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地道风物
1935年,36岁的老舍给青岛《民报》写了两篇散文,一篇叫《西红柿》,另一篇叫《再论西红柿》。两篇发布时间仅隔一周,有种跟西红柿杠上了的意思。
*摄 | 扶霞
“想当年我还梳小辫,系红头绳的时候,西红柿的价值…(就是)给小孩子们拿着玩玩而已。”
第一篇《西红柿》里,老舍先摆正态度,描述中国人“正统”对待西红柿的方式是什么:玩儿。
“这种东西,特别是在叶子上,有些不得人心的臭味——按北平的话说,这叫作“青气味儿。”他认为西红柿这个东西天生带臭味儿,跟中国菜比差远了。
“…近些年,“番茄”居然上了菜单,由英法大菜馆而渐渐侵入中国饭铺,连山东馆子也要报一报“番茄虾银(仁)儿”!文化的侵略哟,门牙也挡不住呀!”
嗯,真·中国人不吃西红柿。
写完后意犹未尽的老舍,一周后又继续,“青岛是富有洋味的地方,洋人洋房洋服洋药洋葱洋蒜…海边上看洋光眼子…这就应当来到西红柿身上,此洋菜也。” 并开始了对当时崇洋媚外风气的一顿指责。
民国时期的青岛广西路,当时的青岛繁华程度不亚于上海
*维基百科
是不是没想到,在老舍的年代,西红柿其实是西方文化入侵的代表?
如果吃西红柿都是不爱国的表现,就更别说西红柿炒蛋了—— 压根就不存在!这道中国人味蕾推选出的国民家常菜,真实年纪可能还没你爷爷大。而且…最早是道西餐。
*JSTV
跟老乡辣椒一样,西红柿也是明朝末年先经由海路从中国南方登陆,而后多线齐下深入中国其他内陆地区。虽然有,但不吃。面对从没见过的物种,从陌生到熟悉需要时间。
二十年代的上海,报纸文章会专门介绍如何吃番茄(西红柿)
*豆瓣|丹阳
作为在华外国人的日常食材,西红柿从落脚的第一天就被种在了外国人聚集的城市周围,用来制作沙拉,红菜头汤等各式西方菜肴。
帮忙种西红柿处理的人里有普通中国农民,也有经历过海外留学,或直接了解过国外饮食文化的人。他们成了西红柿最早的拥护者和推广者。
1933年,常州的《农牧月报》上就有新农人撰文,“番茄…初尝者每感其不快,然其在欧西也为蔬食上必需之品….”,同年北京,一个名叫李俊的人也撰写了本《番茄研究》,分享自己在北京东城区的菜园里种植,栽培和食用番茄的经验。
*《番茄研究》
“食用番茄是人类饮食文明的进步”,在书里他写道,“每一个中国人都要为增进文明,提高健康来努力吃番茄。”
具体怎么努力吃呢?李俊介绍了做成果酱、罐头、凉拌沙拉等传统西式做法,以及…中西合璧,做成炒菜:
“炒菜也可以加番茄,一种是加番茄调味,适合肉类鱼虾;一种是把番茄切成块,比如肉丝番茄炒鸭子,最好吃是用肥牛片,炒的时候最后放,因为番茄是不易过熟的。”
这些早年的推荐吃法里,完全看不到鸡蛋的踪影
*《番茄研究》
从这些做法里,倒看不出李俊是否是个烹饪高手,毕竟我想象不出“肉丝番茄炒鸭子”能是个什么味儿?但我们可以推断,至少在这个时间(1933~1936年期间),西红柿在中国的认知度还是极低的,跟鸡蛋的CP更是完全未出现。
并没有任何已存的报纸杂志调研报告能够准确的告诉我们,鸡蛋和西红柿是于哪年哪月的哪一天成功见面并坠入爱河的。探寻鸡蛋和西红柿的故事,更像个福尔摩斯式的解密推演:
1940年前,中国各地存在很多租界区。那里除了有纯正地道,只供应外国人的西餐厅,也有不少本中式西餐厅——它们拥有类似西方的用餐环境,菜肴却进行了中国口味的改良,从老板到厨师到服务员也是中国人,服务的也是对西方饮食文化感兴趣的中国客人。
清末上海和平饭店的厨房,基本都是中国厨师在制作西餐
*广东政协网
罗宋汤就是比较典型的本土西式菜肴,是由俄罗斯红菜头汤的本土化改良而来;上海辣酱油也是,它的前身是英国的伍斯特郡辣酱油。
这些改良后的中式西餐菜品,然后又发展出了属于自己的生命。
继续拿罗宋汤来举例,最初由那些给白俄罗斯人做饭的胶东厨师率先学会,离开租界后去不同城市开自己的餐馆,散播去全国各地。而后更多的人来到他的小店学习品尝,进一步改良食材,降低成本,最终成了今天的模样,并且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
上海罗宋汤
*维基百科
所以西红柿和鸡蛋在中国土地上的第一次见面,应该也是某个租界区的餐桌上。来自中国的厨师,或许是在给自己英国的雇主制作英式早餐,他用黄油炒着鸡蛋,锅里同时煎着西红柿,热着茄汁焗豆,并记下了这种组合搭配;或许是给自己法国的雇主制作欧姆蛋,最后完整的蛋饼浇上新鲜的西红柿丁。
传统英式早餐里是有西红柿和鸡蛋的搭配的,有的是煎蛋,有的是炒蛋
*wiki
总之,一个可能的推测,就是在那些只供应外国人的租界餐厅里,中国人学会了各种基于西红柿的食材搭配,并在离开租界后,把这些手艺揣在了身上,带去了之后他们迁徙去的中国各地。
等再有文字记载时,番茄鸡蛋已经是一道好吃营养的大众美味。在汪曾祺回忆自己在西南大学教书的散文里,就有一篇名字是《炒鸡蛋》:
炒鸡蛋天下皆有。昆明的炒鸡蛋特“泡”。一颠翻面,两颠出锅,动锅不动铲。趁热上桌,鲜亮喷香,逗人食欲。番茄炒鸡蛋,番茄炒至断生,仍有清香,不疲软,鸡蛋成大块,不发死。番茄与鸡蛋相杂,颜色仍分明,不像北方的西红柿炒鸡蛋,炒得“一塌胡涂”。
上世纪40年代的云南街头,已经可以看见“番茄炒蛋”的名字
*豆瓣@夜行者老金
汪曾祺是1939年来昆明读书的,在那一共住了七年。他在的那会儿昆明街头已经可见看见番茄鸡蛋作为小炒的选择。虽然长得更接近法式欧姆蛋,是个整的鸡蛋饼,但足以说,不到十年,西红柿和鸡蛋就从陌生变熟悉,成了(几乎)全国皆知的搭配可能。
成为家常菜,得是50年代以后的事儿了。
我曾经问过姑妈 —— 一个标准的中国50后 —— 她对西红柿炒蛋的记忆。她模糊地记得更小的时候,西红柿是“水果”。因为鸡蛋要凭借粮票买,家里一年也吃不上几顿。
西红柿炒蛋得是再往后,家里能更频繁吃上鸡蛋的时候。
*凤凰网
(读到这里的你,愿意问一下自己的父母或长辈,对家里吃西红柿炒鸡蛋的记忆么?分享在评论区吧,或许我们可以拼出一个更完整的时代画面)
姑妈的记忆倒也符合中国农业的发展状况。建国后,我们从美国引进了化肥农药的制作工艺,温室大棚的技术也逐渐发展。西红柿这个亩产量高,对环境要求相对没那么重的蔬菜,也成了农业部门主要的种植推广对象。
鸡蛋的产量也在这个时间逐渐增加。我们先建造了大型国营养鸡场,随后引进西方的工业化养鸡体系。国家统计局的官网上,我查到1985年全国鸡蛋产量还只有5亿多吨,到92年就已经翻倍,达到10亿多吨。今天更是一个不可想象的数字,我国西红柿种植占了全球贸易总额的四分之一!“番茄”不再“番”,已经顺利入籍中国土地,成为跨越我国南北的蔬果农作物主力。
鸡蛋价格的降低和西红柿产量的猛增,都直接或间接地促进了这个已成为全国皆知的组合,进一步成为生活里的常客。
摄 | 琪琪
更不用说它做起来的简单,简直是…有手就能学:
铁锅烧热,加油,先鸡蛋还是先西红柿都没有问题;
先炒鸡蛋盛出来单独炒西红柿还是两个一起炒,也没有问题;
不同地方再依据自己口味加糖或加蒜。
只要不炒糊,这道酸酸甜甜的菜几乎不可能难吃。
于是逐渐地,中国人的餐桌上多了这么一道平平无奇,人见人爱的菜肴。它是那么常见,以至于我们打心眼里认为它从来都是中国饮食的一部分。而这种被彻底隐藏的身份,也使得西红柿炒鸡蛋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为成功的一次“洋务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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