没有工程可做，专业任务不足，人员严重缺失，工资待遇不高的时候，能坚持下来，还是源于对彩画的热爱和最初进入这个行业的初心和梦想。
你希望未来还取得怎样的成就，对于未来有怎样的期待？
李燕肇：现在国家重视传统技艺，相关单位也非常重视非遗传承工作，我们从事这项工作也感到非常光荣，很有信心。同时感到责任重大，任重道远，希望更多的年轻人加入这个行业，让我们的古建彩画技艺代代相传，后继有人。
从事这个行业，最大的成就在哪里？
李燕肇：我们这一行属于古建筑行当中的最后一道工序，就像建筑的“化妆师”和“美容师”。当作品完成以后，游客们停住脚步看你的画，领会其中的寓意，给大家带来美好愉快的感受，这时候心里是最快乐的，会有一种成就感和光荣感。
特28-特29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展圣洁
特28-特29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