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芳
现在我们知道,中国八大菜系中最流行的非川菜莫属,即便在海外,晚清民国时期一枝独秀的粤菜,现在也应该已退居次席让位于川菜了吧。其实,在民国时期,川菜也有风头直逼粤菜之势,而且出圈(川)也比粤菜更早,故曾作《民国川菜出川记》刊于2018年7月14日的《上海书评》。近三年来,继续发掘一手文献,积累渐多,也更了解晚清民国川菜在全国的发展流行情况,及其赢得“标准国菜”殊荣的故事,故值得再撰一文,谈老上海的川菜馆。以就教读者方家,文献方面,则力避重复引用,有兴趣的读者自可查阅前文。本文为上篇。
聚丰园,《商业月报》 1947年(第23卷 第5期 ,1页)
人言上海川菜馆始于清末:“至光绪三十三年,始有川菜馆一家,名式式轩。”(伯琦《上海菜馆》上,《社会日报》1942年12月22日)至民国渐盛:“自光复以后,伟人、政客、遗老,杂居斯土,饕餮之风,因而大盛。旧有之酒馆,殊不足餍若辈之食欲,于是闽馆、川馆,乃应运而兴。”(严独鹤《沪上酒食肆之比较》,《红杂志》1923年第34期)褚俊达的《上海菜馆之今昔》则点明了这些遗老文酒风流之所在,“集于小有天、别有天、醉沤斋、式式轩诸家”,藉是之故,“闽蜀菜馆之名,因之大噪,士夫商贾之请客者,意非此种菜馆,不足以表盛馔。每筵之价,需十金以外”。(《常识》1928年第1卷第92期)
不过式式轩是否早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就出现了,那可不一定;伯琦先生的文章写于1942年,而早在1924年,明弘先生的《尊前琐述》(《申报》1924年12月21日第19版)已说“兴在民国元年”:
川馆之兴,在民国元年,最先有式式轩、醉沤居,而庖丁则均华阳王雪老所造就。天下庖丁治馔,非得主人之指导,决不为功。雪老素尚精美,尤能己出意调味,庖丁承教,造诣自高。其名手凡三:曰王、曰向、曰廖。王厨尝开锦江春,留沪不久,即至香港。向厨历事醉沤、古漏(当为渝之误)、兴华、大雅,今始辍业。廖则由式式而都益,于今不废。就中五六年间,诸遗老带设一元会、朔望会以聚餐,清道人则为之提调。时古渝轩主者何书农亦雅士,每次广筵,必立新意,制佳肴。道人所手书之菜单,凡百余叶(页),饮馔之精,于此为极焉。
详文意,则凡此种种,皆所亲见亲闻,属实不诬。醉沤斋(居)则稍后起,于1913年2月6日试业,19日正式开业:
本斋开设三马路口望平街中,选集川厨,略备乡味,坐次雅洁,招待周全,士女来宾,内外区别,小酌全席,因应咸宜。兹择于阴历正月元旦日先行交易,十三日开张,倘蒙惠顾,不胜欢迎,特此广告。(《醉沤斋广告》,《申报》1913年1月31日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第4版)
而在更早的材料中,甚至有说醉沤创办于式式轩之前的:
从前沪妓住家之叫菜,十五年前最著名者为聚丰园,自招商、华商、品商、通源各菜馆相继列肆,住客叫菜,隐然为各家专利。辛亥而后,川闽各菜馆如醉沤,如式式轩,如别有天,如小有天,次第崛起,一般老饕,若有同嗜,于是招商等各家有天然淘汰之象,近则尤以别有天、小有天两家最流行云。(横山《海上花丛之沿革》之《菜馆之新陈代谢》,《小说新报》1915年创刊第1期,第6页)
至于说醉沤或式式轩庖丁均为王雪老王秉恩所造就,虽然查无实据,也属事出有因——早期上海闽川菜馆,既为遗老所好,王秉恩自然也属其列,而且这些馆子或许因此之故也都追求“文艺范”,醉沤之名与联,就属典型:
小花园昔有川菜馆曰醉沤者,其牌号至为奇辟,且不易了解。其客厅有四字楹联句云:“人我皆醉,天地一沤。”嵌字非常熨贴,并不啻为该号商标下一注脚。该馆顾客多达官闻人,想系名家手笔。附近有都益处亦川菜馆也,中有联云:“为厌珍羞,且思芦蛤;惟有海月,可敌茘支。”造语峭拔,不落恒蹊。(海云《沪上商店之楹联》,《申报》1926年1月28日第18版)
包天笑还将这一名联及餐馆用作了他的小说场景:
祖书城道:“就在这里望平街上有一家四川馆子唤做醉沤,我们就到那里喝三杯以御寒气。古人诗云:‘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正是为今天咏的了。”……便同苏玄曼两人出了平报馆到望平街这一家醉沤川菜馆来。只见门前一副银杏木绿字大对联,上联是“大地一醉”,下联是“浮生如沤”。(钏影《海上蜃楼》第十三回《编歌剧汪伶叹孤诣 研梵文苏子译新诗》,《申报》1924年12月19日第17版)
当然回过头来说王秉恩也很文艺。他是清季民国著名的藏书家,书法家,各收藏大词典都不会遗漏他:王秉恩(1845-1928),字雪澄等,号荼龛,别署息尘庵主,晚号华阳真逸,华阳(今四川双流县)人。同治十二年(1873)乡试为副考官张之洞激赏一举中的,并一生追随张之洞,官阀声名,皆由此起。光绪元年(1875)学政张之洞在成都创设尊经书院,提倡经世致用之学,四川学风为之一变,王秉恩随之入院,与杨锐、廖平、宋育仁等并为“高材生 ”。张之洞总督两广(1884-1889),王秉恩奏调广东,“凡文襄前后所经营,无虑数十事,悉令录之”。并协助张之洞创办广雅书院及广雅书局,充广雅书局提调。1889 年,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王秉恩亦随同前往;1899设立汉口商务局,又以候补道王秉恩、程仪洛总理其事。民国后王秉恩寓居上海兆丰路,与陈散原、朱古微并称为“虹口三老”,连王国维都甚尊礼之:“海上藏书推王雪澄方伯为巨擘,然方伯笃老,凡取携书籍,皆躬为之,是讵可以屡烦耶。”辛亥革命后,家境贫困,每以所藏书籍字画易米。(参见彭华《华阳王秉恩学行考》,《中国典籍与文化》2011年第3期)王氏与广东渊源甚深,在生命的最后一年,还为广东文坛耆宿、交通系首领叶恭绰祖父叶衍兰的《清代学者象传序》作序:“戊辰(1928)夏,先生文孙恭绰来沪,将印此册,属余为序。以数十年梦想而不得见,一旦重睹,故不辞为之序。太岁在着雍执徐阳月,华阳王秉恩序于上海。”(《叶衍兰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50页)由此亦可想见其声名地位。
之所以传言王秉恩参与开创海上川菜事业,还有一大因缘,即其不仅为海上遗老,也还是川帮大佬呢,由下面一件事即可见出:“旅沪川人王秉恩等近组四川善后协会兹将其简章公电录下……”(《川人组织四川善后协会》,《申报》1919年4月12日第10版)而且广受社会尊敬,在他去世多年后,在驻美大使施肇基的侄子与其侄女王藜青的离婚案中,报章犹称:“王女现年三十三岁,系出名门,为已故前清广东臬台王秉恩(字雪岑又名燮丞)之女。”(《施家吉妻诉请离婚讼案》,《申报》1935年7月12日第12版)至于郑逸梅、徐卓呆径直说醉沤王秉恩所开,则是后出文献,不足为据了。(郑逸梅、徐卓呆《一称报馆街的望平街》,载《上海旧话》,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65页)
而之所以多唠叨几句王秉恩,也是想着各大菜系在形成以及走出本土的过程中,文人和文化的力量实在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和先导的力量。试想粤菜如果没有广州的太史菜和北京的谭家菜,能有后来的“食在广州”的局面?论饮食的豪侈,屈大均说天下食材粤东尽有之,赵翼说平生最肥缺莫过广州知府任,府中饮食,虽钟鸣鼎食无以过,方此之际,为何没有“食在广州”的传说?笔者曾一再撰文认为,“食在广州”的真正扬名,源于上海媒体及文人的宣扬。再则湘菜如果没有谭延闿的谭府菜,川菜在本土没有姑姑筵及一众名士的追捧,也难以顺利成长为一大菜系。
上海作为移民城市,人口构成更新快,餐饮业的更新换代也受影响,所以到二十年代,似乎已是都益处一领风骚了:“沪上川馆开路先锋为醉沤,菜甚美而价奇昂。在民国元二年间,宴客者非在醉沤不足称阔人。然醉沤卒以菜价过昂之故,不能吸收普通吃客,因而营业不振,遂以闭歇。继其后者,有都益处、陶乐春、美丽川菜馆、消闲别墅、大雅楼诸家。都益处发祥之地,在三马路(似在三马路广西路转角处,已不能确忆矣)。其初只楼面一间,专售小吃,烹调之美,冠绝一时,因是而生涯大盛。后又由一间楼面扩充至三间。越年余,迁入小花园,而场面始大。有院落一方,夏间售露天座,座客常满,亦各酒馆所未有也。” (严独鹤《沪上酒食肆之比较》,《红杂志》1923年第33期) 梅生《上海菜馆之今昔》(《申报》1925年11月10日17版)也反映了上海川菜馆的更新迭代:“今醉讴斋、式式轩已闭歇,蜀菜馆之新起者有都益处、锦江春。”
关于都益处的开张与迁址,《申报》曾有报道:
本馆向在上海三马路筱花园,开设十有余年,菜点之精,素蒙绅商学各界人士推为川菜馆中之鼻祖,所以顾客盈门,嘉宾满座。今因原址房屋翻造,迁移于爱多亚路中大世界东首新建三层楼洋房……择于本月初八日正式开幕。(《都益处川菜馆近迁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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