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美颜,没有滤镜,甚至可以说有点土——
“大家好,我是川子,我又来赶海了啊!”黑夜里,刺眼灯光下,皮肤黝黑发亮、戴着黑框眼镜的川子对着镜头打招呼。
和川子成为网红一样出乎意料的,还有他拍摄的内容本身。对海边人来说,那是最日常的赶海,抓螃蟹、捡海葵、捞鱼,却意外受到当下众多网友的追捧。
2017年底,川子从上海辞职回乡,他的家在江苏连云港赣榆区的石桥镇。同一时期,相邻海头镇的本科毕业生陈建康也回了家,在当地政府支持下,培养农村主播。
恰逢短视频爆发,这群青年从城市返乡,把镜头对准了他们最熟悉的大海和乡村。屏幕那端的粉丝,也通过他们的镜头,得以窥见一点未知世界。
川子在去赶海的路上。
赶海
半夜12点的海滩,比同一时刻的镇中心还热闹。
从川子家开车10分钟,就到了离小镇最近的赶海地。行至海边,马路边已经停满一排轿车,都是来拍赶海视频、直播的人。
这天是农历七月十六,有经验的赶海人知道,海水退潮时露出的大片海滩是绝佳的赶海地。
长裤得塞进胶鞋里,否则一两个小时下来,满腿都是蚊子包。尼龙手套也是必要的,以免被螃蟹夹到,被水母蛰伤。川子的手上,至今还有赶海时受伤留下的疤。
戴上头灯,才能看清脚下。这个季节,赣榆区附近海滩上,最常见的是沙光鱼。这种呆笨的鱼喜欢卧在沙滩里,表面颜色和沙子相似,容易隐身。但海边人眼尖,一眼就能发现,不用鱼饵,徒手就抓。
一旁的摄影师王瑞齐开机,川子凑近,猛地一握,趁鱼还在甩尾,扔进桶里,“诶嘿,上货!”川子对着镜头憨笑。海边人把抓到海鲜称为“上货”,这是赶海中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差不多抓了小半桶,他们决定收工。结束拍摄回到家,通常得凌晨近2点。这样的作息,对川子来说,已是日常。
2017年11月,川子开始在网上更新短视频,内容以赶海为主,视频时长在3-5分钟左右。两年不到,他在西瓜视频上发布600多个视频,累积了250万粉丝。2018年3月,川子成为西瓜视频三农领域创作人。
相邻的海头镇和石桥镇,分别占据了快手乡镇视频播放量的第一名和第三名——165亿、65亿播放量。数字背后,是许多人的生活巨变。
海头镇的陈建康,更多时候是站在镜头之外的人。他是海头镇一家网红孵化机构的负责人。他的妻子乔丽,是机构里的主播之一。
乔丽和村里许多年轻妇女一样,大多数时间在家带孩子,偶尔出去打零工。
第一次拍视频吃海鲜,乔丽扭扭捏捏——她是排斥的。第一条视频发布后,她居然把平台上的同城和附近功能关闭了。
陈建康为此与乔丽争了多次,“拍视频就是为了让人看的,你关了,还让谁去看?”
在删了最初几条视频后,乔丽专门买了摄影书籍,还让陈建康教她学会剪辑。每次拍视频前,她都花两三天写脚本、大纲,画分镜头。下个月的视频内容,这个月就提前策划。每次剪视频,她还会一帧帧地看,一个视频的后期要磨上一个星期。
乔丽调侃自己“佛系”,往往两三周才有新产出。因为,她想拍出美而有趣的视频。如今,她在微博上攒了60多万粉丝。
相比之下,川子显得随意,往往当天才决定拍摄内容。他决定涉足短视频,是源于和王瑞齐的一次网聊。那是他第一次得知,拍视频也能赚钱。
彼时,各大平台上美食类视频相当热门。王瑞齐记得,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红烧肉做法视频,点击量能破百万。
第一个视频,川子决定做他的拿手菜——炸踏板鱼。市场上卖得便宜的踏板鱼,四五元一斤,买回家切成段,裹上鸡蛋和淀粉炸至金黄,是当地特色菜。然而,川子乍一面对镜头,舌头不自觉打结;给他拍摄的妻子也手抖,川子脑袋好几次冲出画面。次日视频发布,点击量仅两千左右。
“没想到,第二个视频就爆了。”那是川子拍的第一个赶海视频——抓螃蟹。播放量一天不到就达30多万。
接下来的日子,只要不是遭遇台风等恶劣天气,哪怕气温接近零下10摄氏度,川子也坚持风雨无阻去海边。那年冬天,他第一次生了冻疮。
川子和王瑞齐在海滩上拍摄。 张凌云 摄
回乡
“我们就想拍农村生活,但我们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川子给账号起名“新农人川子”。他本名姜川厚,周围人都习惯喊他“川子”。
王瑞齐也是从农村出来的,用他的话说,他是在东北“最村的村子里长大的”。二人长得很像,相似的国字脸上同样戴着黑框眼镜,常常有人误以为他们是亲兄弟。
王瑞齐本科学的是计算机相关,平日里喜欢摄影摄像,虽然谈不上特别专业,但也略懂一二。他与川子刚开始合作时,只是利用下班后的时间连夜剪视频。后来,他干脆辞了职,和川子一起创业。王瑞齐原本什么海鲜种类都不认识,如今每次赶海,往往是他先发现目标,眼神赶得上当地人。
2017年9月,川子辞职回乡创业。起初,他做海鲜生意,每天去拉货,虽然挣得不多,但一个月也有几千元,足够在小镇过得滋润。
在这里,稳妥和安逸似乎才是关键词。川子的父母都是传统的小镇人,平时除了忙着自家地里的农活,父亲在镇上开了家店,母亲闲时去店里搭把手。
小镇上,和川子一样考出去的年轻人,很少有选择回来的。这里的节奏太慢了,村口每天都有几桌牌,在树荫下从早打到晚。每天夜里7、8点,镇中心的店铺几乎都关了门,仅有几家亮着灯的面馆,留给过路的卡车司机。
返乡之前,川子在外漂泊了7年。从南京机电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他选择从事销售工作,几乎跑遍中国。回家前,他在上海工作。他原以为大城市机会多,光面试就去了20多家公司。
大儿子出生后,川子也就一两个月才回一趟家。等到儿子逐渐长大,他发现孩子不爱说话,变得怕生。妻子打电话告诉他,儿子在超市里看到戴黑框眼镜的男人,上前就拽着衣服喊“爸爸”。当小儿子出生,川子觉得,是时候回家了。
陈建康回乡的理由和川子差不多,也是为了家。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动画专业,课程多且杂,摄影、设计、导演都涉及。毕业后,他和几个朋友在厦门开了动画工作室,几个怀有动画创作梦想的年轻人攒本子,本想做出优秀的原创作品,但最后还是成了外包公司。
回乡后,陈建康最初只是帮着亲戚朋友拍。他掌镜的视频,只要一发出去,15分钟内几乎都能上热门(指被系统推荐至首页)。
那段时间,每天都有村民打电话或者直接上门,向村里这位难得的本科生讨教经验。直到今天,陈建康的手机仍能接到不少咨询电话。他会耐心告知技巧:倘若举着龙虾,要尽量离镜头近;站在镜头前,能拍半身就不要拍全身;至于画面,颜色越鲜艳越好。
川子没跟朋友说过自己拍视频,直到有一天,朋友突然问他,“你现在拍视频有这么多粉丝啊!”他才意识到,自己成了网红。眼下,走在镇上,他会被人认出——“你不就是那个拍视频的川子吗?”他觉得惊喜,又有些不好意思。
川子觉得,回家后,他提早十年过上了预想中的生活。“大城市节奏快,人太多,在家里最起码出门不堵车。”川子笑道。
真实
土生土长的北京人高山是川子的忠实粉丝。在走出北京前,高山对海很陌生。2017年底,他无意中看到川子的赶海视频,从此追随,一期不落。“每天下班后,守着那几分钟的赶海,是难得的放松时刻。”
他觉得赶海视频的魅力在于“勾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抓到什么,有可能出现螃蟹,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有”。
拍摄赶海的不确定性,反倒成了吸引力的来源。而实际上,3-5分钟的赶海视频,拍摄需要一两个小时,还不包括后期。
王瑞齐说,剪辑所用时间长短,取决于素材是“平”还是“跳”。所谓“跳”的视频,通常指的是抓到大货。但拍到现在,太多视频都太“平”。
并非如粉丝们想象中那样,“住在海边,随处都是海鲜”。许多海滩被私人承包,川子和王瑞齐需要发愁的,除了没有多少海鲜外,还有可能随时被人赶。
为了能够找到好的赶海地,他们开车寻遍连云港的海岸线,最远甚至去了山东日照。
前不久,川子找到一片难得的礁石区,带着网捞了不少货。但视频放出去没几天,就有人找到川子发现的新地点。他再去时,整片礁石已被站满。
摸来赶海地的除了同行,还有粉丝。川子有一批忠实的拥趸,最小的才几岁,年纪大的六七十岁。一对年过七旬的北京老夫妻,从没落下过川子的任何一个视频和直播,哪怕直播是在夜里1、2点,他们也守在屏幕前,直到结束。
有从海边走出去的粉丝,给他留言:“看了你的视频,找回了久违的记忆,谢谢你。”还有加拿大的粉丝给他发来一大段英文,表达对视频的喜欢。
最夸张的一次,外地的粉丝按照视频背景里露出的路灯,一路开车,找到了他们的赶海地。
川子却不希望粉丝贸然前来,尤其是带着孩子的,他顾虑安全问题。他的妻子曾经在礁石区探下身子抓螃蟹,一不小心踩空,脚趾骨折。他们的胶鞋,不是被海水腐蚀,就是被戳烂,得一个月换一双。
今年,陈建康认为,赶海视频走到了瓶颈期。他明显感到粉丝在流失,直观体现在他签约的主播视频的播放量上:1年前的视频,在快手上播放量过百万甚至千万都是常事,而今播放量想达到几十万都难。
川子理解,爱看赶海视频的人大多抱有猎奇心理,内容现在差不多拍了个遍,题材日益匮乏,观众自然就散了。
挑刺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人觉得川子笑得假;也有人嫌他话多,特意留言说一声“取关”。
几乎所有赶海视频都被质疑过是摆拍。陈建康直言,在他看来,如今各个平台上的赶海视频,有90%都掺了假。“一般的海滩上,哪有这么多海鲜大货?”
陈建康承认,自己签约的主播,也会每天从市场上买来海鲜,摆在海滩上,做赶海视频,有时甚至会坦白地跟观众自嘲,“欢迎观看自埋自挖节目”。
可是,守在屏幕前的人仍旧不少。陈建康琢磨过原因,“或许就跟人们看动画片一样,明知道是假的,但还是愿意看……”
陈建康计划过段日子,自己出镜拍赶海。上个月,他发现家附近的一个小岛是绝佳的赶海地,便去岛上考察了3天,被晒脱了皮。
他觉得,网友的审美在提升,“几年前他们可能会沉迷扮丑搞怪的视频,但现在越来越多人希望看到的,是更加真实、有趣、美好的东西”。
穿白衬衫的陈建康(左二)在和村民们交流视频拍摄经验。
热潮之下
川子的视频里,如今已经不只有海。他发现,粉丝们也爱看乡村生活。
川子经常会带着烟酒和菜,去看望姥爷,还在姥爷的院子里薅野菜、摘无花果。姥爷今年90岁,身子骨硬朗,耳聪目明。他曾想把姥爷接到镇上住,但老人不愿意,只希望守着小院,偶尔去邻居家串门。一段时间视频里没出现姥爷,粉丝们会在评论里催,“川子快回去看看姥爷”。
即便是在外事业最忙的几年,川子也没想过一直留在大城市,“总是要回家的”。更何况,家里的日子的确在变好。
前几年,全家人还住在平层砖房里。2016年,村里新修了路。房前的马路高,一到下雨天,雨水流进院子里,全家人就得拿着盆往外浇水。于是邻居商量着一起建新房,全家攒了十几万元,盖起了2层楼房。小楼盖得简单,外表只刷了水泥,连瓷砖也没贴。一眼望去,一排独门小院,每家每户看不出差别。
而今,川子家的两层楼,一大半都变成工作场地。他把一间卧室改造成办公室,摆上办公桌和电脑。除了他和王瑞齐,团队里现在还有客服。
前几天,平台举办海鲜节,订单蜂拥而至,泡沫箱堆叠在客厅里,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客厅里打包撕胶带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直能传出院外。
陈建康家所在的村子更是热闹,一整条巷子,走到哪儿都堆满了打包箱。全镇的顺丰快递收件员,前几年只有两三人;现今快递点就有好几个,收件员多达上百人。
就连原本不懂视频的老一辈,目睹盛况,也打电话问在北京当公务员的孩子,“你们要不要也试试回家拍视频?”
陈建康亲眼看见周围人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去年底,海前村村委主动找到他,希望他能带动周边村民拍视频,走上更规范专业的道路。
村委会提供了两三百平方米的一层楼,目前是他的工作室。这是一个成熟专业的团队:有人负责脚本文案,有人负责拍摄,有人负责剪辑。陈建康说,一名成熟的主播背后,可能有十几个人在支撑。
提及很多直播平台上扮丑弄怪的“网红”,陈建康忍不住摇头。他规定签约主播们,在直播时不准说脏话。
他被当地残联邀请去给有需要的残疾人士讲课。一位养殖鹌鹑的残障人士,通过拍视频给自己的淘宝店引流,销量大增。
他去过许多村子教拍视频的技巧。每次讲课,都能来一两千人,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出动。来听课的,多数是在家带孩子的妇女。
同村的张倩,今年开始拍烹饪海鲜的视频,但总是不涨粉。陈建康教她,“不要拍脏兮兮的灶台,要把菜烧得好看鲜艳,必要时可以打光”。半年不到,张倩的粉丝涨到30多万,现在她一天至少也能发10个海鲜包裹。
渔村人靠短视频走上了之前从未想过的人生轨迹,许多人因此致富。陈建康担心,万一把握不好,会是一条歧途。每次讲课到最后,他总会嘱咐台下的村民:不要因为竞争而互相压低价,不要卖品质差的海鲜。
热潮之下,陈建康显得颇为冷静。他觉得靠一己之力很难改变,可他总想做些什么。
今年,当地黄桃滞销,陈建康带着签约主播们,拍视频帮桃农卖桃。一次直播,就卖出了几千单。
除了更新视频,川子也在平台上回答粉丝的问题,多数都与农村有关。有95后网友询问他,去大城市发展的希望有多大。他打了大段文字鼓励网友去闯,却也在最后嘱咐:“农村现在机会也很多,也可以利用家乡的特色创业,加油,加油,加油!”
记者跟访那天,川子赶海完,坐在岸边歇了许久。已经接近凌晨1点,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海滩上,依然有许多戴着头灯的人,星星点点。
(文中乔丽、张倩为化名)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项建英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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