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黑龙江省东宁市,平均气温在零下20摄氏度以下。
白雪出门前努力把自己裹严实,上身两件羽绒服,下身两层棉裤,脚上穿着军用棉鞋,还不忘塞上一双发热鞋垫。
她要进山巡护东北虎豹国家公园。2019年4月,在黑龙江省东宁市林草局的召集下,7位女护林员组建了东北虎豹国家公园里第一支女子巡护队。巡护队分为四支小队,每天固定时间出现在大山深处。
她们每天至少徒步5公里,最多的一次徒步12公里。山地徒步和平地徒步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有的山陡到接近直上直下,冬天,队员们只能用刀在冰上砍出一个个小坑,手脚并用向上爬。
爬山坡,钻树丛,蹚河蹚雪,给山林中的野生动物补饲点添粮加料,清除猎套,维修维护远红外摄像机,她们丝毫不逊于男生,于是多了个外号:“梳着马尾辫的汉子”。
女子巡护队在山上进行巡护。受访者供图
第一支女子巡护队
冬日里,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内一片萧瑟,地上却散落着玉米、豆荚等食物,这是细心的巡护队员们特意留下的饲料。她们担心冬天野生动物难以觅食。
黑龙江省东宁市林草局朝阳沟林场副场长李刚记得,2019年,林草局想利用女生心细的优势,把清除猎套和巡护工作做得更细致一些,决定组建女子巡护队。
他们在林草局中招募感兴趣的女护林员。她们需要保证自己管护区内没有滥砍滥伐情况的同时,承担起守护野生动物的责任。
在林场工作了8年的护林员徐春梅报名了。她对野生动物几乎一无所知,只是小时候听老人提过“山上有很凶的老虎”,于是既害怕又好奇地加入了。
其他报名的女生也是抱着类似的想法。当年4月,东宁市林草局女子巡护队成立了,7位女生也创造了一个纪录:她们组成了东北虎豹国家公园里第一支女子巡护队。
在此之前没人觉得女孩子可以做巡护员,连与徐春梅共事的男护林员们也以为姑娘们只是跟着溜达溜达,去两天就不去了。
结果她们坚持了三年。早晨揣上个面包和火腿肠就走,有时候中午吃饭,捡起两根树枝就是双筷子。冬天下了雪,积雪的平均厚度没过脚面,最深的地方,姑娘们蹚着到大腿根的雪往前走。赶上下雨没带伞,黄泥粘在脚上,抬不起脚,一走一出溜,她们索性慢慢走,一边唠嗑一边唱歌。
老护林员们逐渐接纳了这群姑娘,一点一滴教她们认识这座山林。冬天,各种野生动物的脚印留在雪地里,是豹还是虎?是狍子还是梅花鹿?队员们看不懂,她们根据老护林员传授的经验学着分辨,并用GPS定位仪标记出来,带回单位用数据库进行分析。
她们还从老护林员那学到,冬天太冷的时候,野生动物会在向阳坡找一个背风的地方,在那里趴着,形成一个个小坑,这叫“卧迹”。
对于白雪这样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来说,山上的一切都是令人新奇、充满吸引力的。夏天,山泉水清而泛着绿,把鞋脱了蹚着水过河,小鱼会围过来嘬人的脚。在山上走着,冷不丁,野兔野鸡就从草丛里蹿出来。
2021年10月,经历4年试点之后,东北虎豹国家公园正式成立。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管理局发布数据,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内的野生东北虎、东北豹数量已由2017年试点之初的27只和42只分别增长至50只和60只,监测到新繁殖幼虎10只以上、幼豹7只以上。
去年,远红外摄像机在东北虎豹国家公园里拍摄到的东北豹。受访者供图
3年清除1万多个猎套
成为巡护队员,姑娘们面对的第一个难题是学会“清套”。
猎套便宜,几毛钱就能买一个。小动物的腿卡在里面,越挣扎套得越紧,更致命的是套住动物的脖子,使它们无法呼吸进食,甚至在挣扎中被勒断脖子。很多时候等到队员们赶来的时候,猎套上只剩下小动物的残骸。“太绝望了。”白雪往往会不自觉代入小动物的心理。
老护林员们手把手教她们盗猎者的特点:下套的都是周边村子的村民,冬天没有脚印的地方也就不容易有猎套;从山上到河边的小路是队员们需要关注的重点,因为这是野生动物们喝水的必经之路。
有一次白雪和同事碰到一大片猎套,盗猎者知道小动物们需要补充盐分,就在泉水旁撒上盐粒,将树枝零散地插在地上做伪装,等待动物上钩。那一次白雪她们捡拾了几十个猎套,太重了带不走,两个女生拿根树枝把猎套串起来扛着走。
年久生锈的铁套像枯树的树皮,连巡护队员们都会偶尔“中招”。徐春梅一脚踩进过猎套里,还有一位男护林员弯腰扒着灌木走的时候,差点被猎套套住脖子。
徐春梅最喜欢山林里的梅花鹿,她觉得公鹿的鹿角很漂亮,鹿群又有灵性又可爱。有一次其他林场送来一只奄奄一息的梅花鹿,它的腿可能是被猎套勒得坏死了,一挤都是脓,散发着恶臭味,徐春梅太心疼了。最后鹿没被救过来,徐春梅至今记得那只鹿可怜的小眼神。
猎套的危险性没有踩夹大,如果踩上了,腿直接就被夹断。在山林里转久了,白雪觉得自己会不自觉地去关心这些野生动物。她不理解,人们吃点啥不好,非要吃这些野生动物。
现在巡护队分为四支小队,轮流上山,为了她们的安全,每次还会抽调两三位男护林员一起巡护。每天山上都有巡护队的人,附近村庄的老百姓(603883)知道了,就不敢轻易去放置猎套。她们也会走进村庄,挨家挨户发宣传册,走进小学给孩子们讲述保护野生动物的重要性。
3年间,巡护队员们清除了1万多个猎套,堆放在林草局朝阳沟林场的盗猎工具储存库里。有了她们的宣传,猎套的数量也在降低,有时候上山一天也捡不到一个。她们还打算建立一个野生动物救助站,救助那些受伤的动物。
女子巡护队清除的猎套。受访者供图
“未知”的恐惧
远红外摄像机是野生动物监测过程中常用的一种工具,通过摄像机,可以更好地分析和研究野生动物的活动情况,帮助区分动物的种类、数量、性别、分布等。
队员们一般会选择水源地旁、陡峭的山崖上放置摄像机。对于野生动物来说,这也是新奇玩意,摄像机经常会被野猪拱得七零八落。队员们需要维修摄像机,并且隔一两个月给摄像机更换电池和存储卡。
距离野生动物生存地近也就意味着并不好抵达。有的山陡到接近直上直下,男队员就用刀在冰上砍出一个个小坑,大家手脚并用向上爬。
从远红外摄像机中导出文件的过程就像“开盲盒”,有时队员们会惊喜地发现东北虎、东北豹的身影。白雪第一次在监控里见到东北豹的时候,感觉它像极了一只大猫:摇着尾巴慢条斯理地走着,遛弯儿似的。“它真的特别漂亮,很想摸摸它的毛。”
去年,东北虎豹国家公园东宁片区通过远红外摄像机一共监测到东北虎4次,东北豹100多次。
对于巡护队员来说,工作中不乏惊险的时刻。2021年2月,徐春梅经历了一次命悬一线。
她和同事进山维护远红外摄像机时,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山路被积雪覆盖。爬山途中,她脚底一滑,整个人仰倒在悬崖边,头朝下地向下滑。危急之间她抓住了悬崖边上的大树,一动也不敢动。
悬崖距离地面近500米,下面就是中俄界河。其他队员赶紧抓住她的腿把她拽上去。徐春梅获救了,也吓坏了。晚上回家,她都没敢告诉爸爸这个老护林员。
很久之后父亲才知道了女儿的经历,他很担心,觉得这么危险,要不就别去了。徐春梅只是告诉他:“没事,以后多注意就好了。”
对于巡护队员来说,她们想碰到野生动物,又害怕碰到它们。
前不久白雪和同事前往“土豹子沟”的时候,白雪在林子里远远听到一声低吼,她看到乌鸦一下子腾空盘旋,食草动物们像受了惊吓一样很快逃走,她也撒丫子往车里跑。白雪一直不知道那声低吼源于哪里,但是肯定是一些“未知”的食肉动物。
朝阳沟林场副场长李刚碰到过一次豹子,他坐在车里,东北豹在路边趴着,离车也就20米。他们对峙了4个小时,最后为了豹子的安全,他把它赶回了山林。
徐春梅经常和儿子讲起自己在山上巡护的故事,儿子天真地问:“你今天上山看见了啥,有没有看见大老虎?”徐春梅打趣地和儿子说:“妈妈看见大老虎就回不来了。”
今年2月,白雪和徐春梅在维护远红外摄像机。受访者供图
“梳着马尾辫的汉子”
巡护队里的姑娘们都是80、90后,爱美,凑到一起会抱怨皮肤又晒黑了,多少张面膜才能“救”回来。山林里面枝丫多,膝盖经常会受伤。徐春梅的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磕的。
白雪还给同事张昕起了个外号:每天上山必一拜。每次张昕上山都会被树枝或者猎套卡倒,三天两头挨摔,白雪调侃她“拜山神来了”。上山坡陡,下山更难,硬邦邦的鞋子把姑娘们的脚指甲磕得淤青充血。
因为受冻,有的姑娘手脚被冻伤,半夜又疼又痒睡不着,有的姑娘经期推迟了4个月。这群能吃苦的姑娘有个外号:“梳着马尾辫的汉子”。
李刚也知道姑娘们的苦。有一次在山上,白雪突然被吓得大叫,李刚正弯着腰给相机换电池,心想:完了,不会真碰上虎或豹了吧。四处望了望,什么也没有。白雪指了指他的头,上面趴着一只毛毛虫。
从小害怕虫子的白雪,在成为护林员之前,连菜园都没进过。刚来时,她蹚灌木前总要扒开看看有没有毛毛虫,到最后索性“闭眼进”。
去年,徐春梅在儿子脸上发现了一只蜱虫,蜱虫喝饱血,胀得跟黄豆粒那么大,她又懊悔又心疼地帮孩子处理伤口。孩子一直住在市区,蜱虫只有可能是她从林子里不小心带回家的。徐春梅想想就后怕。
7岁多的儿子没有在意这点小伤,依旧和小朋友们夸耀自己的母亲。“今天我妈妈又上山了,山上有好多野生动物。”他对濒危动物还没有概念,只知道以后要保护好它们,绝对不能吃它们的肉。
2015年,远红外摄像机拍摄到的梅花鹿。受访者供图
开始时,徐春梅只是想试一试。后来这份工作对她来说有了更大的意义,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野生动物们不只存在于博物馆里,更能奔跑在山林上。
劳累辛苦、工资低、不着家是小时候的白雪对护林员父亲的印象。她觉得自己怎么也不会去做这种工作。结果这个“林二代”在山林里一呆就是三年。
猎套、踩夹少了,小动物们也没有那么怕人了。狍子看到人,扭个头瞅一眼再蹦走,梅花鹿看到人,不紧不慢地啃着路边的小嫩芽,和人对视十几分钟。白雪知道,它们没有受到过伤害,所以才会这么悠闲。
山上的雪还没有化,现在一上山,巡护队员们就能看到一大片聚集的动物脚印。徐春梅很开心,这座山林和她们一样,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实习生 王烨烜
编辑 刘倩
校对 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