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每当想起这句略带些酸腐书生气的话语，脑海中就浮现出身着脏破长衫，蓬头垢面的孔乙己。他努力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还偷着观察茴香豆数量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这段情景，与他和伙计“探讨”茴字的四种写法一样深入人心。
经过鲁迅先生的代言，绍兴茴香豆早已成了天下闻名的小吃，那咸亨酒店中的孔乙己，就算再怎么没钱，也要拿一钱的茴香豆，配上那醇香怡人的绍兴老酒，那滋味别提有多惬意了。早年间在绍兴，茴香豆由于价廉物美，经济实惠，逐步被城乡酒店作为四季常备的“过酒坯”（下酒菜）。儿童、妇女也愿花点零钱一饱口福。因而茶馆、小摊也乐于这种小本经营，茴香豆逐渐成为有浓郁乡土气息的风味特产。
虽然知其者众，但真正品尝过茴香豆之人却不多，尤其是大城市的人，很难有机会买到。从众多对茴香豆的记载中可以得知，茴香豆酥软清鲜，香味浓厚，表皮起皱呈青黄色，豆肉熟而不腐、软而不烂，咀嚼起来满口生津，五香馥郁，咸而透鲜，回味微甘。民间认为茴香豆“入肚暖胃”，越嚼越有味，因而有“桂皮煮的茴香豆，谦裕、同兴好酱油，曹娥运来芽青豆，东关请来好煮手，嚼嚼韧纠纠，吃咚嘴里糯柔柔”的民谣。
既然未见也并未尝过，所以提到茴香豆，很多人都会望文生义，以为它是茴香结出的果实。其实，它是因为在烹制过程中加入了茴香而得名。在绍兴，茴香豆是用干蚕豆作原料的，将豆子在水中浸泡沥干，入锅后加适量的水，用急火约煮15分钟。掀开锅盖，见豆皮周缘皱凸，中间凹陷，马上加入茴香、桂皮、食盐、酱油和山萘，再用文火慢煮，使调味品从表皮渗透至豆肉中，待水分基本煮干后，离火揭盖冷却即成。
烹法简单至极，原料寻常之物，却有人从“回味微甘”的茴香豆中悟出了一番人生哲理。当茴香遇上豆子，绿莹莹、水灵灵、身段纤细的“茴香姑娘”，慢慢熬成了干巴巴、黑黝黝的枯老太太；硬实滑润的“豆子先生”也风采不在，成了皱巴干瘪的小老头儿。他们在平淡的人间烟火里一起慢慢变丑变老，虽然青春姿色都不在，可时间让他们有了另一种味道，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彼此交融、沉淀下来的。这样的味道，就是那回味之中的甘甜，如品红酒咽下后留在口腔中的醇香与芳美，如香水挥发后，残留在身上若隐若现的后香。
需要注意的是，茴香共分两种：一种是大茴香，就是做调料用的八角。另一种就是小茴香，它是一种以果实为香料、茎叶为食用部分的蔬菜。茴香豆中大小茴香都要加入。
茴香是一种既可入药，又可入味的好东西。据传，清朝末年，俄罗斯富商米哈伊洛夫乘船游览杭州西湖，正当他尽情欣赏秀丽风光之时，突然疝气发作，痛得他捧腹大叫，随行的俄罗斯医生束手无策。幸好船夫向他推荐了一位老中医，老中医用中药小茴香一两，研成粗末，让米哈伊洛夫用二两浙江绍兴黄酒送服，大约过了20分钟，他的疝痛奇迹般地减轻，并很快消失。得知自己的疼痛是被小茴香治好，米哈伊洛夫大呼神奇，此事一时也被传为佳话。
由于鲁迅先生刻画的孔乙己形象太入木三分，连同他爱吃的茴香豆也被打上了深深的绍兴标签。其实，全国各地都有茴香豆的存在。据书中记载，茴香植于中国北方居多。由此可见，茴香豆也应该算是北方地区人们生活中爱好的食品，而非绍兴专属。
一位友人回忆幼时在家乡东北，每到天气渐凉的秋季，母亲总会将那些颗粒不饱满或仍青绿着的大豆加工成茴香豆。他说，做茴香豆的时候，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水又沸了，屋子里便会起一层层的白雾，只闻得到声，见不到人。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的香气。我们会守在屋子里不肯出去，等着茴香豆起锅。其它茴香豆是晒得干了些才香，那时候不干、不湿还有些嚼头。”
可见，东北的茴香豆原料不是蚕豆，而是大豆，并且是纯正的东北大豆。至于配料上，差别并不大，无非是加减了糖、味精等佐料。
这位友人还说，茴香豆是小孩子间互相联络感情的一种礼物，这个分两颗，那个分三颗，往往视感情深不深厚而定。待秋分时节，孩子们都争着将自己家做的豆子拿出来，给大家分享。或者有“出点彩”的，豆子里会混着花生米，这也算是一种优越的炫耀。有时，小孩子间的小打小闹难免，大人间田间地头的争吵也会常有。于是也在秋分，互送茴香豆与送些自家腌制的咸菜倒也有求和的意思。“你来我往，到了冬至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团和气了。”
和这位友人关于茴香豆的甜蜜回忆比起，孔乙己的茴香豆似乎多了一丝酸涩。小说中，孔乙己的内心想必非常孤独，他应该十分渴望找一个人倾诉衷肠。而他也深知，自己不能和嘲笑他的“众人”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当“邻舍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的时候，他该是相当高兴的，内心的孤独和寂寞也被孩子们的天真和可爱冲得无影无踪。出于内心的喜悦和温热，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茴香豆的分法是“一人一颗”。这一细节，鲜活生动地展现了那少得可怜的茴香豆。对于穷困潦倒的孔乙己，这些茴香豆已经是倾其所有了，他的善良与慷慨大方被世人的嘲笑所掩饰。他虽破衣烂衫、食不果腹，但仍愿意把好不容易买到的好吃的分给孩子们吃。
马克·吐温说过，幽默的源泉不是笑声，而是悲伤。
孔乙己在小说中的形象是滑稽的，有他在的地方就伴着笑声。这个孤独的悲剧人物，试图用茴香豆联络他与世界的情感，传达他内心的善意，回报他的有笑声，也有嘲讽。但不可否认，他的“迂腐”带给了世界欢乐。
电影《憨豆特工》里有一句台词：“我已不再年轻，而时间却教给了我真正的智慧。”孔乙己与憨豆先生都在用生命表演一出喜剧，不同的是，憨豆的无厘头让人笑中有泪，而孔乙己的写实却是苦涩的笑。时间没有教给孔乙己智慧，只是让他更加“迂腐”。
现实中的咸亨酒店，坐落在绍兴市的鲁迅路。相传当年咸亨酒店只是一间门面的小酒店，由鲁迅的族叔周仲翔主持店务，还有一个伙计和一个徒弟，卖酒兼营酱油。现在店面前有一铜像，是按小说描绘而定做的“孔乙己”。只不过，铜像的脸上似乎带着几丝笑意，高举着的左手，手里捏着一颗茴香豆，微张开的嘴似乎正在向顾客说着：“真的好香哩！”看着“孔乙己”立在店门前殷勤招睐顾客的那副神态，不少人调侃他当年是干错了行当。
店堂内出售的均是风味小吃，字牌上标着的有：茴香豆、臭豆腐、咸花生、五香干、油焖笋、素火腿、海带结、苋菜梗、霉毛豆、泡菜、醉枣之类，价格也并不便宜。凡是慕名来此的游客，必定身临其境地品尝一下茴香豆，欣赏古朴的民风，更多是为追寻儿时课堂上那琅琅的读书声。临走时捎带几小袋茴香豆去馈送亲友。至于茴香豆是否好吃，是否还是鲁迅先生童年的味道，已经无人关心。
茴香豆，回乡豆，最好的是回忆。当所有一切都已看平淡，还有一种精致还留在心田—微甘的回味。它像是催眠师手中的怀表，在左右摆动中将人的记忆导入心中最柔软的部位，摩挲抚慰着疲惫的心灵。
文 / 张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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