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不理解,越来越多东北小年轻也不太懂,东北家里那两块散发出浓烈气味的酱砖的意义。东北人把不开窍的人,叫酱块子脑袋,讲的就是这种大酱砖。
如今能把“酱砖”做好的人也不多了。在我们这个黑龙江的小林场,大酱做得最好的两个人就是杨奶奶和唐奶奶。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情了。
我们东北这里的人爱吃酱,酱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相当于一种高级的盐,如果某天发现家里的酱缸空了,心里多多少少会出现一种奇怪的感觉:生活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所以每年我们都会用几十公斤的黄豆来做酱,目的就是确保家里的酱缸不会空。而且为了让如此之多黄豆像戏法一样变成美味的酱,我们还会专门为这种仪式选择吉祥的日子:农历十月初八、十月十八、十月二十八…初冬季节,日子尾数得带个八。
然后就盼着黄豆丰收了。屋里的火墙火炕一烧起来,一个家庭的大型活动就正式拉开帷幕。杨奶奶唐奶奶的地位,在这时会体现得淋漓尽致。
“做酱啦!” 只见她一声号召,今年的做大酱活动就开始了。大清早杨奶奶就起床洗黄豆——洗衣盆、洗大铁锅,一切要多大有多大的容器统统派上用场。坏豆子、瘪豆子、混入其中的石子子和豆荚子,统统挑出来。黄豆下锅,填水,盖上锅盖,点火。火要小,黄豆慢慢煮,煮熟,煮烂,也就是“烀”,通常要花费一天的时间。
大概下午三四点,豆味席卷了整座平房,顺着门缝飘散出去。“嘎嘎嘎”,大灰鹅扑扇着翅膀在院子里穿梭,杨奶奶家的大门打开了,两个儿子及媳妇走了进来。
接下来的工作是年轻人的。杨奶奶掀开锅盖,豆子喝干水,胀成铁锈红,两个儿子捣豆瓣,有时候不想让大酱里的豆瓣粒粒分明,还要拿菜刀剁上一剁。为此,身为木匠的小儿子专门做了捣豆子的工具:一根硕大的木棍,下面粗,上面细,拿着它在大铁锅里捣来捣去,豆瓣变成服服帖帖的豆泥。媳妇们再把豆泥放在面板上摔成方方正正的大酱块,晾凉后用一种极为常见的土黄色包装纸包起来。
唐奶奶家呢,酱块由她和唐爷爷两个人完成。擅长起早、一天可以翻山越岭好多次、还成功摆脱过“野鸡脖子”毒蛇追击的唐奶奶身手矫健,总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做酱前煮豆子捣豆子的准备工作,所以她向来都是总指挥,唐爷爷只能打下手。
好的大酱坯会生出米曲菌,帮助酱坯在发酵中进行蛋白质分解成各种肽类,继而成为氨基酸。氨基酸含量越高,大酱就会越好吃。
等到各家各户的厨房都开始被热气包围,烟囱源源不断地飘着炊烟,唐爷爷也就差不多收拾妥当了家里那间总拿来发酵酱块的闲置小屋。火炕两侧的墙壁上,被爷爷架了一层类似书架的木板。纸包裹着的大酱块,也整整齐齐地排上了架子。这时漫长的“制曲”,也就是制作“酱引子”的过程,就开始了。
作酱引子的过程将陪伴人们度过整个冬天,猫在家里取暖的人们用养君子兰消磨无聊的时光。火炕、火墙释放的暖气一丝丝渗入酱块,曲霉菌,毛霉菌,根霉菌,枯草杆菌便在架子疯狂开始了自己的“圈地运动”。这也是奶奶们最想看到的!
或为白色,或为绿色的绒毛蔓延至包装纸的封口处,浓郁的气味也随之发出。用酱香形容有些勉强,但绝不是小孩子口中的“臭”,这种算不上好闻的气味有时候还会引得这些孩子说出一些“不敬之词”,无论杨奶奶、唐奶奶还是家里的其他老人听到都会横眉以对,仿佛这话会传到酱块的耳朵里,让它听了不高兴,就会影响非常关键的制曲,所以很久之前,他们就命令小孩子要远离酱块,更不允许好奇心突然将包装纸撕开,去看那像野草一般肆无忌惮占领阵地的霉菌孢子与菌丝。
随着包装纸瘪了下去,酱块水分彻底蒸发,浓郁气味悄悄消散,酱块不知不觉就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第二年的春天,通常从拆去窗户上的防风塑料布开始。待到布鲁诺.舒尔茨笔下蜜糖般的阳光开始照进屋子,农历三月末基本也就到了。下酱的日期在奶奶们一次次串门中被反复提醒:农历4月初八。日子是好记的,毕竟也带个八。
提前一周半,杨奶奶和唐奶奶就会端着簸箕,开始拆包酱块的包装纸。风干的酱块大多都残留着倔强的霉菌孢子与菌丝,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搪瓷盆倒上水就要开始刷。不仅要刷去五颜六色的绒毛,还要保证水不流进酱里。倘若绒毛扎根酱块深处,就要换个更小的牙刷来解决,而且必须干刷,刷到牙刷缴械投降为止。
刷好的大酱被奶奶们端到阳光下晾晒,晒到它们坚硬如初,再掰成一个个小块。好的酱块子长什么样呢?表层白而黄里面棕红色为优!所以奶奶们的酱块里,都是亮堂堂微微泛红的豆泥。就这样晒呀晒,大约一周之后,奶奶们戴着老花镜在阳历牌上用铅笔圈出的发酵日期终于来到:农历4月初八。
年复一年使用的大酱缸在那一天要被刷洗得锃光瓦亮。小孩子要踮起脚尖,才能看到粗盐泡好的盐水一点点没过掰碎的酱块,在酱缸里堆起一座小山。然后奶奶们会在缸口封上一层白色的纱布,罩上一切可以保护酱缸不被雨淋、不被人和动物惊扰的器具——杨奶奶选择了一大块玻璃,唐奶奶则是把洗衣盆扣在了上面。家里一个女儿刚刚顺利生产,唐奶奶按照当地习俗,又在酱缸外面系了一块红布。
米曲菌是需要氧气的,所以大酱发酵是不能密封保存,还得每天打耙保证它获取充足的氧气。
盐水里泡上四五天后,一双双戴上一次性手套的手会把大酱细细捏碎。接下来的一个月,只要太阳一露头,奶奶们无论是在跟左邻右舍唠嗑还是在镇上赶集,都会立刻赶回家打开酱缸,手持一把由正方形木板、木棍组合在一起的大酱耙,搅拌缸中大酱,美其名曰“打耙”。一些白色的沫沫和杂质在搅拌的过程中会浮出酱汤表面,将它们毫不留情地撇掉,酱块会渐渐与水融为一体。
“打耙”与冬天里的制曲一样,是件神圣的事,稍不留神就会状况百出,比如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雨从天而降,还在晒太阳的酱缸没有及时遮挡,雨落到了酱里——
大酱的每个过程是容不得差错的。奶奶之间会习惯把当年做的大酱与往年相比,但凡发酵好的大酱与往年相比味道略逊一筹,任何场景都会被复盘。比如那场雨,如果是奶奶自己不小心,那“雨”就会成为罪魁祸首;如果是委托人不小心,比如唐爷爷,对方就要承担一整个夏秋冬的罪名,化身为家长里短中的开场白:哎呀都怨老唐…..
我们的唐爷爷也自知理亏,为了避免漫长婚姻中再爆发一次世界大战,借着一句“你有完没完”,就戴上帽子扬长而去 —— 是我没看好雨,那从此以后,打耙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弄得好,你来!”
大酱是跟着园子里第一拨长出的青菜出现在人们的餐桌上的。黄澄澄,咸津津,散发着好闻的酱香。抿一抿细碎的豆瓣,纯正的酱味瞬间在口中蔓延开来,有它存在,所有食材都变得惊艳了起来。
生菜、小葱、黄瓜、水萝卜组成的蘸酱菜,虽说简简单单,但有了大酱,一次可以吃掉一大盆;
大酱做的鸡蛋酱、辣椒酱、肉酱再搭配烀土豆、烀茄子、玉米饼、小米粥,也会让“吃撑”这个词时不时地挂在嘴边。
还有酱焖鲫鱼、酱焖螃蟹、酱焖土豆红烧肉… 在东北,大酱就是大菜里的灵魂舞者,吃过加了大酱的大菜,味蕾会变得极为挑剔,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刻,倘若再被端出一盘不加大酱炖出的土豆,几乎一定会暴跳如雷,气的想离开。
做大酱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很多家庭循规蹈矩吭哧一个冬夏做出的大酱,到最后才会发现,依然不尽如人意——它们要么在味道上不够醇美,要么像我家一样,发酵步调晚于他人。于是,总有一些做酱成功的老人,会端着自己做的大酱敲开唐奶奶家的大门,也总有一些厚脸皮的孩子,会端着空空的茶缸去杨奶奶家,为的就是讨大酱。
相信我,在东北,无论护卫各家的大黄狗、大灰鹅发出多么虚张声势的怒吼,大家手里的酱碗永远会端的稳稳当当。
END
本文转自:风味星球
本期作者| 王文静
编辑|梅姗姗 斯小乐 视觉/创意|BOEN
摄影|半是蜜糖半是姜(微博)duoduo6868(微博) 吉祥橘(微博)minki妈(小红书)《风味人间》第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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