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的雏 Chú Modern Cuisine(后文统称为雏 Chú),像刚换完一身羽毛,很多看不见的细节被悄然优化。第一眼就能注意到的是更开阔的厨房:原本只有一小半直接面向客人的半开放式厨房,所有隔墙都被拆除,完全通透,可以一眼望穿;有客人反馈过,热量和噪音会影响几米之外的用餐区,经过调整,中部炉灶被移到厨房最远端,已经难以察觉;出餐台上悬挂的保温灯全部取消,用台面保温板替代,这让整个餐厅在视觉上更干净宽阔;大厅还减少了一张餐桌,更多的空间留给艺术家手作与花,也留出了客人的舒适与私密。
在新的出餐台两端,厨师与客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至触手可及。「你知道我们有蛋烘糕吧?原来饼皮是在厨房摊好再端到桌子上,客人拍完照,再等他包馅儿,温度早就下来了,皮也是软塌塌的,体验不佳。」Maro(赵秋实,主厨,后文统称为 Maro)指着出餐台,「从 1.2 米降到 90 厘米,那种隔断感就没得了。我们现在是把客人请到这儿来,Fabien(周宗国,研发副厨,后文统称为 Fabien)边做边讲解,做好了递过去直接吃,趁热才香。制作过程可以随便拍,也更有参与感。」他毫不掩饰对新厨房的喜爱,「蛋烘糕反馈明显好多了,有位客人一次吃了 6 张皮子(即『吃了 6 个蛋烘糕』)。」
腌制三文鱼、洋葱、酸豆角、鱼腥草等元素共同组成了蛋烘糕的内馅儿。
蛋烘糕,由蛋液、面粉和糖混合后轻微发酵烤成饼皮,再加入不同口味的馅料,是成都很常见的街头小吃。2016 年,Maro 第一次把蛋烘糕放入他的私房工作室菜单,把糖蒜烤鳝鱼、法式香草焗蜗牛做成馅料,包进了传统成都式饼皮。在当时看来,这样的融合颇有些跳脱惊艳,迅速在食客间口口相传。如今,这道菜被沿用进雏 Chú,随着季节更替,也变得更复杂细腻,成为餐厅的标志之一。
「都已经是这么『现代』的风格了,为什么还留着蛋烘糕?是在追这几年流行的『新中餐』概念吗?新在哪里?」我问 Maro。
「和『新中餐』其实没啥关系。」他想了一会儿,给出答案,「我做的菜,都是我经历过的。蛋烘糕真的就是我上高中那会儿天天要吃的东西。」
一窝蜂围着蛋烘糕摊子边吃边点单,是成都中小学生对「放学后,回家前」这段「Happy Hour」(快乐时光)的集体记忆,Maro 亦不例外。只是彼时的他并不知道,10 年后的自己,会成为一家现代餐厅的主厨。
严格来说,明星主厨 Jamie Oliver 是他通往主厨身份的引路人。每年寒暑假,高中生 Maro 都会守着旅游卫视的《原味主厨》(The Naked Chef)节目,看一个穿着休闲衬衫的金发年轻人,轻松写意地做菜。与传统厨师严谨庄重的印象截然不同,他特别喜欢 Oliver 的随性。「当厨师好酷哦,可以耍帅!」,报考四川烹饪高等专科学校(现四川旅游学院前身)就成了他自然而然的目标。但他的高考分数足以报考更好的学校,最终成了四川外国语大学英语翻译专业的一名学生。
下午 3 点,主厨 Maro 正在削牛奶枣。
临就业季,Maro 发现情况「不太遂人愿」,他的选择并不多。思考了一圈,最后发现还是对「耍帅」最感兴趣 —— 之前错过了,为什么不再试试看?
但他也没料到,自己的第一份厨房工作,是被辞退的。在一个牛排馆,他负责最简单的汤菜档口。一天中午,老板来用餐,点了一个酥皮海鲜汤,敲开酥皮,却发现里面没有汤 —— 实习生 Maro 忘记了。「2011 年底的事,那个时候真的觉得自己有点蠢。」现在想起来,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当天下午就被辞退了。当时还是受了些打击,怀疑自己适不适合做这一行。」
失意人 Maro 从前同事那里听说岷山饭店在招聘,他想去试试。岷山饭店的 The River House 是成都有口皆碑的老牌西餐厅。吸引他的不是五星级酒店「上档次」,而是当时的主厨罗朗(Michael David Rosenblum),能跟着公认厉害的厨师学做「西餐」,是很棒的机会。不凑巧的是,Maro 刚入职,罗朗就离开了。他只能和同事一起,做罗朗留下的菜谱,打磨烹饪技术。他坦言,在岷山饭店短暂的工作经历中,并没有什么值得书写的业绩。但他到今天都认为,罗朗是对他职业生涯影响最大的厨师之一。
营业日的下午,服务人员需要用刀修整蜡烛的边缘轮廓。
岷山饭店的同事陈涛曾经带他去过罗朗家,回忆起那次拜访,他的脑子里仍然像电影一样清晰:很长一段时间里,聊天主题都围绕着房间里摆放的泥人 —— 那是罗朗请来中国民间艺术家,亲自到他家制作的工艺品。那时新手厨师 Maro 还不能完全理解,为什么罗朗对民间艺术如此充满热情,这些看似与烹饪无关的生活志趣,到底会带来什么样的帮助。
站上主厨岗位的这几年,他越来越敬畏罗朗对生活的细致洞察:「你生的时候什么都不带来,死的时候什么也不带走,只有生活经验属于你,是最宝贵的东西。」Maro 认同这个简单却触及心底的道理,烹饪是表达生活的工具。从中国的土地上学习,从遇到的每一个人身上学习,正是 Maro 在面对新鲜事物时,脑子里最先迸出的想法。
今年 2 月底,Maro 在云南停留了一周,把自己放入另一种生活。在西双版纳一个傣族朋友的家宴上,他接触到了不少有趣的民族风味,比如牛肉「剁生」(傣语叫「紧刹」,用野菜和蒜拌的生牛肉泥,一般只为贵客准备)、质感糯弹的发酵牛皮、以及他「吃完就躺了一天」的农家自制豆豉配酸浆米线。「第一季菜单里,确实有一道菜用到了云南元素,不过没那么『狂野』。」 Maro 说。
「菜单中段会给客人出一个河豚汤,搭配的是草芽和野甜菜叶,都是建水特产。最后做出来的汤里,有一种比较特别的甘甜味。刚好以前听过家里老人说,春天吃东西要『益甘』,也有一点点这种寓意嘛。」
2012 年,主厨廉凯接下了潇懿酒庄的厨房,把他在上海西餐厨房的管理体系带回了成都,与双方私交不错的主厨岳彪推荐了 Maro。岳彪回忆,这个厨房才是 Maro 真正「找到感觉」的地方。工作一年多,能明显感到他对烹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接触到的新理念都在不断融入他的经历。「凯哥盯厨房盯得很紧,对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很上心,我从他那学到了不少管理厨房的思路和方法。」Maro 还在其中收获了自信,「但他基本上不盯我,我做出来的东西从来没被他骂过。后来慢慢也感受到,我只要认真做事,就会有人认可。」
也是在这个时期,Maro 逐渐重构了对「西餐」的理解。刚入行的时候,他有一些「二元论」—— 做菜嘛,不是中餐,就是西餐。但随着眼界开阔,他注意到「西餐」实际上是个非常模糊的词汇,「后头逐渐接触到了法国菜、意大利菜、西班牙菜……研究不同菜系的关联和区别,越觉得『西餐』两个字变成了一个『伪命题』。」
Maro 切开来自云南西双版纳的棕榈芯,清甜脆嫩。
这听起来像是「顿悟」,也是他决定启动私房菜工作室时就笃定的想法:「当时成都很流行那种开在小区里的私房菜,我就和夫人一起,租了个新光路小区的铺子,打算自己开个新店,决定做我擅长的、经历过的、理解的菜。」 他想了想,补充道,「让我做法国菜?我又没在法国待过,做不好的。」
2014 年,以《料理新鲜人》原著漫画为名,「Bambino 雏」正式迎客。「第一个菜超级傻。」Maro 说,「但自己当时觉得还挺有创意,是个炸鸡柳,我买的黄老五花生糖,打碎,然后裹在鸡柳上炸。最开始差不多就是这类菜。」他用「无知者无畏」形容那个阶段的自己。「前两年更像是『做出』东西。第一年就纯粹是模仿,把菜做出来,让客人觉得不难吃。」从家庭休闲的 Jamie Oliver,到「地狱厨神」Gordon James Ramsay,再到纽约麦迪逊公园 11 号餐厅(Eleven Madison Park)的菜谱书,多多少少都能看到一些他的菜的原型。
雏 Chú 的厨房主管舒夏坤正在切分鲟鱼。
「到了第 3 年,就真正开始实践自己的一些想法,比如加入身边的一些食物元素。蛋烘糕,就是那个时候做的。」工作室运营得不错,Maro 也受到成都「好吃嘴儿」的密切关注。
但在 Bambino 雏的第 4 年,他愈发明确自己不能再停留在舒适区。小工作室的厨房和客流,对他的限制也越来越明显,想要有新突破,就必须有更大的空间、更好的设备、更优秀的团队,才有机会打磨更好的产品。恰巧,也是在同一时期,现在的合伙人王磊(后文统称为 Nono)萌生了开新餐厅的想法,两人交换了对未来的规划后决定联手,孵化一只羽翼更丰满的「雏 Chú」。
「什么是 Modern Cuisine?」雏 Chú 的第 16 套菜单已经进入稳定期,我很好奇 Maro 现在的答案。
「就跟年轻娃儿『耍朋友』(四川方言:谈恋爱)一样,都是先看脸。最开始就是视觉嘛,现代人喜欢的那种审美。以前(我)觉得好看的东西就厉害,」他说,「但是后来慢慢体会到 Modern Cuisine 远不止这方面,既有烹饪技巧上的现代,也要考虑现代人的饮食习惯。到了一定年龄,(耍朋友)就开始看内在了。」
过去几年, Maro 的菜被外界贴上了各种标签,比如「新中餐」「现代法餐」「现代川菜」,他没想过要澄清,也从未认同过。与其说雏 Chú 是他的「全新舞台」,倒不如说是一座「庙宇」——「我们从来不做大的东西,不说大话」。这同时也是 Nono 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管理雏 Chú 的大小事务,并将「主厨意志」转化为「餐桌体验」。从决定共创一季新菜单的伊始,他就会以更贴近客人的视角观察 Maro,思考如何把他的个人意志,转化为客人切实的感受。4 年 15 套菜单,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十足的默契,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语言体系」,用于表达当下雏 Chú 对于外部世界的理解。
厨房一角,蒸制绿豆条头糕的蒸笼冒着热气。
在他们看来,一张菜单所蕴含的能量,远远不止迎宾、上菜、侍酒、买单这类与客人的常规互动 —— 2022 年的春季菜单中,与用餐同时进行的是一场直播,Maro 在餐厅里摆盘的手,与高攀路菜市场菜农备菜的手,在屏幕上完成了连接;同年秋季关于「小吃」主题的菜单,他们干脆在园区门口设置了一个烤茭白的小吃摊,当晚用餐客人的第一道菜,路人也可以吃到同款,如果不经意间听到有人说烤出来的茭白「可以,有点意思」(茭白、炭火和蘸酱都是餐厅的最高标准),那会是 Maro 的窃喜时刻。
而 Maro 的惬意时刻,则是和同事呆在一起,复盘生活,修炼内在,思考盘中的新鲜语汇,把它表达出来。
熟成的乳鸽。
办公室里没有 Maro 的座位,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厨房。通常他会在下午 1 点准时到店,开始当日备餐,直到当晚 9 点左右出餐完毕,中间只有大约 30 分钟短暂的休息。如果当天暴露了新问题,他会在餐后和大家一起梳理原因,寻找改进方法。凌晨 1 ~ 2 点下班,是常态。
临近新菜单上线的前一个月,是另一番景象。雏 Chú 的每一季菜单,Maro 一直持开放态度,他总是希望同事们能尽可能地参与研发。但由于各种原因(比如人员流动、精力有限),大多时候,还是由他和研发副厨 Fabien 搭档担纲。
「一到这儿就想进厨房。一进去就完了,老是有很多事情想去盯,心思都不在研发上。所以想新菜单主题的时候,我要请几天假。」Maro 说。确定了大致方向后, Fabien 随即跟上:「一般就是我们两个人,而且这个时候确实都不想在厨房待。待烦了,就随便找个路边站起,或者长凳上坐起。」
鹿肉先刷上一层腊肉油,然后在 30℃ 下烟熏。
学食品科学出身,曾经在食品工厂工作的 Fabien,和 Maro 是「左右脑」般的互补。Maro 定义自己是个偏感性的人,他负责决定菜单主题,提出菜的大致构造。理性的 Fabien 则会拉着 Maro 搞头脑风暴,「把菜单从头拉到尾」,所有的菜都要先在两个人的脑子里被「做」上几十遍,不断推翻、迭代,直至成型。这样的探讨往往会持续到凌晨 3 ~ 4 点,反反复复近一周。
新菜单上有一道白芦笋和扇贝做成的菜,就是不断迭代的成果。春节的白芦笋嫩脆汁盈,风味淡雅,Maro 希望与它同时出现在盘子里的食材,一样要「轻」。在众多方案中,他选择了应季最肥美的扇贝,仿传统川菜雪花鸡淖的法子,用贝肉打碎后与蛋白共同炒制成「贝淖」,作为白芦笋的搭配。但在「复合咸鲜味」这个维度上,他又不想再用火腿末(雪花鸡淖的标准搭配)或是鱼子酱,最后按 Fabien 的建议,借鉴意大利菜手法,用帕玛森芝士来衬托白芦笋的自然之味。但 Maro 仍然觉得不够满意,在最终的呈现版本中,他又增加了一层白芦笋与干贝熬成的汁,用「干」与「鲜」的对比,做出更细腻的鲜味层次和差异。
前菜腌制的舞茸与清口甜品发酵冰镇的草莓。
「我帮他把这些菜量化成配方,让它具有可操作性,不断优化,最后他来决定呈现方式。」Fabien 说,「他不像那些『独裁』的主厨,非得让所有人听他的。他是个非常愿意学习的人。」
在雏 Chú 的这几年,Maro 原来的烹饪哲学也在化繁就简。「菜越复杂,就越难给客人留下印象。这两年,你能感觉到,以前那种花哨、猎奇、追求新鲜感的菜式在逐渐减少。我希望把关注点放回食物和器皿本身。客人也一样,吃过的好东西多了,认知度自然也提高了,他们有鉴别能力的。」他想要一种「回归」:盘子里的东西,用口味打动人;盘子外的东西,用经历打动人。
法国哲学家 Michel Onfray 认同「烹饪可以展示世界」,也赞美「饮食是生活的艺术」。如果说一道菜的灵感源于「片刻」,那么 Maro 希望菜单可以承载一种更具象化的「生活」。
2023 年雏 Chú 的春季菜单,Maro 决定在春分这天,铺陈一张关于「家庭聚会」的餐桌。新菜单落地前,他和同事分享了一个他儿时记忆中的场景:一些亲戚朋友会在周末去他家里吃饭。从早上去菜市场,吃到的第一个炸糖油果子开始,是一连串的食物记忆 —— 买完菜回到家,厨房里父母备着菜,客厅茶几上准备了零食;他也会帮忙准备春卷,把买回来的饼皮和拌菜,分别装进盘;丰盛美味上桌,其乐融融,共飨鸡鸭鱼肉,自然也少不了米饭;吃完了饭,他还要负责下楼丢垃圾,门口的小卖部,一口冰淇淋的滋味,给美好的一天点睛,然后圆满落幕。
餐厅是一个考验团队精神的工作场合,每个人缺一不可。
「我把这个场景给大家分享了后,他们会有自己的生活经验代入。」Maro 以这样的方式把团队的经历汇集在一起,「有的同事就提出,他想做关于『零食』的部分,有的人想做那道关于鱼的菜,那就让他们去尝试。」他把自己定位在一个厨房的「代言人」,雏 Chú 的菜,本质上在表达整个团队的生活。
「你不担心客人会厌烦这种『讲故事』的套路吗?」我问 Maro。
「现在菜单设计思路基本不会直接对客人展现,如果他们感兴趣,问起来了,可能才会继续透露一些。我们更希望客人来这里,就是好好吃一顿饭。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不必强行给客人灌输我们对菜的理解。」
出餐前,Maro 在清点餐具。
菜单上新第一天,Maro 就收到了前厅反馈来的「客人差评」:他把原先有仪式感的桌边小推车,改成了成都红旗超市的塑料袋,里面装上了「绿舌头」「梦龙」「可爱多」,请客人挑自己喜欢的那个(其中是雏 Chú 创作的版本)。客人显然没有对这样的路边摊做好心理准备,「第一天就又挨骂了。」Maro无奈地笑。
「前几年经常挨批评,还是有点恼火(四川方言:难受),说不在意是假的。」同时他也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客人确实说到点上了,改就是了嘛。他们表扬你能接受,为什么批评就不能接受喃?但是『客人满意』和『自己满意』还是要找平衡,不能为了让客人满意,而放弃让自己满意。其实我现在觉得自己没有不满意的菜单,每套菜单都是一个阶段的经历,一个结果。」Maro 从最开始就从未想过要给雏 Chú 贴上「Fine Dining」或是「新中餐」的标签,现代审美的环境本质上是一个空间、一种氛围,它可以像生活那样,发生无限种可能。
餐厅落客区陶艺家但东的黑陶罐插上了早春的枝桠。
从岷山饭店、潇懿酒庄、Bambino 雏到雏 Chú Modern Cuisine,都是高中生 Maro 成为主厨 Maro 路上的一座座「迷宫」—— 而食物就像阿里阿德涅(Ariadne)手里的绳索,带着他一路穿越,构建自我。
他在不断地「修桥」,专注于「创造通途」,他的无数个生活片刻变成了桥上的风景,客人沿着桥抵达对岸,还要去更遥远处。正如他以「雏」为名的初衷:做料理的新鲜人,难免会犯错,但总是充满好奇,充满发现。
参考资料:
《美食家的理性》,米歇尔 · 翁弗雷,2017
声明:易商讯尊重创作版权。本文信息搜集、整理自互联网,若有来源标记错误或侵犯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将及时纠正并删除相关讯息,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