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多日积极救治无效,北京世纪坛医院常务副院长高伟在ICU中离世。这一天是2022年5月11日,高伟过完43岁生日的第10天。
药学专业、高校履历,这位受到期待的最年轻院长,在医院管理和科技发展方面刚刚施展出一番作为。行政岗位之外,他持续着科研工作,实验室中,雷公藤、丹参、甘草、穿心莲等等中草药的基因秘密,正待他慢慢解开。
随着高伟离世,这些成为未竟之事。
北京世纪坛医院常务副院长高伟。北京世纪坛医院供图
最年轻的院长 没有留下遗言
5月1日,北京市世纪坛医院常务副院长高伟在自己的溶栓手术中,过完了43岁生日。
妻子李女士正在新疆外派,孩子年纪尚小。术后醒来,高伟自己签了字,告诉急着想飞回来的妻子,“没事,好多了,基本跟正常一样”。
疾病在4月28日就有征兆。那天,高伟在会议中出现眼眶疼痛、脖子疼等症状,坚持开完会才回家,妻子得知他疼得起不来床,以为他犯了颈椎病,叮嘱儿子要照顾爸爸。
高伟没有停止工作。5月1日当天,仍在和工作人员讨论科技创新的相关规划,后因头痛加重而就诊,做磁共振检查时突然丧失意识、四肢抽搐,接受了手术治疗。
5月3日,因天气被延飞一日的李女士终于回京,在医院见到高伟。她请了假,高伟也松口说休息两三周,并劝妻子不必陪床,自己没什么问题。
然而,回到家中的李女士很快接到医院的紧急通知,高伟病情急变,接受了第二次开颅手术。经北京宣武医院、北京天坛医院多位神经科、ICU科专家参与会诊,高伟被诊断为恶性重症多发脑静脉窦梗死,为临床少见病例,虽救治积极及时,但起病急、病情重、进展快、预后差。之后数日,高伟病情进一步恶化,出现多脏器功能衰竭。
5月11日下午,高伟经抢救无效去世,没有留下遗言。
被医学填满个人时间
在5月3日的最后一次谈话中,高伟对妻子说,休息休息也好,正好捋捋思路,想想手头的科研项目、学生的答辩、还有医院新启用的大楼。
李女士习惯了高伟满脑子都是工作。除了正常上班,高伟的个人时间总是被学术填满,一家人很少过周末。夜深人静时,高伟常因工作失眠,李女士会安慰他,“慢慢来,不要老这么焦虑,你倾注了心血,肯定会更好”。
2020年12月,高伟从首都医科大学药学院院长的职位调任世纪坛医院,成为该院最年轻的常务副院长。药学出身,又是从高校而来,高伟的履历背景在大医院院长中并不多见。在同事眼里,高伟带来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医院科技处处长周健介绍,高伟非常重视科技创新,来到医院之后,带领员工梳理了科技管理的相关制度,推动科技成果转化。今年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申报工作中,高伟邀请了许多知名专家给员工进行辅导和培训,今年,医院提交申报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超过100项,达到了近年来最高的水平。
据院方介绍,在任期间,高伟发挥科研优势,推动学科交叉融合,创建了卒中中心、乳腺中心、妇科疑难复杂肿瘤诊疗中心等科室,成立生物医学创新中心,获批肿瘤特医食品国家市场监管重点实验室,建成“北京市临床研究质量促进中心”和“北京市研究型病房示范性建设单位”。在他带领下,2021年,医院首次进入复旦大学《2020年度中国医院排行榜》百强排名。
在学校期间,高伟在中药及天然药物活性成分基因功能鉴定、生源途径解析、合成生物学生产及抗肿瘤活性研究领域取得了一系列创新性成果。他是我国中药学领域的青年科学家代表性人物,曾担任中华中医药学会青委会主任委员等重要学术职务。处理医院各项事务的同时,他也没有放下科研与教学。
“老师虽然行政工作忙,但会利用早晚或周末的时间和我们电话联系。每两周会给我们开一次组会,当面讨论课题难点。”高伟的学生、博士张逸风介绍,高伟会叮嘱他们多读好的专业文献,经常早上七点给他们发文章链接,有时是群发,有时是私发,“他对每个学生的研究方向、特点都非常了解。关键的时间节点、实验进度,他也记得很清楚。”
高伟去世的消息,让他的身边人感到震惊。
知道老师工作忙碌,每次见面后,张逸风都会叮嘱他注意身体,高伟会笑呵呵地说,“我知道的”,但几乎不在学生面前提及自己身体不适。倒下之前,高伟还在与学生反复修改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的项目书,5月3日,他曾兴高采烈地对张逸风说,自己还来得及参加杰青的答辩。
“现在听到他的名字,脑子里全是他的画面,总觉得他还在四楼的办公室,我们还能见到他。”周健说。
突然离开的大家长
对张逸风而言,离开的不仅是一位老师,更是一位大家长。
张逸风从大四开始就跟着高伟学习,师生关系已持续了近八年。在她眼里,老师年轻、性格好,很受身边人喜欢。高伟带教非常耐心,温声细语,从不责骂学生,学生遇到问题他会一个一个过,如果自己答不上来,高伟会专门去请教其他老师,再回来与学生讨论。
张逸风记得许多和高伟有关的事。刚进到高伟的课题组时,她不太会做实验,一个实验怎么都做不出来,高伟知道后就跑来实验室,在超净台前从涂板到挑菌一步步教张逸风,还特意嘱咐几位学生多帮帮小师妹。张逸风因此感觉自己真正融入了实验室,感动得偷偷哭过。博士毕业时聊起来,高伟却完全没有了印象,这件改变张逸风科研态度的插曲,对高伟而言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张逸风的第一篇论文、第一篇SCI,都是高伟一个字一个字修改完成;毕业时,高伟还会带着他们去首医的各个角落拍照,然后把照片一张张传给学生,希望帮他们留下青春岁月的影像。
毕业找工作时,张逸风拿到了其他事业单位的offer,站在职业发展的岔路口,不知道应当怎么选。那一天,高伟在电话里和她聊了很久,帮她一一分析两个工作的不同之处,告诉她“老师尊重你的选择,但从心底希望你能留下”。出于对老师和课题的不舍,张逸风最终留在了课题组。
“对我们来说,老师是亲人、朋友,有他在,我们很有安全感,面对任何问题都能找他。他甚至帮我想好了今后科研的道路该怎么走,每一年要干什么,什么时候出去读个博士后,什么时候要申请哪些项目。”
“他指导学生的时间,比指导儿子的时间更多。孩子学的什么,他基本不知道。”李女士说,高伟没空专门陪孩子,偶尔会带上孩子去外地参加学术会议,孩子年纪小,听不大懂台上的专家在说什么,但慢慢也会跟高伟讨论一些问题可不可以做研究;偶尔高伟去实验室指导学生,也会带上孩子,实验室的仪器孩子都认识,和哥哥姐姐们也都熟悉起来。
“老师真的很爱自己的孩子,也对我们倾注了很多心血,他很努力地平衡家庭和专业的关系。”张逸风说,有时在高伟打来的指导电话里,她还能听见孩子练琴的声音。
未竟之事
孩子的钢琴,和杂物共享一个小小的房间。高伟一家六口,住在六七十平方米大的老房子里。
高伟出生于江西上饶鄱阳县的一个村庄,父母都是农民。这个江西省的第一人口大县,其人均GDP一度在全市区排名中垫底。或许正因此,高伟对于简陋的居住环境不甚在意。
在李女士心里,只要两人一起努力,生活会越来越好,眼看着就要更好——两人在学校认识,一路恋爱结婚,顺利迎来两个孩子,今年,大儿子就要上初中了,他们正想换一个大些的三居室,给孩子一个独立的学习空间。这成了一个无法达成的心愿。
他们还曾期待过今年7月,大儿子小学毕业,高伟可以带上两个孩子去新疆找妻子,来一次真正的全家旅行。高伟平素工作太忙,一家人从未完整地旅行一次。
在高伟的实验室里,则有许多植物的秘密待解:雷公藤、丹参、甘草、穿心莲、三七、红花……多年以来,高伟带着学生们试图破解这些中草药的基因密码,找到其中有效药用成分的合成路径,用以提高获取效率甚至研发新药。这些研究从零开始,其中一些植物的基因组已得到解析,在全球范围取得重大突破。研究正进入更艰深的“深水”阶段。
在世纪坛医院,高伟刚刚开展了科研摸底工作,建立了科研储备人才库。
在高伟离世之后,这些成为未竟心愿。
“他很以自己的儿子为骄傲,也会和同事说孩子很自律、很努力。那天临走时,我跟他说,两个小孩、两个老人,我一定会看好,我会把孩子培养成才。这是他的延续。”李女士说。
“最核心的人没有了,研究肯定受影响,但我们会带着老师的期望,努力克服困难,把老师的研究继续下去。”张逸风说,一直记得毕业聚餐时,高伟对学生说,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他希望学生们毕业后能在祖国的各个地方发挥自己所学,推动中医药现代化和医药卫生事业。
“我还是不相信他离开了我们。觉得他只是出差了,还会回来的。”在采访的最后,张逸风说。
人物档案
高伟,江西鄱阳人,1979年5月出生,2001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98年9月进入江西中医药大学中药系中药制药专业学习,江西中医药大学与中国中医科学院中药研究所联合培养的中药学硕士、中国中医科学院中药研究所中药学博士。2008年8月进入首都医科大学工作;曾任中药资源学与中药化学系副主任、中医药学院副院长;药学院党委副书记、副院长,党总支副书记、院长。2020年12月任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世纪坛医院党委副书记、常务副院长。因病于2022年5月11日在北京逝世,享年43岁。
新京报记者 戴轩
编辑 张磊 校对 张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