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三九天,寒风顺着袖口、脖领往里钻。凌晨两三点,朱郑披着棉袄,戴个绒帽,穿上自己最厚的棉鞋来到了潘家园旧货市场。
市场外的街边上,面包车随意停着,后备箱敞开,几个稀疏的人影站在那里,等待探访“鬼市”的顾客。
朱郑沿着路逛,最后停留在一辆车前。他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内部出版物的书皮包装。
他假装有兴趣地翻看着图书,跟摊主讨价还价,实则是在暗中观察着书籍的数量、交货清单。暗访、固定证据、研判、追根溯源,一场文化市场综合执法由此拉开序幕。
朱郑被授予全国“人民满意的公务员”荣誉称号,为全国文旅系统唯一获奖个人。受访者供图
“老演员”朱郑
今年35岁的朱郑,已经是个“老演员”了。
2017年,他成为北京市文化市场综合执法总队队员,除了大量的信息检索与远程勘验外,这项工作还要求他培养另一项专业能力:扮作顾客进行暗访。
文化市场的问题隐蔽又刁钻。从暴力漫画到色情直播,从盗版图书到邪教出版物,都需要执法人员挨个纠正。二道贩子们做这行时间长,警觉性都比较高,朱郑和同事们需要提前揣摩角色,编排故事。他们扮过学生、情侣、旅行社经理……
“鬼市”的调查已经是朱郑熟练的暗访操作。一部内部出版物流传出去,里面的内容珍贵而又暗藏问题。他们顺着线索查到,售卖图书的网站在北京,仓库在河北涿州。从仓库顺着找合作商,供货源指向潘家园“鬼市”——白天见不着光的一些书,晚上会在“鬼市”上占有一隅之地。
将证据固定后,他们将仓库与“鬼市”里的书窝一起端了。
第一次暗访的时候,朱郑还有点担心,那是一伙倒卖VR设备的人,他们表面卖设备,实则卖其中的色情视频资源。
因为该案符合刑事案件标准,超出了文化执法的范围,他们叫上公安一起。公安负责制定抓捕任务,朱郑进去摸摸底,看看是否与线索一致,记住内部的构造、人员构成,确定经营规模。
他和央视的记者一起去暗拍,记者调整了一下手腕上的暗拍仪,还给朱郑吓了一跳,“可千万别露馅!”第一次乔装,他还会担心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遭到打击报复,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案子办理得很顺利,全国进行了集中整治,共立案查办20多起利用销售VR眼镜传播淫秽色情信息的刑事案件,抓获30多名犯罪嫌疑人。
去年一次偶然,朱郑从朋友圈看到,有人以建党百年的名义征集革命纪念馆的摄影作品,他直觉不太对:里面的展览实景、雕塑作品都受著作权法保护,不应该被随意拍摄、贩卖。
调查发现,那家公司征集了全国378个重点革命纪念场馆的数千张摄影作品,再拿到网上去卖,照片的售价在300元至3000元不等。
那个案子成为了侵犯革命纪念场馆权益并适用新著作权法处罚的首案。
今年2月,朱郑和同事们约谈将冰墩墩形象做入小游戏的经营者,并对其进行处罚。受访者供图
与孩子们的“协议”
朱郑的第一份工作并不是执法总队队员。2006年从警校毕业后,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和未成年人打交道。朱郑分别在劳教所、戒毒所工作了6年和4年。
劳教所里大多数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偷东西、打架斗殴的是多数,极少数恶劣者犯过强奸、杀人案。
这10年里,朱郑带过不少班,他会在一开始便给他们抛出一个观点:他是陪伴者,而不是对抗对象。家庭的、生活的事都可以与他谈。
因为在他看来,大多数孩子是施害者,也是受害者。“往往未成年人的犯罪都与原生家庭有关。”孩子们的人格意志还没完全稳定下来,价值观很容易受外界影响波动。有些被名利场的风煽动,有些困在残缺的家庭构造中……
孩子们的反复性很大,答应好的纪律要求,过了两三天又再犯,一批评,“恨不得抱你大腿,痛哭流涕痛改前非”。唯有以真心换真心,亦师亦友才能感化他们。
等到彼此都熟悉了之后,违纪率降低了很多。似乎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协议”:他不用权力压制孩子,那孩子也会想着“我今天不要给朱队找麻烦”。
会有那么一些让他很有成就感的瞬间,诸如把“班上”的孩子送到门口的时候,有的会转身向他深鞠一躬;也有时会接到戒毒人员的书信,向他汇报一下最近在做什么,并问候他一下。朱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联结还是很美妙的。
2017月,带着尝试更多可能性的心态,朱郑考到了北京市文化市场综合执法总队。他被分配到了四支队,从事网络文化领域执法工作。从此,“战场”从现实移到了网络。
2018年,一些短视频在网络上流传:米老鼠被车撞得血溅路口,小猪佩奇喝漂白剂,艾莎公主做剖腹产……孩子们喜欢的动画片,变成了“儿童邪典”。暴力砍杀、软色情、恐怖阴森的氛围颠覆动画。
在国内流行的同时,这些视频也在国外肆意流传。这是朱郑从事这项工作后碰到的第一波“儿童邪典”,后续又有恐怖、惊悚的“卡通猫”,做猥琐动作的蜘蛛侠。朱郑记得,光是“卡通猫”一波,他们就处罚了7个平台,清理3万多个视频。他们对网络进行了全面检查,并召开北京主要网络平台通气会进一步规范网络平台行为。
算法会将大家爱看的东西列为热点,给更高的推荐位。朱郑也从家长的口中印证了这些: “有时在看正常动画片,却被推荐了这些邪典。小孩子被吓得哭出来。”
在戒毒所时,他已考下了国家心理咨询师二级证书。他摸得清小孩的心理:他们喜欢新奇的、别人没看过的东西,以此彰显自己很牛、很酷。
同时,这又是一个很闭合的社交圈子,早些年孩子偷偷揣口袋里一些小漫画,现在只不过挪到了网上。孩子的偷玩加上经营者暗设的“偏门”,使得这些东西躲藏在公众的视野外,又在小圈子里肆意地传播着。
一波删掉,一波又起。去年9月,网上又有人在流传恐怖动画片系列。两套动画片,加一起快80集,均以学生为主要角色,以追杀、逃杀为剧情,存在许多恐怖暴力镜头。
因为此前的经验,第三波“邪典”朱郑已应付得游刃有余。
溯源发现,制作这两部动画片的是一个24岁的大学毕业创业者。直到朱郑找到他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与公司有合同,是正常谋生计。他没有制作资质,更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受众大多是孩子。
朱郑告诉他,两部动画片的播放量超过1.2亿次。平台主打青春校园类型,极易吸引孩子的注意力。
去年6月1日新《未成年人保护法》实施,他们这起案子成为了适用“新未保法”查处非法动画片的全国“第一案”。最后对该平台处以罚款30万元的行政处罚,制作者也认罚了2万元。
朱郑与经营者进行线上会议。受访者供图
“行稳才能致远”
有一次妻子给六岁的儿子玩植物大战僵尸,他跟妻子开玩笑:“你这是违法行为,平台都写了,这是给13岁以上的孩子玩的,他还小,不能玩。”妻子怪他又把工作带到家里了。
做这行时间长了,家人被他带得警惕性也比较高。今年2月,妻子和朱郑说:“给你个线索,冰墩墩出游戏了。”
那时,仿制冰墩墩做蛋糕、钥匙扣的情况在全国层出不穷。冰墩墩的形象属于北京冬奥组委的知识产权,所以仿制它是违法的行为。
朱郑登录发现,这是个小游戏,通过晋级可以将蝴蝶变为冰墩墩,其中穿插着引流广告来盈利。
那时候游戏刚刚上线不到两天,就有了几万点击量。趋势图显示,点击量呈指数增长。远程勘验、取证、下架、溯源,一周内,他们将平台与制作者都进行了约谈、处罚。
队里领导表扬他:“你媳妇这次立的是头功!”
作为网络文化领域执法人员,网络市场上的风吹草动、舆情起伏,都是朱郑要关注的范围。
除了VR设备的案子,他们还研究过AI换脸、NFC数字藏品版权、切条短视频、5分钟看电影等新出现的产品。朱郑觉得,这还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工作,贴近生活,又接地气儿。
队里最近在关注元宇宙。元宇宙涉及的文创、游戏都属于文化产业,里面有没有潜在一些安全风险,需不需要及时跟进和介入,都是朱郑和同事们要研判的。
他始终认为监管与企业不是对立的关系,要把工作前置,做到提前教育,而不是事后惩罚。“行稳才能致远。”
工作的16年里,朱郑获得了5次个人三等功和6次嘉奖奖励。虽然父母不太懂这行,但直觉,儿子现在是挺有出息的。儿子上过《焦点访谈》《新闻联播》,有时候一个背影他们注意到都会拍下来,转发给七大姑八大姨,“电视上这个背影是我儿子!”
今年的全国“人民满意的公务员”和“人民满意的公务员集体”表彰首次以党中央、国务院的名义开展。而全国的文旅系统里,只有朱郑一位被评上。在人民大会堂领完奖,朱郑回家被爸妈拽着又看了一遍录像。
北京占据了全国大量的互联网头部企业,案件量很大。北京总队的网络文化领域执法队员一共只有十几个人,但是每年能清查到数千万条的有害数据。
近三年,朱郑查办了500多起案子。评上奖之后,领导把他的材料发到外省的群里,有同行感叹 :“他一个人办的案件比我们整个地级市的还要多。”
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实习生 郑欣怡
编辑 刘倩 校对 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