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豆汤这样小众的食物,食用的地域范围之小,小得只在一座城。
但纵然这样又如何,它依旧一代一代,甜暖软糯,妥妥帖帖地尽忠职守,作为一例北方罕见的汤水,在大风起兮的西北兰州,自成一道风景。
所有的汤水,都要耗尽大量的时间,在时光和温度下,这些普通的原料,才会变成另外一种喜人的模样。灰豆是一种在当地被大量生产的食物,就地取材,在几千年的农耕文化中,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选择标准。据说它还有一个大名儿,叫麻豌豆。不过,人们并不爱这样叫,就像隔壁家叫大头的顽皮小儿,取了个端端正正的王振国,街坊邻居,还宠溺地唤他大头娃儿。
灰豆是如此常见,常见到家里的羊吃过,牛吃过,孩子吃过煮软的豆,大人吃过嘎嘣脆的豆儿。农家小院儿里,豆真多,多得铺天盖地,只有羊吃饱了,牛吃饱了,孩子吃饱了大人吃饱了,有多余的,才能被拿来想想办法,这种滴溜溜的小玩意儿,还能拿来做出什么新奇的东西?有人说,世界上大多数的创新都是始于意外,比如说,被裹了一层泥壳儿的叫花鸡;比如说,鲁班上山伐木时被小草割破了手,他细看小草叶边有齿而发明了锯;比如说,那颗家喻户晓掉在牛顿头上的苹果。但也有人说,如果那颗苹果不是掉在牛顿头上,而是掉在一个庸人的头上,照样只是一个庸常的苹果。
我支持后一个观点。
只有在漫长的岁月支撑中,做过无数顿饭,煮过无数次豆的主妇,才会灵光一现,才会醍醐灌顶,才会在刹那间下了决心,如果加长这种普通的豆熬煮的时间,是不是会有另外一种美味产生,这是在贫瘠岁月中,一个主妇最大的创新能力。
况且,熬煮的时候,还要加一点点碱,这才是豆类淀粉类食物变得软糯的定海神针。在没有碱的时候,西北有大漠,大漠边沿,四处生长着一蓬蓬的蓬灰草,到了秋天,稍大的孩子们会去捋蓬灰籽儿,捋来的籽儿搁家里也是一种风味食品。成年人,会在沙漠边上挖一个坑,收割大量的蓬灰草,干枯的蓬灰草很容易被火柴点着,这些草们烧啊烧,会变成一种灰白色的结晶,这种东西,就叫做蓬灰,科研人员检测后发现,里面含有大量的碱。
蓬灰要用水煮,煮到水变了色,蓬灰变白变浅,蓬灰水这种奇怪的液体,就是西北许多食物中最天然的添加剂。牛肉面淡黄色的面必须要蓬灰才能拉得又细又长,扁豆饭里面要是加一点点蓬灰水就分外省柴火,熬大米小米粥,同样添一点点蓬灰,米粒很快就会变得软糯,汤水浑然一体。
这个发明灰豆汤的主妇,一定有大量这方面的知识储备,没准儿一开始,她就定下了煮灰豆水的时候,要加蓬灰的基调。当然,仅仅有知识储备,还是不够的。耐心的人,还要在熬煮灰豆汤漫长的等待中,加入本地产的小核儿甜枣。这种甜枣,挂在树上红彤彤的时候,就仔细被摘下来晾干,只有拇指肚大小,但因为西北日照时间久,糖分足,剥开枣儿,里面甜蜜蜜的枣肉都可以拉丝,所以又被叫做金丝小枣,这在以前,都是上供的呢,“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后,枣儿还是那个枣儿,但做法明显不同了。小核儿甜枣们不再被精致地剥去枣皮,取掉枣核儿做成枣泥糕或者枣泥夹心馅饼这样繁复的做法,而是用水冲洗干净以后,就大剌剌地下锅熬煮。但这也才是很考功力的一项指标。一碗合格的灰豆汤,枣皮儿不能破,枣儿在汤水中圆鼓鼓肉嘟嘟,就像挂在树上一样充满了水分和糖分,一颗滚烫的枣儿在舌尖唇齿间被吮吸的时候,枣肉的蜜汁儿冲破了枣皮的束缚,鲜甜滚滚而来。红褐色的灰豆汤里,枣儿的味道早已浸润其中,浓墨重彩。
一碗合格的灰豆汤,对于豆的要求也很严苛。有时候,要是喝了半碗汤,但是碗底的灰豆们都破了皮,只剩下虚虚浮浮的灰豆皮儿在碗底,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基本上算一碗只能打50分的灰豆汤。只有豆和枣儿都一粒粒饱含水分但皮儿完好无损,实际上里面的糖分、淀粉们都已经在十几个小时的熬煮中,溢满在黏稠的汤水里,这才是一碗及格的,可以打60分的灰豆汤。
另外40分,则是更加虚无飘渺但是切切实实可以被感受到的唇齿间的口感。
有一次,在一个久负盛名的甜食店,要了一碗灰豆汤,指定豆少汤多。给完钱一扭头,大厨拿着塑料勺给碗里加了一勺白糖,那一碗灰豆汤,我总疑心嘴巴里有尚未融化的糖粒,吃得好不爽。还有时候,也许最初熬煮的时候,大厨手抖碱加得多了,一入口,碱味甚厚,便再也提不起兴趣多喝一口。
所以,就像所有的食物一样,一碗可以打99分的灰豆汤,一定是天时地利的天作之合。
就像爱情。
一味豆跟一味枣,要经过漫长时光的风吹日晒,要经过冥冥之手有意无意的划拨,要经过高温的沸腾,要经过低温的溶解,要经过加入佐料后改变本身结构的伤筋动骨,要在无边的暗夜中,互相成就互相依仗互相暗夜痛苦或欢笑,才能变成一碗红润黏稠的汤水,才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豆的涩才会慢慢变得甘甜,枣儿亦不会喧宾夺主,一碗能够打99分的汤水,才能被岁月淬出,才能被食客宠爱。
所以,时光能打败一切,时光也能成就一切。
作者 张子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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