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戈壁解围
我和藏族向导强巴在日曲卡雪山北麓古驿道上搭了一座牛皮帐篷,还在一棵云杉树上设了一个瞭望台,算是野生动物观察站。
早已废弃的古驿道,断断续续由东向西蜿蜒,就像一条阴阳分割线。古驿道的左边,是一片黄沙与砾石组合的荒漠,地图上把这儿叫做戈壁沙洲,当地山民称它为死海。古驿道的右边,溪水淙淙,绿草莹莹,鸟语花香,是被称为生命之舟的尕玛尔草原。
怒江峡谷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立体气候,使这里的野生动物种类繁多,既有亚热带的孔雀与蟒蛇,又有温带的山猫与水獭,还有终年生活在雪线以上的雪豹和生活在帕米尔高原的孟加拉虎。对像我这样从事动物行为学研究的动物学家来说,算得上是一块风水宝地。
残阳如血,给戈壁沙洲添了几分苍凉与恐怖;几丛衰草,在薄暮中瑟瑟发抖;夕阳如虹,给尕玛尔草原涂了一层胭脂,几株花树,姹紫嫣红,美得无法形容。
我站在云杉树的瞭望台上,欣赏大自然如画美景。
突然,寂静无声的戈壁沙洲传来野兽的吼叫,由远而近,一阵紧似一阵。我举起望远镜观察,哦,是一雄一雌两只雪豹正在追撵一小群野骆驼。
雄豹体格魁伟,银白色的体毛间镶嵌着一圈圈红褐色的环斑,显得华丽富贵;雌豹身材略为苗条,长长的尾巴像梅里雪山终年不化的冰雪,白得耀眼,十分醒目。
被雪豹追赶的野骆驼共有五匹,四匹成年骆驼外加一匹半大的骆驼。那匹半大的骆驼一条后腿被豹爪抓伤了,受了惊吓,体力不支,步履踉跄,嘴角泛着白沫,快跑不动了。
两只雪豹从左右两侧向野骆驼发起攻击,雌豹发出恫吓的吼叫以吸引成年野骆驼的注意力,雄豹则借灌木的掩护企图将那匹半大的骆驼从骆驼群中分离出来。两只雪豹配合默契,一看就晓得是具有丰富狩猎经验的一对豹夫妻。
很明显,四匹成年骆驼只要继续闷着头往前跑,很快就能摆脱雪豹的追杀。两只雪豹已经将攻击目标选定在那匹半大的骆驼,只要它一落单,素有雪域杀手之称的雪豹就会立刻将其扑倒。而雪豹一旦狩猎成功,得到了可以裹腹的食物,便会停止追捕其他猎物。
舍弃某个个体,换回整个族群的安全,这是最佳生存策略。
一匹前驼峰歪耷的雄骆驼和另一匹毛色如秋天枯草似的母骆驼已经蹿到前面去了,那匹负了伤的半大骆驼左侧出现了缺口,雄豹扭腰急拐弯,想绕到左侧对目标实施扑咬。就在这时,一匹胸部和脖子的驼毛已经脱落、眼睑间皱纹纵横的老骆驼扬起脸“吭”地发出一声叫唤。就像得到了什么指令一样,已经逃到前头去的歪峰雄骆驼和秋草母骆驼立刻停止奔逃,迅速返身跑回到半大骆驼身边,封住了缺口。四匹成年骆驼放慢脚步,前后左右将那匹受了伤的未成年骆驼拱围在中间。
我很自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是一个彼此有着血缘关系的野骆驼群。在自然界,动物种群遭遇到猛兽袭击,大难临头各自逃,个体间一般不会互相救援或互相掩护,只有血缘近亲才会在奔逃的途中互相救助,只有父母对子女才会发生这种舍己救人的利他主义行为。
这群骆驼逃到离我藏身的云杉树约五六十米远时,那匹半大骆驼腿部的伤口大概疼得厉害,瘸瘸颠颠,跑几步停顿一下,完全可以用举步维艰来形容,又勉强走了一段,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四匹成年骆驼尾朝内头朝外,形成一个保护圈,将那匹半大骆驼围在中间,吭吭叫着,朝雪豹示威地扬起蹄子,并张嘴做啃咬状。
两只雪豹也停了下来,蹲坐在离骆驼群十几米远的沙砾上喘息。
我晓得,这种对峙的局面维持不了多久,用不了几分钟,这两只雪豹就会缓过劲来,凶猛地扑向这群骆驼。虽然这四只成年骆驼围成一个圆圈,布下一个奇特的阵势,但这种防御体系对付金猫猞猁这样的中型猛兽也许还管点用,对付两只雪豹就显得脆弱了。
骆驼属于大型食草兽,若论体积,一匹成年骆驼相当于两三只成年雪豹大;若论耐力,雪豹更是望尘莫及,野骆驼能一口气在荒漠奔走五六十里不会累倒,雪豹最多连续奔跑一二十里就会瘫倒在地。但骆驼却无法与雪豹抗衡。面对像雪豹这样的猛兽,野骆驼还不如野牛、野驴或野猪有反抗能力。野牛头上有犀利的犄角,数头野牛尾朝内头朝外围成圈布成阵,尖刀似的牛角在天敌眼前晃动,确能让雪豹望而生畏。野驴体小灵活,善于尥蹶子,能连续不断用后蹄蹬踢来犯之敌,那驴蹄如铁锤般厉害,要是不幸被踢着一下,轻则脑震荡,重则伤筋断骨,所以当一大群野驴头朝内尾朝外围成圈布成阵,驴蹄如战鼓般咚咚咚叩击地面,雪豹往往会知难而退。野猪嘴里有可怕的獠牙,尤其是公野猪,不乏拼命三郎精神,敢与强敌殊死搏杀,獠牙能掘开冻土食取树根,所以雪豹虽然对野猪垂涎三尺,也会三思而后行。野骆驼既无可当武器使用的犄角,也没令人胆寒的獠牙;虽说骆驼的蹄子很大,脚底板也长着厚厚一层坚硬的角质,能踢能蹬,但野骆驼身体笨重,不会尥蹶子,当然也就无法将蹄子当做有效的自卫武器。可以这么说,野骆驼遭遇到大型猛兽,除非发生奇迹,很难逃脱被扑倒咬死吃掉的厄运。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短暂的喘息后,两只雪豹便开始对野骆驼扑咬袭击。雪豹不愧是高山雪域最聪明最有谋略的猎手,它们采取骚扰战术,突然蹿到野骆驼跟前,在歪峰雄骆驼脖子上猛掴一掌,不等对方张嘴来啃咬,也不等旁边的野骆驼来增援,立刻就急旋豹腰玩了个金蝉脱壳溜走了。过了一会儿,它又如法炮制,袭击秋草母骆驼。在身手矫健的雪豹面前,笨拙的野骆驼被动挨打,毫无还手之力。一会儿工夫,四匹成年野骆驼有三匹负了伤,有的脖子被抓伤,有的胸毛被拔掉,有的脸被撕破。
摆在这群野骆驼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抛弃那匹半大骆驼,四匹成年骆驼现在逃命还来得及;要么被雪豹折磨得遍体鳞伤,四匹成年骆驼外加那匹半大骆驼一起死于非命。
可是,又过去了几分钟,这四匹成年野骆驼好像没有要抛弃半大骆驼的打算,仍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吭吭哀嚎,徒劳地用蹄子抵挡雪豹的进攻。
看来,它们是下定决心死也要死在一起了。这很愚蠢,当然,也挺感人的。
突然间,我脑子里跳出一个新奇的想法,设法赶走这两只雪豹,将这几匹野骆驼从死亡的边缘拯救出来。
我是个动物学家,我当然知道肉食动物捕杀草食动物,是一种无可厚非的觅食行为,肉食动物要想生存,就必须施展其尖爪利牙,咬断草食动物的喉管,撕开草食动物的胸腔,吮其血啖其肉啃其骨。这虽然看起来很残忍,却是天经地义的事,谈不上是非善恶,没必要路见恃强凌弱而拔刀相助。
我也晓得,大自然存在着一条食物链,人为地打破这条食物链,无端干预动物正常的生活秩序,就好比霸权国家粗暴地去干涉别国内政一样,是有害无益的事。
我看得很清楚,雌雪豹腹部的乳房胀鼓鼓的,就像吊着一排熟透的柚子,毫无疑问,这是一只才做母亲不久的哺乳期母雪豹,在日曲卡雪山某个隐秘的岩洞或树根里,有一窝嗷嗷待哺的小豹崽。这对雪豹夫妻肚皮空瘪瘪的,也许已经一天没吃到东西了,假如阻止它们猎杀这些野骆驼,雌雪豹吃不到新鲜的骆驼肉,就分泌不出芬芳的乳汁,也就无法喂养那窝小豹崽,说不定可爱的小豹崽会因抵御不住半夜的寒流,而变成一具具饿殍,成为我横加干涉野生动物正常生活秩序的牺牲品。事实上,我出手阻止这场雪豹对野骆驼的杀戮,对野骆驼来说是救星高照,但对这两只雪豹而言却是灾星降临;对野骆驼来说是一种菩萨般的仁慈行为,但站在这对豹夫妻立场上看却是恶魔般的残忍举动。救野骆驼出苦海的同时,也把雪豹推到了危机的边缘。
我当然也明白,野骆驼和雪豹都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谈不上谁优谁劣,所以也不能用保护珍稀野生动物资源作为我采取行动的依据,来为自己辩护。
动物学家在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应严格保持中立。
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救援这群野骆驼。
除了觉得这四匹成年野骆驼甘愿为保护那匹半大骆驼冒同归于尽的危险,符合人类的道德准则,精神可嘉,让我感动外,我想救这群野骆驼的主要动因,是舍不得它们从我眼鼻底下消失。
野骆驼属于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是很有价值的研究对象。
云南并不出产野骆驼,据史书记载,明朝末年,青海巴颜喀拉山发生大地震,形成巨大的泥石流,毁坏动物赖以生存的山林植被,许多野生动物被迫迁移,顺金沙江流域南下,经四川入云南,滇西北日曲卡雪山一带出现野骆驼的踪迹。数年后,不晓得是什么原因,野骆驼数量急增,成为日曲卡山麓最常见的野生动物种类,至今仍留下许多骆驼山、骆驼谷、骆驼河、骆驼寨、骆驼桥等以骆驼命名的地名,可见当时野骆驼很多,在当地百姓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我曾看过一本名叫《秘滇杂谭》的木刻本古籍,上面说明朝崇祯年间,这一带出现了专门捕捉野骆驼为生的猎户,称为“驼丁”。他们豢养了一种名叫“斑獒”的猛犬,成群结队到荒漠围捕野骆驼,驯养数月后贩卖到陕西和内蒙一带去。可好景不长,到了清朝初年,吴三桂以平西王的身份来到云南后,日曲卡雪山一带的野骆驼便渐渐绝迹。那些以捕捉野骆驼为生的“驼丁”,纷纷转业改行做其他生意去了。这以后的三百年间,这一带再无人见到野骆驼的踪迹。到如今,仅在内蒙和新疆人迹杳然的沙漠边缘或戈壁腹地才偶尔能见到野骆驼的踪影。而我,竟然在日曲卡雪山脚下见到在这一带绝迹已经达三百年之久的野骆驼,不能不说是一种荣幸,一个惊喜,一项意义重大的发现。
云杉树下,野骆驼形势越来越危急,那匹看上去像首领的光脖子老骆驼也被豹爪抓破了眼皮,眼角滴滴答答淌着鲜血。受血腥味的强烈刺激,两只雪豹的铜铃大眼闪烁着饥馑的光芒,变得更加疯狂,加快了进攻节奏,一次又一次地扑到野骆驼身上去撕咬。
我不再犹豫,对站在我身边的藏族向导强巴说:“快朝天开枪,注意,别伤着这两只雪豹!”
强巴是有经验的猎手,举起那支老式单响猎枪,枪口对着雄雪豹的头顶扣动了扳机。“轰”的一声巨响,霰弹射向天空,爆出一团青烟,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火药味。雄雪豹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扭身朝后跳蹿,雌雪豹也惊慌地跟着一起逃,两只雪豹逃出几十米远,这才停下来胆战心惊地回头朝云杉树张望。看得出来,它们害怕枪声,却又不甘心放弃已经到了嘴边的骆驼肉。
我抓起一根树枝拼命敲击树干,“咚咚咚咚”,就像擂响了一面木鼓,还“啊嗬啊嗬”地吼叫,恫吓驱赶这两只雪豹。
雪豹抬起头来,虎视眈眈地望着我。野骆驼也瞪起惊恐不安的眼睛朝云杉树上张望。
强巴往枪膛装了一发子弹,瞄准两只雪豹前面两公尺的地上又开了一枪。子弹炸得泥土四溅,碎土和沙子雨点般地泼了两只雪豹满头满脸,它们低吼一声,惊跳起来,仓皇向雪山上逃窜。
再凶猛的野兽,也害怕铿锵有力的木鼓声和震耳欲聋的枪声。
远远传来雪豹凄凉的嗥叫声。夕阳在地平线上跃动,喷吐着暗红色的晚霞,夜幕马上就要降临了。干预了这对雪豹的猎食,打搅了它们的生活,我有点过意不去,只有在心里对它们说声对不起,祝愿它们好运气,在回巢穴的途中能逮着雪兔、沙獾或马鹿什么的,有食物可充饥,母雪豹有乳汁可哺养它的小宝贝们。
二 月夜疗伤
那对雪豹夫妻被枪声吓跑后,四匹野骆驼簇拥着那匹半大骆驼向戈壁沙洲跑去。它们也害怕枪声,畏惧人类。我在云杉树的瞭望台上,透过薄薄的暮霭,用望远镜跟踪观察。
那匹半大骆驼年幼体弱,腿部又负了伤,走得极慢,走到离我们牛皮帐篷不远古驿道上一处断垣残壁时,再也走不动了,四膝一屈卧倒在地,四匹成年骆驼也只好停了下来,在此栖息过夜。
野骆驼是昼行夜伏的动物,习惯白天活动晚上睡觉。
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浓浓的月光洒在日曲卡雪山上,白皑皑的积雪反射出水银似的光芒,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
寂静的夜,不时传来骆驼的叫声,声调嘶哑低沉,透出痛苦和哀伤。我猜想,是伤痛折磨得它们无法入眠。我和强巴商量了一下,决定设法利用这个机会去接近这群骆驼,最好能与它们交上朋友,这对我以后考察野骆驼生态习性大有好处。
一般来说,野骆驼胆小机警,天生对两足行走的人类抱有成见和敌意,远远望见人便会撒腿逃遁。但我想,这一次,或许情况会有所不同。是我们开枪将两只雪豹赶走的,等于替它们赶走了狰狞凶恶的死神,它们理应对我们抱有一种感激之情;那匹半大骆驼负伤走不动了,它们就是想躲开我们也难以办得到。
我用泉水拌了一些糌粑,还放了少许盐,这是野骆驼最喜爱的食物。强巴跑到尕玛儿草原采撷了半篮子积雪草,这是当地最常见的一种草药,有止血镇痛功效,他用石碓将积雪草捣成药泥,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带在身边,准备必要时给受伤的野骆驼敷疗伤口。
我俩踏着碎银似的月光,朝古驿道断垣残壁走去。
我一面走一面用具有夜视功能的红外线望远镜观察,我看到了让我十分感动的镜头:那匹半大骆驼侧身躺卧在断垣残壁间,露出被豹爪抓伤的后腿,四匹成年骆驼以那匹半大骆驼为轴心,缓慢地转着圈,转到半大骆驼伤腿前,便低下头来,噗地朝血淋淋的伤口喷出一小口唾沫,然后抬起头来沿着圆形的轨线往前走,下一匹成年骆驼又走了过来,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神态朝半大骆驼后腿的伤口喷一小口唾沫。
一位法国动物学家曾撰文介绍过野骆驼有喷唾沫互相治疗创伤的习惯,没想到我也亲眼目睹了这一奇特的行为。
猫狗狮虎狼等许多食肉猛兽受了伤或长了痈疽,都会用舌头一遍又一遍舔咂创口,唾沫有消炎止疼的作用,一层一层涂抹唾沫,还能起到一定的隔绝作用,阻止苍蝇和其他寄生虫进到创口繁殖细菌,促使创口很快愈合,称得上是动物界最原始的治疗方式。但牛羊兔马象鹿等草食动物,却不会用唾沫替自己或同伴疗伤,它们负了伤或患了痈疽,听之任之,让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苍蝇叮咬,寄生虫乱爬,有许多草食动物受了一点轻伤,创口溃疡糜烂,越来越厉害,最后被败血症夺走了生命。草食动物为何就不会用唾沫自我疗伤或替同伴疗伤呢?有一种观点是这样解释的:草食动物舌头普遍较短,无法将老长一截伸出嘴腔完成复杂的舔疗伤口的动作;再则,草食动物对血腥味有厌恶感,不愿意用舌头接触肮脏的脓血。
野骆驼是世界上少数几种会用唾液疗伤的草食动物之一。
野骆驼是典型的草食动物,跟其他种类的草食动物一样,舌头较短而笨拙,无法像食肉兽那样将舌头伸出嘴腔自如地翻卷舔动,但野骆驼有一种其他草食动物所不具备的本领,那就是会喷吐唾沫。野骆驼在分类学上属于偶蹄目反刍亚目骆驼科,在骆驼科大家族里还有美洲驼、羊驼、原驼、驼马等几种动物。凡属骆驼科动物,皆有喷吐唾沫的技巧。肉感很强的驼嘴微微开启,噗的一声,一片晶莹透明的黏液便从口腔和鼻洞飞射出来,能喷三四米远。过去人们总以为野骆驼喷唾沫属于攻击行为,就像人类讨厌谁或想羞辱谁便朝其脸上吐口水一样,最近才发现这一奇特的行为其实还是种群内的一种疗伤手段。
那匹半大骆驼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四匹成年骆驼也都在与雪豹夫妻的搏斗中挂了彩,有的眼皮被撕破,有的脖子被抓伤,有的胸毛被咬掉,有的脸上出现一条条血痕,但它们没顾得上治疗自己身上的伤口,而是首先集体为那匹半大骆驼疗伤,这种关爱后代胜过关心自己的行为,在动物界并不多见。
我和强巴走到离断垣残壁约二十来米远时,野骆驼发现了我们。“吭——”那匹光脖子老骆驼仰起脖子叫了一声,立刻,其他三匹成年骆驼停止给半大骆驼喷唾沫疗伤,排成一字横队,有的朝我们张嘴做啃咬状,有的使劲用蹄子踢蹬地上的砂砾,有的瞪起眼珠朝我们吭吭吼叫,摆出一副不让我们靠近的姿态。
那匹半大骆驼挣扎着站起来,想离开断垣残壁,退到戈壁沙洲去。可惜,它伤得不轻,才走了数步,便又软绵绵躺卧下来。
我抓起用水和盐巴搅拌过的糌粑,朝野骆驼抛去。投放食物,不仅仅是要喂饱它们的肚皮,还表达一种亲善和友谊。在动物界,彼此分享食物,意味着没有敌意,象征着和平共处。
一团团糌粑落在野骆驼身边,散发出诱人的清香。歪峰骆驼闻闻掉在地上的糌粑,又抬头望望光脖子老骆驼,吭呕吭呕轻叫两声,似乎在征求首领的意见:我肚子饿极了,请问,我能否享用这天上掉下来的美食呀?光脖子老骆驼也低头闻了闻糌粑,扭头跳开去,吭地怪叫一声,好像在提醒它的臣民:这食物来得蹊跷,小心是个圈套,还是不吃为妙。歪峰骆驼只好走开去,但它的嘴腭左右磨动着,也许口水也流了出来,走出去好几步,仍恋恋不舍地扭头瞄地上那坨糌粑。
拒绝享用我们投放的食物,也就是说不愿接受我们的亲善和友谊。
我想了想,将捏成球状的糌粑对准半大骆驼抛掷过去。我想,半大骆驼年纪小,耐不得饥饿,嘴巴最馋,最容易被糖衣炮弹击中,可以试试从它身上打开缺口。有两坨糌粑就掉在半大骆驼的嘴边,正像我预料的那样,半大骆驼抵挡不住香喷喷的食物的诱惑,贪婪地嚼吞糌粑。半大骆驼这一吃,等于给另三匹成年骆驼做出了榜样,它们不再理会光脖子老骆驼的禁令,闷着头寻找地上的糌粑吃。终于,饥肠辘辘的光脖子老骆驼也无法独善其身了,与其他野骆驼同流合污,大嚼我扔过去的美味糌粑。
四匹成年野骆驼忙着找吃地上的糌粑,阻拦我们接近的阵线无形之中瓦解了。我和强巴趁机走拢去,一直走到半大骆驼身边。
我伸出手去摸半大骆驼的脖子,按照我的经验,许多哺乳类动物柔软的脖颈属于身体中的情感区域,母兽会用舔吻幼兽脖子以表达爱意,地位较低者以亮出最易受伤害的脖子向地位较高者证明自己的忠诚,异性之间用交颈厮磨来传递情愫,动物如果能让你抚摸它的脖子,便能证实它对你的好感,还能证实它对你的信赖。
我的手指刚刚触摸到半大骆驼的脖子,这家伙突然抻直脖子吭吭惊叫起来,好像我的手是锋利的刀剑要斫砍它的脖子似的。立刻,光脖子老骆驼停止嚼食美味糌粑,凶猛地朝我们冲撞过来。我和强巴急忙后撤,想退出断垣残壁,但已经迟了,另三匹成年野骆驼已将我们团团围住。光脖子老骆驼冲到我面前,张嘴就来咬我,我来不及躲闪,被它咬住肩膀,它的头一拧,我站立不稳,扑通摔了个嘴啃泥。强巴“哗啦”拉动枪栓,枪口对准光脖子老骆驼。我急忙叫道:“等等,别开枪!”
我绝非认为这些野骆驼的生命比我的生命还要值钱,我也不会傻乎乎听任这些野骆驼把我咬死或踩死。我之所以在紧要关头阻止强巴开枪,是感觉到这匹光脖子老骆驼虽然看起来气势汹汹好像要我的命,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在对我进行恫吓而已。它叼住我的肩膀,并没用力咬下去,只是衔住我的坎肩把我拽倒在地。
骆驼虽为草食动物,一口臼牙只善于碾磨粗纤维的植物,不像食肉兽尖利的犬牙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但咬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它真要认真咬我的话,不说咬断肩膀,起码也能咬透我的衣裳咬烂我的皮肉。再者,我被它拽倒在地后,它完全可以趁势用蹄子踢我或踩我,骆驼蹄子虽然不像象蹄或犀牛蹄那般可以一蹄子把人踩扁,但如果狠狠一蹄子踩到我的胸脯,起码也会被踩断几根肋骨。它没这样做,证明它还记得是我和强巴在云杉树上开枪帮它们将两只穷凶极恶的雪豹赶走的,证明它晓得是我和强巴在给它们抛掷投放食物,不忍心或者说不好意思置我于死地,只是不想让我待在它们身边,更不愿意让我去抚摸半大骆驼的脖颈。
我的判断是对的,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后,四匹成年野骆驼围成半圆形向我们吭吭叫着压了过来,但并没有冲过来咬我们。它们的目的很清楚,是要将我和强巴像押俘虏一样从断垣残壁间押走。
我想赖着不走,我不愿错过这么一个能和野骆驼交上朋友的千载难逢的良机。它们逼上前来,我就微笑着往后退两步。我转着圈后退,退来退去又退到半大骆驼身边。我朝它们微笑,是想用和善的面部表情向这些野骆驼传递友好信息,用怀柔政策来消除它们的敌意;我转着圈后退,是要用人类的谋略让它们中计,看起来我挺顺从挺屈服的,被它们驱赶得连连后退,退来退去却仍在它们身边转悠。
我和强巴以半大骆驼为轴心,转了五圈,还是转到了老地方。嘿嘿,这叫推磨战术,你推磨,我转圈,赶到天亮也休想把我们从这儿赶走!
我太低估野骆驼的智慧了,大概转到第八圈时,光脖子老骆驼突然停了下来,瞪起惊愕的眼睛,望望我们,又扭头望望躺在地上的半大骆驼,仰起脖子吭地长吼一声,好像在向苍天发问:老天爷啊,怎么赶了半天也没能将这两个讨厌的人赶走,这是怎么回事呀?其他三匹成年骆驼也跟着吭吭叫起来,大概也在表达心中的疑虑和愤懑。
这时,光脖子老骆驼一个箭步蹿到我面前,嘴突然伸到我耳边,吭地大叫一声。我的耳膜被震得嗡嗡发疼,它嘴里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那股特殊的腥味熏得我忍不住想呕吐。我本能地用手捂住耳朵,那张骆驼嘴就在离我鼻子约几寸远的地方一闭一合做噬咬状,分明是在用身体语言警告我:快走,别耍阴谋诡计,不然的话我就咬掉你的鼻子,让你做无鼻丑八怪!
“算啦,我们还是走吧,野骆驼脾气暴躁,说不定真会咬伤我们的!”强巴拉拉我的袖管,担心地说。
我也害怕自己的五官受到损坏,可又不甘心就这样功亏一篑被它们驱赶走。我知道,现在一旦离开断垣残壁,以后就再也别想接近这群野骆驼了。野骆驼是有灵性的动物,具有很强的记忆力,能重复成功经验,这一次它们使用威胁的手段驱赶我们,若是让它们得逞了,在它们的大脑皮质就会形成一个敏感点,以后我们再次出现在它们面前,便会触动这个敏感点,产生条件反射,立刻就会使用相同的办法来对付我们。可假如继续耍赖,万一它们真的翻脸,来咬我们或来踢我们,我们要么开枪自卫,要么被它们撞倒咬伤,这两种后果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怎么办?怎么办?
我一面后退一面想着对策。我的脚后跟绊在半大骆驼的腿上,也许是震着它的伤口了,它吭地呻吟了一声。突然间,一个灵感在我脑子里诞生了,这匹半大骆驼腿部负了伤,刚才看见四匹成年骆驼围着它喷吐唾沫治疗伤口,我们带着治疗伤痛用的积雪草,为何不能学学它们的做法,也用同样的方式替半大骆驼疗伤呢?对许多动物来说,同样的行为方式会产生认同感,有利于减弱被认为是异己分子的不良印象。这主意不错,值得一试。
我抢过强巴手中的装草药的塑料袋,抓起一把已捣成糨糊状的积雪草,塞进自己的嘴里,这种药辛辣苦涩,还有一种酸不啦唧的怪味,比吃黄连还难受,但我已顾不上那么多了,像骆驼似的四肢着地,将药泥含在舌尖,撮起嘴唇,呸地朝半大骆驼腿部的伤口吐去,浓绿色的药汁均匀地喷在创口上。
我做完这套奇特的动作,注意看野骆驼们的反应。皎洁的月光下,那匹光脖子老骆驼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态,停止朝我们冲撞,另三匹成年骆驼也都怔怔地望着我发呆。
这办法起作用了,我心里暗自高兴,急忙指着半大骆驼对藏族向导强巴说:“快跟我学,哦,将药含在嘴里后再吐到它伤口上去。”
强巴两条蚕眉皱成了疙瘩,苦着脸说:“你是要我乱吃药呀?啧啧,我们有必要受这份罪吗?”
“拜托了,帮帮忙。”我说,“请相信我,这样做意义重大,对我的野生动物考察工作很有好处。”
强巴无奈地笑笑,按我的吩咐做。
积雪草捣成的药浆,比起野骆驼的唾沫来,消炎止血镇痛的功效不知道要大多少倍。我和强巴一人一口药浆喷下去,半大骆驼立刻就感觉伤口火烧火燎般疼痛明显缓解,用感激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吭吭惬意地轻声叫唤,还瑟瑟抖动那条受伤的后腿,意思不难猜测,是要我们继续在它创口喷吐药浆。
我不但自己四肢着地爬行,还让强巴也四肢着地爬行,向半大骆驼伤口喷吐一口药浆后,顺时针方向缓慢绕着圈。我这样做是要向首领光脖子老骆驼表明,我虽然是两足行走的人,但对它们没有敌意,我模仿它们的行为特征,等于尊重它们的风俗习惯,愿意同它们建立一种超越物种的友谊。
光脖子老骆驼不再向我们凶猛叫嚷,也不再对我们威胁冲撞,而是跟着我们一起转圈,其他三匹成年野骆驼当然也停止发怒动武,挤进我们的圆圈来,大家步调一致用奇特的喷吐唾沫的方法给半大骆驼治疗伤痛。
半夜,给那匹半大骆驼治疗完伤痛,我和强巴又对四匹成年野骆驼身上的伤痛喷吐药浆,它们平静地接受了我们的好意。
融融月光下,融融人兽情。
翌日清晨,我和强巴才离开古驿道的断垣残壁。我俩的嘴给苦涩的积雪草泡酥麻了,丧失了味觉功能,吃盐感觉不到咸味,吃糖感觉不到甜味,好几天才慢慢恢复过来。可我心里却无比欣喜,野骆驼们能容忍我和强巴待在它们身边,已属荣幸,能让我们参与到它们集体活动中来,更是特殊礼遇了。我想,它们已差不多把我和强巴当做同类来看待了,起码已把我们看成是可信赖的朋友。我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贴近观察野骆驼的生态习性,了解野骆驼的行为特征,为破译野骆驼的生存奥秘而搜集尽可能多的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三 深受宠爱的骆驼王子
野骆驼是一种善于积累经验的动物,脾气耿直,感情真挚。自打那天晚上我和强巴用奇特的喷吐口沫的方式替它们治疗伤痛后,它们就把我和强巴当朋友看待,每次见到我们,便吭吭发出友好的叫声。
那天晚上我趁它们不注意,把一个微型电子脉冲信号发射器悄悄绑在半大骆驼凹背的毛丛里,我用一个半导体接收器便能随时掌握这群野骆驼所处的方位,不管它们跑进荒凉的戈壁沙洲还是来到牧草丰盛的草甸子,只要需要,我什么时侯都可以准确地找到它们。
一段时间后,我和这群野骆驼关系越来越密切,我来到它们身边,它们不会惊慌,也不再有戒备心理,吃草饮水休息,该干什么照样干什么。有时候我会连续一两天跟随在它们后面,它们也不介意。
为了方便观察和记录,我给这五匹野骆驼都起了名字,首领就叫光脖子,驼毛如秋天枯草的母骆驼就叫秋草母,前峰歪耷的雄骆驼就叫歪峰雄,另一匹眼圆如杏、睫毛特别长而密的雌骆驼就叫杏眼雌,那匹半大骆驼我叫它骆驼王子。
我之所以给半大骆驼起名叫骆驼王子,是有原因的。我发现,野骆驼似乎是最疼爱最关怀幼兽的一种哺乳类动物,那匹半大骆驼在这个小小的群体里,是关注的焦点,是生活的中心,享受着种种特殊的待遇。当它腿部的伤痛还没痊愈时,走不快,也不能奔跑,这四匹成年骆驼寸步不离地守在它的身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群忠于职守的保镖在负责保护某位重要人物。当它的腿伤好转后,四匹成年骆驼便采取轮流值班制,不管是在旷野行进还是在水塘边饮水,总有一头成年骆驼影子似的贴身跟随着它,从不让它处在落单的危险状态。
有一次,这群野骆驼路过古戛纳河,正是凌汛季节,融化的冰块在齐脖儿深的河水里汹涌冲撞,发出咔嚓咔嚓可怕的声响。从上游冲下一只死獐子,四肢僵硬,被锋利的冰块割破了肚皮,五脏六腑漫流出来,惨不忍睹,一群大嘴乌鸦在铅灰色的天空盘旋,洒下一串串黑色咒语般的鸣叫。骆驼王子在河边野渡口踯躅不前,不敢下水,四匹成年骆驼便一起跳进水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来势凶猛的冰块,在野渡口筑起一道奇特的堤坝。水势顿时减弱,骆驼王子平平安安涉过河去,四匹成年骆驼在冰凉的激流里泡了十多分钟,快被冻僵了,上得岸来,驼毛上结了一层薄冰,瑟瑟发抖,直打喷嚏。
在哺乳类动物中,整个群体都来关心未成年幼崽,这种现象并不多见。一般来说,母兽承担起养育和保护后代的责任,公兽或其他成年兽通常对幼兽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据我所知,肉食动物中只有豺狗对未成年幼崽采取集体喂养的生存模式,大型草食动物中,只有大象会共同照顾象群里的小象。有些动物,常发生遗弃幼兽的现象,特别是面临生存危机时,成年兽为保全自己的性命,往往会很残忍地将幼兽抛置荒野。生活在非洲稀树草原上的狮群,一旦发生饥荒,大雄狮便有可能将幼狮杀死以充当裹腹的食物。我曾亲眼目睹一群野牦牛,在沿着陡峭的山坡下山时,一头半岁龄的小牦牛一脚踩滑扭伤了脚,疼得站不起来。一头面容憔悴的母牦牛在受伤的小牦牛身旁转着圈,不用猜也晓得,母牦牛是这头不幸的小牦牛的妈妈。可怜的母牦牛朝每一头经过自己身边的成年野牦牛哞哞哀叫,用意很明显,是请求它们给予同情和帮助。遗憾的是,几十头成年牦牛一头接一头从它们身旁走过,却没有哪一头停下来用怜悯的眼光看受伤的小牦牛一眼,更不用说守护在小牦牛身旁了。浩浩荡荡的牦牛群越走越远,天色昏暗,那头母牦牛害怕黑夜和孤独,也没有能力让自己受伤的幼崽重新站起来,无可奈何地长哞一声,撒开四蹄追赶牦牛群去了。夜幕降临时,几条野狗路过此地,把那头被群体抛弃的小牦牛撕碎吞食了。这类弃幼现象在荒原丛林里并非绝无仅有。
我很想弄清楚这五匹野骆驼彼此的关系,可我除了知道光脖子是这群野骆驼的首领外,却始终未能判断出秋草母和杏眼雌谁是骆驼王子的生母,当然也就更难断定光脖子和歪峰雄这两匹雄骆驼究竟谁是骆驼王子的生父了。
过去我跟踪观察野生动物,最容易判断的就是母子关系了,不管是愚笨的动物还是聪明的动物,也不管这些动物聚集在一起数量有多少,只要需要,很快就能准确地辨识出哪一只幼兽是哪一只母兽所生。哺乳期自不必说,幼兽吃谁的奶谁就是幼兽亲生的妈妈;过了哺乳期,母与子也天生有一种特殊的亲情联系,母兽看自己幼兽时,目光温柔如水,母兽舔自己幼兽时,神情无比慈祥,母兽叫唤自己幼兽时,声音委婉动听,而幼兽总是更愿意待在妈妈身边,在妈妈身边时无拘无束显得更活泼可爱。可是,在这群野骆驼里,我过去的观察经验失效了。骆驼王子已过了哺乳期,自然没法从喂奶和吃奶的动作来判断秋草母和杏眼雌谁是它的生母。而想从这两匹母骆驼的行为举止来判断谁是生母却非常困难,它们对待骆驼王子都非常好,一样热情,同等亲昵,很难区分孰优孰劣。骆驼王子对待秋草母和杏眼雌也一样亲密,同等爱戴,很难区分出亲疏来。有时候,秋草母和杏眼雌一左一右把骆驼王子夹在中间,深情地嗅吻骆驼王子的背部和驼峰,你嗅个不休,我更是吻个没完,淋漓尽致地表达着舔犊之情,真让我怀疑骆驼王子是不是它俩共同产下的幼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任何动物都一样,只能有一个生母。至于两匹成年雄骆驼,也不分彼此,尽心尽力照顾骆驼王子。有时走在草甸子上,远远发现一个可疑的黑影,或者闻到食肉猛兽的气味,光脖子便会抢前一步,用身体挡住骆驼王子,竖直脖子警戒观望,而歪峰雄则用小小的脑袋顶着骆驼王子的屁股,催促小家伙赶紧离开。两匹成年雄骆驼就像两个训练有素的警卫,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以确保骆驼王子的安全。
我走过的地方不算少,天南海北,从神农架到大兴安林,从西双版纳到五指山,都曾留下过我的足迹;我野外考察的时间也不算短,从事动物行为学研究已有十多年,跟踪观察过许多野生动物种群,但像这群野骆驼那样对后代如此负责如此无微不至关怀的实在不多见。可以这么说,这群野骆驼是我迄今为止所研究过的动物中最具爱心最疼子女的动物之一。
我是个动物行为学家,我当然晓得,对动物而言,纯粹的爱是不存在的,任何感情倾向或任何感情方式都是生存的辅助手段。换句话说,感情是生存的附生物,一个种群之所以选择某种感情形式,而非选择另一种感情形式,肯定是因为这种感情形式更有利于种群的繁衍与壮大,而另一种感情形式会削弱减低种群的生存能力。
根据这一逻辑,我推想野骆驼如此这般关爱后代,视幼崽的生命超过自己的生命,这一在动物界罕见的护幼现象,其背后所蕴藏着的生存利益。这或许与明朝末年青海巴颜喀拉山发生大地震,野骆驼成功地迁徙到云南有关,我猜想。据史书记载,当时有高鼻羚羊、鹅喉羚、藏羚、牦牛、野马、野驴等十来个种类的高寒大型草食动物成群结队经四川往云南迁移,形成一支浩浩荡荡的迁徙大军,场面蔚为壮观,称得上是一次野生动物长征,沿途爬雪山、过沼泽、渡江河,地形复杂,气候多变,环境恶劣,凶悍的食肉兽围追堵截,猎人猎狗大肆捕杀,绝大多数种类的动物经受不起命运严峻的考验,纷纷减员,走到一半就溃不成军,有一些无可奈何地滞留在四川阿坝地区,有一些继续前行,刚进入云南境内就整个种群倒毙殆尽了,唯有一支野骆驼克服了重重困难,顺利地到达日曲卡雪山。
四十年代末,当时的西南联大组织了一支生物考察队,沿着明朝末年高寒大型草食动物迁徙的路线,从青海的巴颜喀拉山脉到云南的怒江峡谷走了一遍,实地调查当年十来种高寒大型草食动物集体迁徙这一历史奇观。虽然事隔三百来年,沿途仍能见到大量动物骨骸,一路不断,越靠近云南骨骸越多,有时在一个砂砾坑里,能找到上百具已经半风化的各种动物的骷髅。当时负责考察工作的是一位名叫约翰的英国博物学家,他是个有心人,详细描述了动物骨骸在沿途的分布情况。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我记得很牢,说是牦牛、野马、野驴、藏羚等动物,沿途留下的骨骸,在青海境内多为体弱的幼崽,到了四川境内,多为不够强壮的雌性,最后才是身强力壮的雄性,而野骆驼骨骸的分布情况却有所不同,开始时多为年老体衰者,其后是成年雄性,很少有未成年小骆驼的骨骸。约翰得出的结论说,之所以众多种类的大型食草兽在那次悲壮的大迁移中只有野骆驼走到了终点,是因为野骆驼是所有大型食草兽中最能吃苦耐劳最适应环境变化的动物,尤其是那些未成年的小骆驼,生命力旺盛,适应能力极强,死亡率明显要比其他种类食草兽低得多。
我对约翰博士细致的调查工作十分赞赏,但对他的结论却不敢苟同。我觉得应该从另一个角度来分析为什么十余种大型食草兽集体大迁移,最后只有野骆驼能成功地到达目的地。
是的,从生理结构来分析,野骆驼确实称得上是一种能高度吃苦耐劳的动物。骆驼有“沙漠之舟”的美称,能适应恶劣的自然环境。驼眼有双重睫毛;驼耳驼鼻就像装了自动门那样,遇到风沙能紧闭耳孔和鼻孔,遮挡风沙侵入;又大又厚的骆驼蹄子,既能在流动的沙丘上奔跑,又能在崎岖的山道上行走;高耸的驼峰积存全身五分之一以上的脂肪,就像粮仓一样,一旦找不到食物发生饥荒,可动用积存的脂肪来维持生命;耐渴的本领更是大得惊人,胃内有很多贮存水的水脬,可以持续不饮水而生存二十一天,并且还能赶几百公里路;由于常年在干旱的荒漠生活,天生一套极经济的耗水办法,排尿量很少,一天最多只排一升左右;汗腺不发达,即使在烈焰似的骄阳下奔驰,出汗也不多;更奇妙的是,鼻腔还有吸收空气中水分的功能,不仅如此,极度干渴时,鼻腔甚至能过滤出呼吸气体中的水分,将体内水分的散发量降到几近零的程度;在丧失肌体含水量四分之一时仍能保持血液量和血液浓度而不会死亡;一旦遇到水源,野骆驼则能在十分钟之内一口气喝下九十五升水。
即便如此,我仍认为,三百年前野骆驼之所以能从青海长途跋涉顺利到达云南,特殊的生理结构只是重要原因之一,而不是唯一的原因,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说到吃苦耐劳的本领,应该说野生动物各有各的高招。野驴的耐力较之野骆驼来毫不逊色,野马的速度是野骆驼所望尘莫及的,藏羚的机敏非野骆驼所能比拟,牦牛比野骆驼更加耐寒也更有吃苦精神,而大迁移里有一种名叫疣猪的野猪,对环境的适应性更是强得惊人,不畏高温严寒,既能在赤道附近的热带雨林生活,也能在靠近南极的寒带针叶林看见它们的踪影,但这些动物却都在那次大迁移中,一路走一路减员,未能像野骆驼那样进入云南境内。对像我这样的动物行为学家来说,这是一个值得探索的秘密。
我的兴趣越来越浓,想象力就像羽翼刚刚丰满的鸟,漫无边际腾飞,海阔天空翱翔,脑子里像播放电视连续剧那样不断出现明朝末年大型食草兽从青海到云南集体大迁移的场景。
四 悲壮的大迁移
那是一场可怕的大地震,巴颜喀拉山像个喝醉酒的巨人,山脉摇晃,大地颤动,厚厚的积雪崩塌而下,盖没了山谷,盖没了树林。地震和雪灾刚过,又一场更大的灾难接踵而至,已沉寂了数百年的查玛亚火山口被惊醒了,轻轻打了个喷嚏——火山爆发了,熔化的岩浆喷出几百米高,烈焰坠落雪地,积雪被烧得吱吱响,融化的雪水和冷却的岩石搅和在一起,变成可怕的泥石流,顺着山坡汹涌而下,就像一头从地狱逃出来的怪兽,吞噬一切生灵。野生动物的家园遭到毁灭,大型食草兽赖以生存的植被被破坏殆尽。万般无奈之下,它们只好背井离乡,进行史无前例的集体大迁移。
成群的野驴,成群的野马,成群的藏羚,成群的牦牛,成群的疣猪,汇聚在一起,浩浩荡荡,向南行进。
漫漫征程,重重艰险。
一路上,多为荒凉的不毛之地,食物资源极其匮乏,每一个生命都感受到了饥饿的威胁。为了能多吃上一口青草,为了能多喝上一口水,种群内部不断发生流血争斗。
哦,一群牦牛在寸草不长的戈壁滩走了整整一天,饿得眼冒金星,快走不动了,老天爷慈悲,黄昏时分,遇到一片灌木丛。这是典型的戈壁绿洲,仅有几十亩大,满地是无法食用的刺槐红柳,偶尔有些可充饥的青草。牛群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戈壁绿洲。绿地这么小,可食的青草又那么少,身强力壮的公牦牛想,要是还像平时那样,所有的牦牛都拥进这片巴掌大的绿洲,每头牦牛吃几口青草,很快就会把这片绿洲吃得一干二净,自己体格大,消耗也大,平均分配的话,这点青草还不够塞牙缝的呢。茫茫戈壁,还不知道要走多长时间才能走得出去。能多吃一口青草,就多一份活命的希望。群体间的友谊,对母牛和牛犊的关爱,与自己的生命相比较,都显得无足轻重了。生命都是自私的,能活下去是最最重要的。这么一想,公牦牛抢先一步跨进绿洲,霸占住青草茂盛的地方,摇晃长长的犄角,发出如雷的吼叫,警告后来者:这块生长牧草的地方,已经归我所有,任何牦牛未经同意不得擅自入内,不然就休怪我无礼了。胆小的母牛和牛犊吓得不敢越雷池一步,也有一些年轻的牦牛饿红了眼,不顾一切地冲进绿洲,抢食一丛丛碧绿的青草。身强力壮的公牦牛钩着头撅着禾杈似的犄角,恶狠狠撞过来,将年轻的牦牛打得皮开肉绽。好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坏榜样的力量也是无穷的。身强力壮的公牦牛霸占最茂盛的草地,年轻的牦牛霸占次等茂盛的草地,老牦牛和母牦牛霸占牧草疏疏落落的地界,失去母牦牛庇护的小牦牛被挤出绿洲,什么也吃不到。翌日晨,牦牛群继续赶路,在戈壁艰难跋涉,腹中空空的小牦牛走着走着,脑袋一阵晕眩,四膝一软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哦,一群野驴在山坡上奔跑,烈日悬挂在头顶,烤焦了树叶,烤焦了草地,烤得卵石火炭似的发烫,就像在火焰山上行走。最要命的是,这一路上找不到水源,干得嘴唇开裂,五脏六腑就像快要自焚的易燃物品,渴得嗓子都哑了,连叫都叫不出声音来。就在这时,转过一道山岬,随风飘来淡淡的水的清香。这是一个盆形石槽,也就两丈见方,没有活水源头,显然是积存的雨水,薄薄一层,僧多粥少,驴多水少,根本就不够全体野驴喝的,要是平均分配的话,每匹驴大概只能喝两三口水,石槽就会被喝干见底。一路望过去,都是荒凉的山丘,再走一天也未必就能遇到水源。公驴露出贪婪的本性,撞开母驴、老驴和小驴,驴嘴伸进水里稀里呼噜拼命喝起来,一面喝一面还尥蹶子,踢蹬那些试图挤进来抢水喝的母驴、老驴和小驴。石槽成了内讧的战场。体小力弱的母驴被踢瘸了腿,动作迟缓的老驴被踢断肋骨,年幼无知的小驴被踢歪了嘴。成年公驴饱饮一通后,石槽里积存的水已经所剩无几,母驴、老驴和小驴又是一场混战,强悍者饮到一口半口救命水,孱弱者只能舔舔石头上若有若无的水蒸气。石槽里积存的雨水喝干了,野驴群继续顶着烈日往前赶路。又是火焰山似的炙热的山路,别说水了,连水蒸气都吸不上一口,刚才在石槽边未能抢到水喝的孱弱的幼驴一匹接一匹中暑倒毙。
哦,一群疣猪正在穿越风雪丫口,两边是白雪皑皑的山峰。疣猪们踩着终年不化的积雪,顶着凛冽寒风,在凄迷的雪花中艰难行进。狂风呼啸,与冰峰摩擦,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厉的响声。疣猪们心惊胆战,比被孟加拉虎追赶还要害怕,闷着头往前蹿跃。越接近风雪丫口,气温越低,路旁出现被冻僵的岩羊、马鹿、野驴、骆驼等动物尸骸,还摆着行进的姿势,双眼睁得溜圆,神态栩栩如生,却已变成了硬邦邦的冰柱。疣猪更加被吓得魂飞魄散,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好不容易登上风雪丫口,跟随在队伍后面十多只半大的小猪冷得骨头都麻木了,实在走不动了,发出哀哀号叫,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母猪心疼自己的宝贝,朝走在前头的公猪哼哼叫着,希望那些膘肥体壮的公猪能体恤后代,围到那些快冻僵的小猪身边来,施舍一点爱心,施舍一点温暖,鼓励小猪们勇敢地闯过风雪丫口这道鬼门关。那些小猪还没有冻坏,只要用体温暖一暖它们,它们能恢复体力鼓起勇气走完最后那段路程的。风雪丫口并不很长,直线距离仅有三百余米,最多还有一百米就能穿越风雪丫口下山去,往坡下走气温越来越暖和,山腰一片明媚的阳光。然而,成年公猪们就好像集体患了耳聋症,谁也不停下来,仍急匆匆奔跑而去。它们不愿为拯救这些小猪而危及自己的性命,它们身上厚厚的脂肪层虽然起到保暖的作用,但寒风刮在身上就像锋利的刀子在割肉一样,疼得钻心,冷得彻骨,很有可能一停下来,血液就会被冻得凝固,肌肉就会被冻得僵硬,骨头就会被冻得开裂,再也无法行走了。母猪们望着隐没在风雪中的公猪,伤透了心,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用长长的嘴吻拱动小猪的屁股,噗噗朝小猪身上喷吐有限的热气,催促小猪们快走。又一阵锥子似的山风刮过来,一只最瘦弱的小疣猪闪了个趔趄,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就像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小猪们一只接一只栽倒下去,倒在离风雪丫口出口不远的雪地里。
哦,一群藏羚正穿行在一望无垠的沼泽地。黑色的淤泥冒着一串串浑浊的气泡,散发着腐烂的气息。淤泥深不见底,要是不小心一脚踩下去,身体就会慢慢地陷落下去,越挣扎陷落得越快,无法自拔,遭到灭顶之灾。沼泽地里,散布着一些草墩,可以踩在这些草墩上跳跃行进。
刚开始过沼泽时,可供踩脚的草墩还比较密,分布也比较均匀,两只草墩之间的跨距不大,小藏羚勉强可跟在成年公藏羚后面,蹦跶跳跃朝前赶路。来到沼泽中央腹地,可供踩脚的草墩越来越少,分布得也越来越不规则,有些草墩淹没在水下,水面只望得见稀稀疏疏几株草茎,有的地方两个草墩间相距五六米,差不多到了藏羚的跳跃极限。成年公藏羚凭借着丰富的丛林生活经验和高超的跳跃技巧,从这个草墩跳到那个草墩,避开深不可测的泥潭。苦了那些四肢还十分稚嫩的小藏羚,它们跳不远也跳不准,站在草墩上呦呦鸣叫,希望那些身手矫健跳起来轻盈如飞的成年公藏羚能给它们指引一条更安全更易行的捷径。然而,那些个成年公藏羚都想着尽快从危险的境地脱身,哪有心肠去管小藏羚的死活。母藏羚虽然心疼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但自顾不暇,只能站在对面的草墩上,用叫声催促小藏羚快跳。有的小藏羚为了不掉队,不顾一切地跳将起来,两个草墩之间的距离超出了它们的跳跃能力,扑通,掉进没有一点浮力的泥潭,徒劳地挣扎了几下,身体渐渐沉没了下去,几分钟后,黑色的污泥漫过它们的嘴吻,像被魔鬼吞噬了一般,消失在神秘的沼泽地里。更年幼的小藏羚不敢在跨度很长的草墩间起跳,急得在原地团团转,眼巴巴望着藏羚群远去,两三天后,把脚底下那个草墩上有限的青草啃食光后,变成一具饿殍。那群藏羚走出那片沼泽后,减员近一半,幼藏羚几乎都死光了,变成一个没有幼崽的老化的群体。
哦,一群野马在山间小道上奔驰,路两边都是高高矮矮的灌木丛。草深林密,是贪婪的食肉兽出没的地方。当大型草食动物集体大迁移时,老虎、豹子、豺狼、野狗、巨蜥、金雕、秃鹫等各种食肉猛兽猛禽就从四面八方向会聚而来,就好像赶赴一个巨大的盛宴。这群野马一路上被狼群追撵,被豹子扑咬,损失惨重,许多野马都在猛兽袭击时挂彩负伤。突然间,路旁一片灌木丛无风自动,枝丫摇曳,发出咔嚓咔嚓可怕的响声。走在马群最前面几匹领头的公马惊慌地嘶鸣一声,扭头朝另一个山沟跑去。这些野马早已被食肉猛兽一次又一次的袭击吓破了胆,风声鹤唳,一有风吹草动就条件反射般地加快奔逃的速度,都不敢朝发出响动的地方看一眼。
一群讨厌的野狗从灌木丛后面钻出来,望着溃逃的野马群,领头的独眼大黑狗犹豫了一下,发出一声嘹亮的吠叫,野狗群狂吠着,冲进野马群,追逐小马驹。独眼大黑狗之所以站在野马群面前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扑上去撕咬,那是因为,野马身高力大,不像兔子或羚羊那般好对付,遇到像野狗这样的小型食肉兽,会奋起反击,或者尥蹶子,或者用前蹄踩踏,要是不幸被马蹄踢着一下,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呜呼哀哉。野狗群从野马群中穿插进去,拦住一灰一红两匹小马驹。小马驹东奔西突,引颈嘶鸣,向成年野马呼救。这个时候,要是领头那几匹公野马停下来,扬起长鬃喷着响鼻,杀野狗一个回马枪,野狗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放弃这场屠杀。遗憾的是,两匹小马驹嘶叫得脖子都哑了,领头的公野马仍没有停下来回身救援。它们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完全丧失了反抗意志。那条独眼大黑狗喜出望外,率领野狗们很快将两匹倒霉的小马驹从野马群中分割开来,然后一拥而上,美美地享用了一顿马肉大餐。
野狗群尝到甜头后,索性跟随在野马群后面,就好像这群野马是它们饲养的家畜一样,就好像这群野马是归它们所有的活动的肉食仓库,肚子饿了便追撵上来宰一匹小马驹吃。野马虽然善奔跑,但野狗也是一种很有耐力习惯长途追逐的猛兽,嗅觉、视觉和听觉十分灵敏,跟在野马群后面,幽灵似的甩也甩不掉。
这群野马从青海的巴颜喀拉山脉刚进到四川境内,所有未成年的马驹便被这群贪得无厌的野狗杀吃殆尽。这群野狗捕捉野马的本领越练越高强,甚至养成了挑食的毛病,非野马肉不食,专门靠捕食野马为生。庞大的野马群日日减员天天缩水,不到两个月时间,便只剩下十几匹光棍公野马了。
牦牛、野驴、疣猪、藏羚和野马,由于在危险来临时成年兽只顾自己逃命,未能履行其护幼的职责,致使幼兽大量夭折,群体内没有了慈爱和关怀,各个都变成了只晓得保全自己的自私鬼,种群逐渐衰亡,在漫漫征途中被淘汰出局,未能走到云南境内。
在浩浩荡荡的草食动物迁移大军中,有一个种类表现得与众不同,它们在灾难面前,更体贴更关心更照顾群体内的幼兽,强化护幼的本能,把生的希望留给后代。虽然在漫漫征途中,这个种类也遭受了九九八十一磨难,有许多成员死于非难,种群不断减员渐渐变小,但因为大部分幼兽都活了下来,群体仍充满生机。由于所有的成年兽都责无旁贷地保护幼兽,都甘愿为后代无私地奉献一份爱,群体内爱意绵绵,产生了一种牢不可破的凝聚力,同心同德勇往直前,战胜难以想象的困难,到达目的地——云南日曲卡雪山。
这就是野骆驼。
我振动想象的翅膀,在时间的隧道中遨游。
五 历经磨难的征途
哦,火山爆发,大地向天空射出一朵蘑菇状浓烟。刚才还是明亮的白昼,突然间变得一片漆黑。野骆驼们像其他大型食草类动物一样,在不可抗拒的天灾面前,聚集在一起,向南迁移。数以百计的野骆驼,顺着巴颜喀拉山脉狭长的山谷奔跑。领头的是一匹中年雄骆驼,身坯高大健壮,背上一双驼峰小山似的耸立,头顶那片驼毛蓬松弯曲,就像戴着一顶天然皇冠,姑且给它起名叫大皇冠。
为了躲开从天空落下来的炙热的火山灰,这群骆驼马不停蹄地连续行走一天一夜,累得四肢发软,饿得眼睛发绿。就在这时,山谷乱石滩后面出现一片野苜蓿,油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动,紫色的小花在微风中摇摆。苜蓿草是野骆驼最喜爱的一种食物,糯滑爽口,营养丰富。可惜,这片苜蓿草太小了,仅有两亩半大,根本不够几百匹骆驼饱餐一顿。身强力壮的公骆驼就像苍蝇见到了血一样,心急火燎朝野苜蓿地扑去,一面奔跑还一面呕呕吼叫,那是在警告其他骆驼:美味可口的苜蓿草非我莫属,谁也别来同我争抢,不然我就要动粗啦!显然,饥饿使得生命中自私黑暗这一面暴露无遗。公骆驼们进到野苜蓿地,立刻掉转头来,摆开打架的姿势,阻拦母骆驼和小骆驼进入。饥饿难忍的母骆驼和小骆驼不顾一切地冲进苜蓿地,一场争斗眼看就要发生了。
这时,大皇冠张大嘴发出一声气势磅礴的吼叫。它身体最魁梧,智慧最出众,打架最勇敢,是种群的领袖,其他公骆驼都怕它。随着它的吼叫,所有的骆驼都安静下来,混乱的局面得到有效控制。它缓步走到那些蛮横不讲理的公骆驼跟前,一甩脑袋,啪地将一匹长脖子公骆驼推开,又用额头抵住一匹红鼻子公骆驼的腰将其搡出老远,在公骆驼形成的封锁线上强行撞开一条通道。然后它跨着大步来到那些嗷嗷待哺的小骆驼身边,将它们领进野苜蓿地。公骆驼们慑于首领的威势,敢怒不敢言,只能伫立在一旁眼巴巴望着小骆驼们啃食鲜嫩的苜蓿草。
一匹眉心上长着一颗黑痣的小骆驼钻到长脖子公骆驼脖颈底下啃吃一丛苜蓿,长脖子公骆驼本来心里就窝着一团火,这下更是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一口咬住黑痣小骆驼的前驼峰,黑痣小骆驼疼得哇哇直叫,斜刺一蹿,“刷”的一声,前驼峰上那撮驼毛被拔了下来。长脖子公骆驼满嘴都是驼毛,“噗”地吐了一口,金色的驼毛在空中飞扬。小骆驼们吓坏了,停止啃草,纷纷朝后躲让。大皇冠喷了个响鼻,迅速赶过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后肢踮立,前蹄高举,去踩踏长脖子公骆驼。长脖子公骆驼举起前肢蹦跶迎战,可它身坯明显比大皇冠要矮小一圈,力气不济,格斗经验也差,一交手,就被大皇冠踩了好几蹄子,才两三个回合,就败下阵去,转身欲逃。大皇冠大步流星追赶上来,一口咬住长脖子公骆驼的后驼峰,连皮带血啃下一嘴驼毛来。长脖子公骆驼呕呕怪叫了两声,逃出野苜蓿地。大皇冠仍不罢休,穷追猛撵,把长脖子公骆驼驱逐出了骆驼群。谁心里都明白,在如此险恶的环境里,离开群体,存活下去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
对长脖子公骆驼实施惩罚后,大皇冠又瞪起血红的眼珠子,朝几匹平时桀骜不驯的公骆驼大吼数声,那是严厉的警告、最后的通牒,公骆驼们识相地退到两边去了。它们害怕惹恼首领,害怕受皮肉之苦,更害怕被驱逐出群体成为孤独的流浪者,没办法,只好被迫将生命中自私黑暗的那一面收藏起来。大皇冠自己也忍着饥饿,不吃苜蓿草。在大皇冠严密监护下,群体内二三十匹小骆驼放放心心地啃食起来。待小骆驼们吃得差不多了,大皇冠这才解除警戒状态,让其他骆驼进到野苜蓿地啃吃草料。本来就面积不大的野苜蓿地,被几十匹小骆驼放开肚皮大吃大嚼了一顿,差不多吃掉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食料,当然不够几百匹成年骆驼食用,每匹成年骆驼仅吃了几口,那片野苜蓿地就被剃了光头。
很难解释大皇冠为何要在食物匮乏时不惜动用武力压服那些公骆驼坚持要让小骆驼们先进食,也许,大皇冠天生是匹富有爱心和责任感的好骆驼,特别有舔犊之情,眷恋那些活泼可爱的小骆驼,不愿意看到小骆驼们挨饿;也许,大皇冠是匹生活阅历丰富的骆驼,晓得小骆驼们筋骨稚嫩,生命力脆弱,更抗不住饥饿,也没有能力同成年骆驼争抢食物,属于弱势群体,假如不采取特别手段加以特殊保护,任其在生存竞争的旋涡中漂流,很容易就会被生活无情地淘汰掉,所以在食物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必须先满足小骆驼的需要;也许,大皇冠是匹智慧登峰造极的骆驼,能高瞻远瞩,晓得眼前这场草食动物大迁移艰苦卓绝凶吉难料,只有确保生命延续的链条不断裂,才有可能免遭种群灭绝的大灾难,而那些小骆驼,是初升的太阳,是生命延续的火种,是种群的未来和希望,保护它们,就是保护种群的未来。
不管怎么说,在食草类动物大迁移的初始阶段,大皇冠凭借至高无上的首领地位,凭借高大的身躯强健的体魄,压制了某些公骆驼自私贪婪的本性,在群体中造成这样一种价值观念:这二三十匹小骆驼是群体最宝贵的财富,照顾好它们,让它们平平安安活下去,是每一匹成年骆驼义不容辞的责任。
实践证明,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值得称道的明智之举。
哦,骆驼群顺着巴颜喀拉山脉西侧一片浩瀚的沙漠向南跋涉。正值盛夏,阳光曝晒,沙漠热得就像一只大火炉。它们已经在沙漠连续行走十几天,没遇到一处水源。骆驼虽然有沙漠之舟的美称,是世界上最耐渴的动物,但连续十几天不喝一滴水,也渴得受不了了。好多骆驼已经两三天没解小便了,排泄系统干得排不出液体来,即便排尿,也浓得像盐汤,稠得像胶水,排的时候身体疼得像刀割。本来,骆驼鼻腔有一层特殊黏膜,可以在呼吸时吸收空气中的水分,以缓解体内的干渴。可这片绵延千里的大沙漠,年降雨量只有几毫米,空气干燥得不含一丝水分,所以骆驼们虽有用鼻腔吸收空气中水分的本领,也丝毫发挥不了作用。
一匹年老体迈的骆驼,渴得晕晕眩眩,大概发生了海市蜃楼的幻觉,把一块卵石滩看成是清波荡漾的水塘,紧走几步,弯曲后腿,趴开两条前肢,低下脑袋做出喝水状,它当然喝不到水,反而吸了一嘴巴干燥的黄沙,哼哧哼哧大口喘咳起来,嘴里没有唾液,喷吐出一团团掺了不少黄沙的血沫,越咳越厉害,最后吐出两口黑血,两眼一闭卧倒在地,再也没能爬得起来。其他骆驼经过这匹老骆驼身边时,都显得忧心忡忡,大家心里明白,骆驼耐渴是有极限的,现在的干渴程度差不多已到了极限,要是再找不到水,整个骆驼群就有被干死的危险。
太阳偏西时,老天保佑,渴极了的骆驼群总算遇到一个水塘。水塘里积着薄薄一层清水,有几只青蛙在浮萍上跳跃。骆驼们都晓得,只有喝到这水,才有希望活着走出这无垠的沙漠。大家争先恐后往水塘边跑,骆驼饮水的本领也很大,能在十分钟之内一口气喝下九十五升水,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水塘,就这么一层薄薄的清水,根本就不够几百匹骆驼喝的。就在这时,大皇冠又仰天长吼了数声。霎时间,混乱的骆驼群安静下来,许多骆驼已经快跑到水塘边了,又面带羞赧的表情踅转回来。是的,这宝贵的水,理应先让小骆驼们喝。围在水塘边的成年骆驼们闪出一条道来,让二三十匹小骆驼先去到水塘边喝水。
那匹红鼻子公骆驼大概实在渴得受不了了,弯曲四膝压低身体,乔装成未成年小骆驼的模样,混在这群小骆驼中间,蹒跚往前走,企图享受未成年小骆驼的待遇,先喝到水。可它才走了几步,便被几匹眼尖的雌骆驼瞧出破绽,这几匹雌骆驼一拥而上,你一嘴我一嘴咬得红鼻子公骆驼狼狈不堪落荒而逃。
这一次又像在野苜蓿地那样,待二三十匹小骆驼饮完水后,其他骆驼才蜂拥而上到水塘里抢水喝。有许多成年骆驼仅喝到一两口水,只能算是润了润冒烟的喉咙罢了。有好几匹骆驼由于没能及时补充体内过度消耗的水分,第二天没能走出沙漠,倒在大迁移的途中。
这以后,爱护和照顾小骆驼,把生的希望留给小骆驼,变成了这群骆驼的行为规范,变成了绝大多数成年骆驼的自觉行动。
哦,这群野骆驼来到了风雪丫口。正是暴风雪猖獗的季节,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彻骨寒冷加上高山缺氧,小骆驼们走到一半就精疲力竭,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成年骆驼围了上来,有的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肆虐的暴风雪,有的贴在小骆驼身边朝小家伙身上喷洒热气,有的在后面用热烘烘的嘴抵住小骆驼的屁股,推搡着小家伙往前走。成年骆驼组合成奇特的“挡风墙”,保护着小骆驼在白茫茫的风雪丫口上穿行。空旷的风雪丫口,疣猪、野驴、藏羚等动物的尸骸星罗棋布,被白雪覆盖,变成一个个尖锥形的小雪冢,风雪丫口看上去就像一块墓地。那些动物尸骸,绝大多数都是未成年的幼兽。幼兽细皮嫩肉,抵抗力弱,更抗不住暴风雪的侵袭。料峭寒风刮倒了一匹走在最外围的母骆驼,“挡风墙”被寒流撞开了缺口,立刻就有另一匹成年骆驼奔上来,补上了这块缺口。穿越风雪丫口,不少骆驼被暴风雪夺走了生命,但二三十匹小骆驼却都活着走出了风雪丫口。
哦,这群野骆驼踏进那片广袤的沼泽地。黑色的淤泥黑色的气泡是名副其实的黑色死亡陷阱。沼泽地里散布着一些草墩,踩在上面勉强可以通行。骆驼不是速度型的动物,骆驼的身体相对笨重,不如藏羚那般轻盈,纵身一跃就可以跳出数米远,骆驼虽然也能跳跃,但跳而不远,使出吃奶的力气最多也就能跳出一两步远的距离。沼泽边缘,草墩间距不大,成年骆驼一步就能跨过去,小骆驼使劲一跳也能跳得过去。进到沼泽腹地,草墩间距逐渐拉开,成年骆驼要使劲一跳才能跳得过去,小骆驼们踩着成年骆驼的足迹拼命往前蹿跳,大部分都勉强跳过去了。
有一匹灰毛小骆驼不知是因为腿力不济还是心里发慌,没能跳够距离,落到泥潭,身体渐渐沉了下去。灰毛小骆驼急得哇哇乱叫,污泥浊水淹到它脖子了。成年骆驼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数百双眼睛望着大皇冠,等着首领出主意。大皇冠仰天吼了一声,扑通跳进泥潭去,黑色的泥浆漫过它的肚皮漫过它的前胸漫过它的脊背……就在所有的骆驼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大皇冠的身体停止下沉,这片淤泥不算太深,它的蹄子踩到了坚硬的地面。这片淤泥虽然只淹到大皇冠的脊背,却足以淹没灰毛小骆驼的头顶。好险哪,泥浆已淹到灰毛小骆驼的嘴吻,再迟一点的话,灰毛小骆驼就要被沼泽吞噬掉了。大皇冠在泥浆里站稳后,将脑袋闷进淤泥里,伸进灰毛小骆驼的肚皮底下,用力把小家伙顶出泥潭。灰毛小骆驼踩着大皇冠的脖子和头颅,爬出了泥淖。大皇冠慢慢移到草墩边,也顺斜坡跃出了险境。
骆驼群又继续往前走,到了沼泽中央,行走越来越困难,可供踩脚的草墩越来越稀少,大皇冠带着骆驼群在迷宫似的芦苇丛里转来绕去,尽量避开那些需要冒险跳跃的草墩。可是,要完全绕开这些深不可测的泥潭是不可能的。七拐八弯,一块蛤蟆形的泥潭挡住了骆驼群的去路,五六米开外才有可供踩脚的草墩。弹跳力最强的几匹公骆驼纵身拼命蹿跳,勉勉强强跳过去了。明摆着的,除非发生奇迹,小骆驼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越过这块蛤蟆形泥潭的。四周皆是泱泱沼泽,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这时,一匹年纪较大的母骆驼跨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朝前一跳,它当然跳不到对面的草墩,“扑通”,掉在蛤蟆形泥潭里;另一匹老骆驼也学母骆驼的样,跳到沼泽里。这一母一公两匹骆驼迅速往下沉,又黏又稠的黑色泥浆漫过它们的肚皮,漫过它们的脊背,漫过它们的脖子,黑色的水面只露出两张痛苦的驼脸和四只尖尖的驼峰,就像浮着几片枯黄的荷叶,驼嘴翕动着,朝小骆驼们发出嘶哑的叫声。好比搭起了一座浮桥,好比设置了一块跳板,二三十匹小骆驼两级跳远,踩着被沼泽淹没的两匹成年骆驼的身体,跳越到蛤蟆形泥潭的对面去了。在小骆驼的踩踏下,这自愿当浮桥当跳板的两匹骆驼越陷越深,被泥浆淹没了头顶,淹没了驼峰,再也没能从沼泽地里爬出来。这以后,凡是遇到跨度太大的泥潭,便会有成年骆驼自告奋勇投身到稀泥浆里给小骆驼们当垫脚石。走出这片广袤无垠的沼泽地,成年骆驼死亡不少,二三十匹小骆驼却都活了下来。
哦,骆驼群拐进山箐,突然,草丛中蹿出五只老虎来。为首的是只雌老虎,毛色浓艳,身躯高大,身后跟着四只半大不小的老虎,显然,这是一家子老虎。骆驼们见虎色变,吓得呕呕直叫。要是遇到其他食肉兽,野骆驼也许还有办法对付,可以用嘴咬,可以用身体撞,可以用蹄子踢,可碰到老虎,骆驼毫无反抗能力。老虎太厉害了,一个扑蹿可以跃出十来米,轻而易举就能追上奔逃的骆驼,匕首似的虎爪一把就可以撕裂骆驼皮,血盆大口一下就可以将骆驼的颈椎拧断,毫不夸张地说,骆驼在老虎面前,是一堆待宰割的肉。雌老虎带着四只虎儿虎女蹿进骆驼群,对近在咫尺的成年骆驼看也不看,直奔驼队中央那些扎堆挤在一起的小骆驼。很明显,雌老虎的攻击目标选定为这些小骆驼。虽然害怕得要命,但所有的成年骆驼都跟着大皇冠,里三层外三层将小骆驼们团团包裹起来,缓慢地朝前移动。雌老虎扑到一匹黑驼峰公骆驼身上,虎爪一扫,黑驼峰公骆驼皮开肉绽,驼峰上血流如注,黑驼峰变成了红驼峰。
照理说,老虎闻到血腥味,犹如酒鬼闻到酒香,会兴奋得忘乎所以,刺激起猎杀的冲动,一次又一次扑蹿上去,直到把受伤的猎物扑倒为止。可这一次,雌老虎却对黑驼峰公骆驼不屑一顾,仍带着四只虎儿虎女往骆驼群中央闯去。一匹蓝尾母骆驼企图把老虎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斜刺跳过去,用蹄子去踩踏一只半大不小的老虎。骆驼面对面与老虎格杀,好比飞蛾扑火,含有英雄就义的味道。笨拙的骆驼蹄子踩了七八下,都踩空了,一蹄子踩在石板的青苔上,一脚踩滑,用力过猛,左前腿崴伤了,一瘸一拐,在原地滴溜溜打转。蓝尾母骆驼就在几只老虎中间,脚又崴伤了,对老虎来讲,完全可以像吃豆腐一样轻轻松松把蓝尾母骆驼扑倒吃掉。从心理学角度讲,一匹欲逃不能呕呕哀叫的骆驼,那挣扎的姿态惊厥的眼神凄凉的音调,对嗜杀成性的老虎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四只半大不小的老虎已把蓝尾母骆驼围了起来,跃跃欲扑。雌老虎黑黄相间长长的尾巴在空中抡了一个圆圈,仿佛发出了某种不可违抗的指令,四只半大不小的老虎收敛了扑咬的姿势,从蓝尾母骆驼身边退了出来,专心致志地跟着雌老虎往驼队中央冲。看来,雌老虎今天已下决心非扑翻几匹小骆驼不肯罢休了。
雌老虎只对小骆驼感兴趣,是有原因的。小骆驼细皮嫩肉,吃在嘴里口感好,就像人类喜欢吃烤乳猪一样,挑精拣肥是动物的本性;更重要的考虑是,雌老虎膝下的四个儿女,已经长大了,按照虎的习性,正处在狩猎实习阶段,跟着母老虎学习觅食这一最重要的课程,学完这一课,虎儿虎女们就要离开母虎独立生活;母虎在儿女生命历程的关键阶段,除了教会它们如何设伏如何突袭如何撕扯如何咬颈外,只要条件允许,会捕捉一两只活的幼兽,就像买玩具枪让儿童玩打仗的游戏一样,让虎儿虎女一次又一次扑倒还在奔逃还在喘息的幼兽,实践如何厮杀,自己则在一旁观看,随时纠正虎儿虎女的动作。游戏是生活的预演,不仅人类的童年要做游戏,许多动物的童年也是在游戏中度过的。
所有的成年骆驼都紧紧贴在小骆驼身边,整个骆驼群就像庞大的线团,把二三十匹小骆驼裹在核心,裹得水泄不通,坚决不让老虎接近小骆驼。雌老虎发出让骆驼心惊胆寒的虎啸,血盆大口里喷出一团团让骆驼恶心窒息的血腥气流,一扑二掀三剪,大耍虎的威风,要在密匝匝的成年骆驼中杀开一条血路,直取圆圈中央的小骆驼。一匹成年骆驼的嘴巴给虎掌掴裂了,发出痛苦的呻吟;另一匹成年骆驼的眼珠被虎爪剜出来了,发出惨烈的叫声;再一匹成年骆驼的脖子被虎牙拧断了,跪在地上连叫都叫不出声音来……野蛮的屠杀,疯狂的暴行,成年骆驼一匹又一匹负伤,一匹接一匹倒地,然而,没有一匹往后退缩,也没有一匹离开群体顾自己逃命。当一匹成年骆驼被雌老虎扑翻或搡开后,保护圈出现了缺口,不等雌老虎钻进去,另一匹成年骆驼立刻急奔而至,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身体堵住缺口,不让雌老虎有机可乘。成年骆驼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成一座无法攻克的坚强堡垒,保护着那些小骆驼,走出山凹,逃进荒漠。终于,雌老虎扑累了咬累了,悻悻吼了两声,放弃了徒劳的追杀。山凹里,遗留下几十匹奄奄一息垂死挣扎的成年骆驼……
这些情节虽然是我杜撰的,但我想,与三百多年前所真实发生的情景相去不会太远,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在大迁移途中,其他大型草食动物都被淘汰出局,而野骆驼却一枝独秀,经过若干年的艰难跋涉,胜利到达目的地——云南日曲卡雪山。
六 青春期的叛逆
三个月过去,骆驼王子个头蹿高了许多,驼峰差不多与身材娇小的秋草母一般高了,四肢暴出一块块腱子肉,喉结突凸,叫声变得粗哑沉郁,显然,它已逐渐发育成熟,正在向青春的门槛迈进,少年骆驼正在向青年骆驼过渡,或许可以称为青少年骆驼。
在我的印象里,骆驼王子是匹很乖巧很听话的小骆驼,总是跟随在成年骆驼后面,成年骆驼往东它往东,成年骆驼往西它往西,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偶尔也会淘气地离开驼队,跑到小河边将蹒跚爬行的乌龟翻得背朝天,或跑到树丛里追逐惊飞的野雉,但从不敢跑得太远,从不脱离成年骆驼的视线,一听到成年骆驼叫唤,拔腿就会跑回成年骆驼身边去;有时候,它正在河边沙滩上捉弄老实巴交的乌龟,突然蹿出一只野兔来,把它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扭转身撒腿就往成年骆驼身边跑;成年骆驼嗅吻它的额头和驼峰,它会闭着眼睛,很陶醉很惬意的样子;时时处处表现出幼兽依赖群体离不开成年兽照顾的心理特征。
但是我观察发现,随着身体发育蹿高,骆驼王子的依赖性越来越弱化,脾气变得越来倔强,频繁地从驼队跑出去,不再顾虑是否会脱离成年骆驼的视线,甚至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专门七拐八弯跑到成年骆驼看不到的地方,光脖子首领和其他几匹骆驼大声叫唤,它明明听到了也装着没有听到,不予理睬。有好几次,驼队行进到十字路口,光脖子首领朝北坡去,骆驼王子偏要往南沟走,全体成年骆驼站在三岔路口,朝它呕呕叫唤,请它别闹别扭,它置若罔闻,好像突然间患了失聪症,仍闷着头往南沟走。光脖子首领和其他几匹成年骆驼对视了一下,掉转头来,不往北坡去了,跟着骆驼王子朝南沟走。不料它们刚刚走进南沟,才赶到骆驼王子身边,骆驼王子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返身又朝北坡去了,光脖子首领和其他成年骆驼惊愕万分,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木偶似的又掉转头来,跟着骆驼王子再往北坡去。骆驼王子对成年骆驼的妥协与迁就非但不领情,还恶声恶气地朝它们噗噗噗打响鼻,就像在说:烦死了,干吗老跟着我!
夕阳西下,野骆驼们吃饱草饮饱水,在草地上洗洗日光浴,休闲消食,秋草母和杏眼雌出于母性的习惯,走拢骆驼王子身边,亲昵地伸出舌头要来舔吻骆驼王子的身体,捋顺驼毛,清扫寄生虫,表达长辈的关切和爱意。这是舐犊之情,也是天伦之乐,是骆驼群常见的镜头,对骆驼王子来说,应该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可这一次,两匹雌骆驼短短的舌头刚刚触碰到骆驼王子的背脊,骆驼王子突然跳起来,脸上露出厌烦的神态,就好像害怕接触传染病患者,躲闪开去。秋草母和杏眼雌怔怔地望着骆驼王子,看不懂是怎么回事,以为是自己的关切和爱意还表达得不够完美,便柔声叫了几下,半吐着舌头,眼眶蓄满慈祥,又朝骆驼王子走拢来。骆驼王子蹦跳起来,跺脚踢腿,呕呕怪叫,好像在提抗议:干吗老缠着我?拜托了,请离我远一点!秋草母抢前一步,嗖地将粘在骆驼王子后驼峰上一片树叶舔了下来,顶在舌尖上,送到骆驼王子面前,似乎在告诉骆驼王子:心肝宝贝,你身上脏了,让我来替你舔理梳洗。骆驼王子突然躺倒在地,侧身打了几个滚,滚得满身都是枯枝败叶,然后站起来,用一种挑衅的神态望着秋草母和杏眼雌,似乎在说:我就爱脏,不要你管!显然,骆驼王子把秋草母和杏眼雌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故意在惹它们生气。我当时就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秋草母就像当头挨了一棒,原本枣红色的驼脸变成铁青色,身体在瑟瑟发抖,杏眼雌更是难受得像害了心脏病,遭受巨大的心理打击,站都站不稳了,软绵绵躺卧下来。
所有的成年骆驼都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看着骆驼王子,唉声叹息,实在无法理解它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就连我雇请的向导、藏族猎手强巴也颇为不满地说:“真是奇怪,骆驼王子本来很听话的,这段时间怎么像吃错了药一样,脾气越来越臭了?”
我是个动物行为学家,当然明白骆驼王子之所以举止会变得怪戾的内在原因。这是哺乳动物在成长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的一种十分普遍的心理现象,用行话讲就是青春期叛逆,或者叫第二次断乳。
哺乳动物在童年期必须依赖母兽或其他成年兽的悉心照料才能存活,所以这期间幼兽对母兽或成年兽非常依恋,依偎在母兽怀里,影子似的跟随在成年兽身后,百依百顺,须臾不敢离开。随着年岁增长,随着一天天长大,幼兽对母兽和其他成年兽的依恋渐渐淡化,但表现得尚不明显,还处于量的积累阶段。到了青春发育期,随着个头蹿高,四肢变得强壮,独立意识突然间觉醒了,产生质的飞跃,开始萌生出想要摆脱母兽或其他成年兽束缚的念头,表现为不愿再顺从听话地待在母兽或成年兽身边,频繁地离群出走,讨厌再让母兽或其他成年兽亲昵舔吻,更有甚者,产生莫名其妙的逆反心理,母兽或其他成年兽无论做什么都不满意,你苦口婆心劝它要这样,它拧着脖子偏偏要那样,就像正负电极,强烈排斥,一碰到就要冒火花。
这种青春期反叛行为,听起来好像挺残酷挺不近人情的,有违伦理道德,其实不然,从动物心理学的角度讲,有利于身心发育,是生命历程中不可缺少的枢纽。
假如一个生命从小到大都生活在甜腻腻的亲情中,都受到疼爱和关怀,自始至终都对母兽或其他成年兽充满依恋之情,就好比捆绑着精神绳索,虽然身体发育长大,精神却仍然锁定在幼年时期,不会跟着身体同步成长,即使到了壮年,精神世界仍依附在母兽或其他成年兽身上,不会有独立的品格和鲜明的个性。对雄性动物来说,尤其如此,只有经过青春期叛逆这个阶段,生命才会成熟,才具备独立生存的能力。国外动物行为学家野外观察统计数据表明,越早进行第二次断乳的雄性动物,成年后抵御疾病和适应环境的能力越强,在群体中的地位也越高,较容易得到配偶,其后代也较易存活。可以这么讲,青春期叛逆是生命由幼稚走向成熟必修的课程。
不仅仅哺乳动物有这样的现象,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也存在类似的情景。那些迈进青春门槛的少年,总显得与父母格格不入,常与父母顶撞,不再愿意跟随父母上街,动辄离家出走,惹父母心烦,惹别人生厌,在某些城里被称为半截头小子,在某些乡村被称为男人老狗。人是有理性的动物,针对青少年这一心理特征,采取相应对策,或因势利导,或循循善诱,让男孩平安健康地度过这个年龄阶段。动物没有多少理智,母兽或其他成年兽一般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青春期的幼兽想离群出走,就让它离群出走,回来欢迎,要走不留,也不再去摩挲舔吻这些快长大的幼兽,它身上爱脏不脏,邋里邋遢得像叫花子也悉听尊便。亲情渐渐淡化,爱意渐渐稀释,营造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氛围,让这些半大不小处在青春期的幼兽踏着生命固有的节拍和旋律成长。许多动物凭着一种本能知道,老是粘在母兽或其他成年兽身边,挣不脱情感的锁链,这样的幼兽,长大后是不会有出息的,被严酷的丛林法则淘汰的几率极高。自然界更有一些高智商的动物,如狐狸、金猫、狮子等,在自己的幼崽尚处于童年期时,百般呵护疼爱,一旦幼兽跨进青春期,会毫不留情地将它们逐出家门,从自己身边赶走,成全它们的反叛精神与独立意识,让它们在生命最可塑的年龄段,独自面对纷纷攘攘的丛林世界,不失时机地铸造健全的品格。
我想,这群野骆驼中的成年骆驼,尤其是秋草母和杏眼雌这两匹母骆驼,应该明白这个道理,面对骆驼王子在青春发育期所表现出来的反叛情绪,克制那份伤感,隐忍那份失落,像其他种类动物所表现的那样,听之任之,放飞一个自由的生命。
可我压根儿就想错了。骆驼王子青春期的叛逆性格初露端倪后,光脖子首领和另三匹成年骆驼并没有采取听之任之顺其自然的态度,恰恰相反,一连许多日子,它们都显得忧心忡忡。两匹雄骆驼长吁短叹,坐卧不安,好像大难临头了一般;两匹母骆驼食量锐减,满脸憔悴,用句不恰当的比喻,如丧考妣。它们采取的态度,很像是思想工作者在挽救失足青年,耐心细致地、百折不挠地、全力以赴地对骆驼王子进行爱的感化,试图将骆驼王子的离心力瓦解掉。
清晨,野骆驼群到河边的草滩上进早餐,走到一半,骆驼王子拐了个弯,朝相反方向的一块草坡跑去。四匹成年骆驼马上停了下来,朝骆驼王子的背影呕呕呼叫,声音柔柔,调子绵绵,那意思很清楚:孩子啊,你不跟我们走在一起,我们好伤心哟。没有你,这个家哪里还像个家呀?回来吧,全家团团圆圆吃早餐多好!这既是劝告,又是央求。好比甩出了一根在爱汁里浸泡过的软绳,骆驼王子忍不住放慢了脚步,迟迟疑疑起来。这时,四匹成年骆驼叫得愈加恳切,简直就像在集体请愿似的。有时候骆驼王子心一软,掉头跑回群体中来。有时候骆驼王子没理这个茬,硬起心肠继续我行我素;每每这个时候,四匹成年骆驼便伫立在原地,不去河边饮水,也不去草滩吃草,暴晒在太阳底下,用自虐的方式来排遣心中的郁闷和痛苦;骆驼王子跑出老远了,回头看看,它们还在眼巴巴望着它,还在翘首以待等它回去,便不好意思再任性胡闹下去,只好打道回府——回成年骆驼的身边来。
这叫以柔克刚,效果很显著。我猜想,光脖子首领和其他三匹成年骆驼,内心是很得意的。明摆着的,假如它们采取强硬阻拦手段,不让骆驼王子离开群体,只会适得其反,助长骆驼王子的逆反心理;骆驼王子会这么想,我爱到哪里去是我的自由,你们凭什么来横加干涉?你们越是不想让我脱离这个令我窒息的家,我就越要离开,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它会更频繁地离群出走,更长时间地待在外头;假如采取不闻不问的冷漠态度,那么骆驼王子就会按照生命固有的轨迹变化,青春期个体和群体的感情趋向疏远和隔膜;唯有这种以柔克刚的方式,才有可能磨灭骆驼王子的离心力,不动声色地将其粘留拴绑在成年骆驼身边。
一段时间下来,骆驼王子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有时候,当它被四匹成年骆驼用以柔克刚的方式从出走路上拉回来,它会发疯般地用头去撞大树,或者身体泡在齐肩深的冰凉的河水里,冷得嘴唇发白鼻子发青上下牙齿不停地打战;有时候,当它对四匹成年骆驼恳切的呼叫不予理睬,仍躲离群体,独自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时,或者发呆,或者像撞见鬼似的惊跳起来,像害了癫痫病般的蹦跶得大汗淋漓,或者莫名其妙地在地上连续打滚,使劲在石头砂砾上摩擦自己的身体,摩得驼毛纷飞,好几次把皮肤都擦破了。可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异常的动静也没有,根本没有理由心神不宁的。
我当然晓得,骆驼王子正在左右为难的矛盾中受煎熬。
心理学家之所以把青春期反叛比喻成第二次断乳,包含这么几层意思:第一,表明在进入青春期前,幼兽靠吮吸成年兽精神乳汁生活着,这种精神上的哺育关系和生理上的哺乳关系十分相似,在养育的过程中产生依赖性;第二,生命一旦对某种东西养成依赖性,便舍不得放弃,割舍起来很痛苦,决心常常会动摇;第三,哺乳动物断奶时要靠母兽和幼兽的共同努力才能完成,一般来讲幼兽在断奶时已经能咀嚼吞咽其他食物,不吃奶也能活得下去了,但却不愿放弃芬芳香甜的乳汁,哭闹着寻觅母兽的乳头,母兽竭力躲闪,有时还会粗鲁地将幼兽推搡开。
要是没有母兽的明智与决心,幼兽恐怕永远也改不了吃奶的习惯。
骆驼王子虽然随着身体进入青春发育期,内心涌动独立的渴望,但同时受习惯的驱使,仍相当程度地迷恋过去在成年骆驼身边的日子。毕竟,受到无微不至的呵护和照料,让它感到既安全又舒适,动物在很大程度上是按快乐原则生活的。毕竟,谁也不理睬它谁也不把它当回事,让它感到既冷漠又凄凉,它的内心并不踏实,追求独立的决心也相当脆弱。青春期的冲动使得它对成年骆驼产生了离心力,长久的依恋甜蜜的关怀又使得它保留了对成年骆驼的向心力;两种力量旗鼓相当,从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争夺它撕扯它,它于是就有了身心被撕裂的矛盾和痛苦。
青春期叛逆,无异于挣脱精神锁链,这锁链是用蜂蜜、奶油和巧克力制作的,比任何金属制作的锁链更难挣脱。
更何况这四匹成年骆驼还在不断强化和加固这条锁链。
七 误食中毒
这天早晨,我同往常一样,驾驶着摩托车,带着藏族向导强巴,在红外跟踪仪的指引下,找到这群野骆驼。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最常见的情景,五匹骆驼排成一路纵队,从戈壁沙洲出来,往尕玛尔草原走去,寻找草肥水清的好去处。走着走着,骆驼王子的逆反心理又上来了,斜刺里蹿出队列,撒腿往荒野奔驰。照例,四匹成年骆驼停了下来,用一种担惊受怕的眼光望着骆驼王子的背影,呕呕呕不停地柔声叫唤。这一次,骆驼王子大概脑子里追求独立的想法占了上风,没有回头,反而加快步伐拼命跑起来。
我和强巴驾驶摩托远远跟在它后面。
骆驼王子跑到成年骆驼视线所看不到的地方,这才放缓速度,钻进一片杂树林,它很高兴摆脱了成年骆驼的纠缠,一会儿在树干上蹭蹭痒,一会儿在溪流边伸伸腰,悠闲地溜达漫步,享受难得的清静,拥有一份好心情。依稀传来成年骆驼焦急的呼叫,但骆驼王子只当没有听见,仍兴致勃勃地在白桦树林里晃来转去。
过了一会儿,它大概肚子饿了,卷食一根嫩枝上的树叶。我调整望远镜的焦距,景象变得清晰,不好,它正在吃黑楂树的叶子!黑楂树的叶子与骆驼最爱吃的香椿树形状相似,也是细细长长柔柔的,翠绿间夹杂着几点红,但黑楂树的叶子含有某种生物碱,是有毒的,误食后会恶心呕吐,严重的还会四肢抽搐麻痹中枢神经。骆驼王子过去都是跟随成年骆驼生活,成年骆驼吃什么它吃什么,缺乏觅食经验,误将黑楂树的叶子当做香椿树的叶子了。我离得尚远,已不可能阻拦。骆驼王子舌头一卷,把一大簇黑楂树叶塞进嘴里。年轻动物吃东西喜欢狼吞虎咽,它也一样,胡乱嚼了几下,便囫囵吞咽,等到发现味道不对,怎么满嘴苦涩辛辣,想吐,已经来不及了,那一大把黑楂树叶已落到胃里去了。
骆驼的胃分三室,在分类上属偶蹄目反刍亚目骆驼科,能像牛一样反刍食物。它立即运用反刍功能,将黑楂树叶吐了出来,可是,不可能吐得很彻底很干净,总有一些还残留在胃室里。黑楂树叶是一种毒性很大的植物,发作极快。数分钟后,骆驼王子便眼球暴凸口吐白沫脖子一扬一弓变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毒性刚开始发作时,它还缄默其口,不叫唤,不呻吟,不愿让成年骆驼们晓得,英雄好汉似的想独自对付困难与不幸,但毒性发作得越来越厉害,浑身发抖,左侧两条腿就像关节生锈了一样,走路的姿势变了形,像木偶在跳舞,狐步高狐步低,终于支撑不住,“咕咚”躺倒在地,难受得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四周是灌木和野草,山风刮过,呜呜作响,有点恐怖。一个生命在患病时最容易产生孤立无援的感觉,也最渴望亲情和安慰。骆驼王子抬起僵硬的脖子,朝成年骆驼所在的方向张望,灌木丛割断了视线,只能隐约听到它们的吼叫。它突然张大嘴呕地叫了一声,呜呜咽咽,凄凄凉凉,如怨如悔,如泣如诉。毫无疑问,那是在向成年骆驼们发出求救的信息。山风将它的叫声送出杂树林。
我将望远镜移向杂树林外,我看见,当骆驼王子求救的叫声传进四匹成年骆驼的耳膜,它们就像消防队员听到了火警消息,一秒钟也没有耽误,拔腿就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骆驼王子身边。每一匹成年骆驼脸色都很沉重,围在骆驼王子身边,关切地呕呕叫着。光脖子首领凶猛地用身体撞击那棵黑楂树,撞得树皮碎裂树叶飘零,好像在替骆驼王子报仇雪恨;歪峰雄则跪卧在地,将自己马鞍形的驼峰枕头似的垫在骆驼王子的脖子底下,这样骆驼王子喘气和呕吐起来方便多了;秋草母用唇吻轻轻摩挲骆驼王子的胃部,进行按摩疗法;杏眼雌则不停地舔吻骆驼王子的额头,疼爱有加。骆驼王子又吐了几口,把胃囊里最后一点有毒的汁液也吐了出来,脑袋靠在歪峰雄身上,疲倦地闭起眼睛。
我注意看了一下,它的身体不再发抖,膝关节也不再发锈似的僵硬,能伸缩活动了。种种迹象表明,骆驼王子已吐尽体内毒素,脱离了危险期,不会再有什么事了。毕竟,骆驼是反刍动物,天生具备将吃进胃囊去的东西悉数倾吐出来的本领,不会造成重度中毒,即使误食了像黑楂树叶这类有毒植物,只要发现及时,是不会对生命构成威胁的。当然,头有点昏,胃部有点不适,四肢绵软乏力,轻微的中毒症状还会持续几天。
在这段时间里,四匹成年骆驼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骆驼王子,日夜守护在它身边,晓得它脚力不支无法远行,晓得它需要经常饮水反刍洗涤胃囊,就待在附近的溪流边,即使出现食肉兽的踪影也不转移。进食时,总有一匹以上的成年骆驼与它并排而立,提防它再次误食有毒的东西。到了夜晚,四匹成年骆驼便把它拱围在中间,秋草母和杏眼雌就像疼爱一位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一遍又一遍地舔理它的驼毛,嘴里还发出喃喃声响,似乎在哼娓娓动听的摇篮曲……骆驼王子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讨厌两匹成年母骆驼的舔吻,不再像躲避传染病似的逃离亲情,它依偎在两匹成年母骆驼身边,享受着家庭的温馨。
病痛与灾难,很容易滋生难分难舍的情感,很容易让一个想要跨出门槛独立生活的生命掉转头又走了回来。
一个星期后,骆驼王子中毒的症状完全消失,青春体健,活活泼泼,似乎跟中毒前没什么两样了。可我发现,它离群出走的次数明显减少,即使出走,距离和时间也大大缩短,很少再跑出成年骆驼的视界,也不再独自在外过夜。
我知道,这些成年骆驼之所以如此关怀和照顾骆驼王子,完完全全是出于发自内心的爱。可是,任何事情都这样,好事做过了头就变成了坏事,爱过了头也就变成了害。尤其是在青春发育期,假如双亲不能理智地去稀释那份溺爱,有可能会造就一个精神有缺陷的生命。
唉,这些个不懂事的骆驼啊。
八 灰狼事件的负面效应
骆驼王子独自在山腰一条羊肠小道上漫步,秋天的早晨,清风送爽,山花烂漫,驼蹄踏碎一颗颗硕大晶莹的露珠。走到一个弯道口,左边是绝壁,右边是悬崖,道路仅有两米多宽,它小心翼翼地举步向前,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弯道拐出一只灰狼,与它不期而遇了。
说老实话,我并不认为骆驼王子遭遇到了什么危险。动物分食草和食肉两大类,一个草食动物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想一辈子不碰上肉食动物,那是不现实的。事实是,天上有鹰雕,地上有豺狼,地下有蛇蝎,水里有鲨鳄,肉食动物海陆空立体存在,草食动物除非躲到人类动物园的囚笼里去,是不可能不同形形色色的肉食动物打交道的。再说,并非草食动物就一定害怕肉食动物,大象是草食动物,别说豺狼这等中型肉食动物不敢招惹大象,就是虎豹这等大型食肉猛兽也会在愤怒的象群面前望而却步。因此,当我看见骆驼王子与那只灰狼在山道上相遇,我并没觉得它生命受到威胁,只是觉得它将玩一场带风险的游戏。狼虽然残忍,虽然杀生不眨眼,虽然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大坏蛋,但毕竟体形瘦小,只有骆驼的十分之一大,据我所知,除非是冬季纠集成群的狼,一般是不敢攻击野骆驼这样的庞然大物的。
果然,灰狼在拐过弯突然间撞见骆驼王子,白多黑少的狼眼狡黠地转了转,立刻明白自己孤身一狼难以对付这么大一匹骆驼,便知趣地停了下来,狼尾拖耷在地上,舌头半伸在嘴腔外,这个姿势表明,它此时此刻没有攻击冲动。
假如这个时候,骆驼王子保持必要的镇静,一面摆出高度戒备的姿态,一面哼哼打几声响鼻,谨慎而又缓慢地朝后退却两步,让出一条通道来,我相信,这只灰狼会一面滴着口水一面唉声叹气地从骆驼王子面前走过去的。食肉兽与食草兽互不打扰擦肩而过的事在荒野丛林并不罕见,没有压倒的优势,往往就有短暂的和平。
我之所以说灰狼会一面滴着口水一面唉声叹气,当然是有依据的。灰狼肚皮空瘪瘪的,狼眼闪动着饥馑的绿光,很想尝尝新鲜的骆驼肉,喝喝新鲜的骆驼血,馋涎欲滴是可以理解的;遗憾的是运气不佳,碰到的是高高大大身体已经发育得与成年骆驼不差上下的骆驼王子,而不是体形娇小没有防卫能力的小骆驼,没法随心所欲猎杀屠宰,只有唉声叹气了。
我当时正跟在骆驼王子后面,相距约两百米,透过高清晰度的望远镜,把弯道上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骆驼王子在发现灰狼的一瞬间,头顶和驼峰上的长毛“嗖”地竖立起来,驼眼瞪得溜圆,闪出一片惊骇的光。这是可以理解的,野骆驼虽然身体比狼大十倍,但毕竟是草食动物,天生畏惧狼这样的猛兽,突然遭遇,难免会吓得心儿怦怦乱跳。但接下来的事情,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当灰狼已经停了下来,骆驼王子突然抻直脖子,左望望,右瞧瞧,像在寻找可以躲避危险的安全去处。我想它是在寻找那些能保护它的成年骆驼,因为当它的眼光在四周瞄了一圈,没看见成年骆驼的影子,它愈加慌乱,连连往后退却,呕呕急叫,那眼光那神态那姿势那模样,完全像一匹刚出生不久还在吃奶的幼骆驼,遇到一点点麻烦就想跑回骆驼妈妈身边寻求庇护。弱者的惊慌失措,往往会刺激起掠食者的攻击冲动。用灰狼的眼光来解读骆驼王子此时脸上的表情,肯定读出这样一层意思:我软弱可欺,我毫无反抗能力,你若扑上来咬我,我能往哪里逃呀?事实果真如此,当骆驼王子惊慌失措地连连往后退却,灰狼那条尾巴弹性十足地平举起来,眼角吊向额际,半截舌头缩了回去,露出一嘴尖利的犬牙,四条狼腿微微弯曲后蹲,摆开一副扑咬的姿势。
可我知道,到目前为止,灰狼还不会使用尖爪利齿扑上来噬咬。狼是一种狡猾的动物,没有十分把握是不会冒险的。虽然骆驼王子表现得像个还在吃奶的婴幼儿,虽然骆驼王子已吓得灵魂出窍,但骆驼王子的体格已接近成年骆驼,体大力不亏,就算不敢反抗,垂死挣扎总是免不了的。而且地形太险恶,夹在绝壁与悬崖中间,难以施展拳脚与犬牙,撕扭起来,万一被驼蹄蹬着一下,或者被沉重的骆驼身体碾压一下,断条腿或伤着脊梁什么的,那就糟了;如果不幸被撞下悬崖去,摔成一只遍体鳞伤的血狼,那就更不划算了。在一般人的观念里,总以为肉食动物很勇敢,不怕流血负伤,其实这是一种误解,事实上肉食动物比起草食动物来更害怕负伤:肉食动物靠捕食其他动物为生,一旦负伤,影响奔跑追撵,捉不到猎物,只有活活饿死;草食动物靠啃食植物为生,植物是不会移动的,负伤后只要伤口不感染,只要还有点力气爬到有食物的地方去,就有可能转危为安养好伤,起码不会活活饿死掉。
同样负了伤,肉食动物活下去的几率比草食动物要小得多。
骆驼王子当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它见灰狼杀气腾腾地摆开扑咬的架势,更加害怕,倒退着往后挪动。羊肠小道本来就很窄,退了几步便退到了悬崖边缘,一只后蹄踩在松软的沙土上,“哗啦”,小道边缘的沙土崩塌,骆驼王子闪了个趔趄,摇摇晃晃差点摔下深渊,吓得腿都软了,“扑通”跪倒在地。好比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端到了饕餮者面前,并盛情邀请其举箸动叉。既然如此,那就别讲客气啦。灰狼嗥了一声,收腹缩腰,眼瞅着就要扑跳了。就在这节骨眼上,“呕——”响起成年骆驼的吼声,哦,听到骆驼王子的呼救后,光脖子首领率领歪峰雄、秋草母和杏眼雌火速赶来增援。援军即刻赶到,侵略者未免胆寒。灰狼不得不收敛起扑咬的架势,搁下了吃驼肉大餐的念头。骆驼王子总算抖抖索索站了起来,与灰狼又恢复了刚开始相遇时的对峙局面。我想,骆驼王子怎么说也是跨进青春门槛的骆驼了,不至于胆小如鼠连一点面对危险的勇气也没有,刚才是没有思想准备,突然与灰狼打了个照面,被吓懵了。现在好了,它应该看清自己面对的只是一只普通的灰狼,而不是无法抗拒的凶暴的狼群,更主要的是,四匹成年骆驼正火速往这儿赶来,数分钟后,它骆驼王子就会占压倒的优势,别说是只普通灰狼,就是三头六臂的狼精,也奈何它不得了。它理应恢复自信,大吼一声什么的,壮壮自己的胆气,吓唬吓唬那只灰狼。可我很快又失望了,它站起来后,没等站稳,就急忙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奔逃,当然是逃向四匹成年骆驼。
这很要不得,从心理学来说,这件事有可能会成为它精神上的一个病灶,影响它的一生。
无论肉食动物还是草食动物,在其成长过程中,第一次独立面对生活,更准确地说是第一次独立面对困境,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就食肉兽而言,第一次单独狩猎,面对殊死反抗的猎物,如果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勇敢地与之搏杀,终于获得成功,那么,脑子里就会储存光明记忆,形成胜利敏感点,变得十分自信,一辈子受益无穷;第一次单独狩猎,面对殊死反抗的猎物,如果瞻前顾后畏畏缩缩,不敢拿出拼命三郎的劲头与之搏杀,最后让猎物逃走了,那么,脑子里就会储存黑暗记忆,形成失败敏感点,变得十分自卑,一辈子受害无穷。食草兽也是同样的道理,第一次单独遭遇危险,面对穷凶极恶的天敌,如果能保持必要的镇定,临危不乱,或者机智地与之周旋,或者利用地形地貌成功地躲匿起来,终于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度过危机求得生路,那么,脑子里就会储存光明记忆,变得乐观而又自信;第一次单独遭遇危险,面对穷凶极恶的天敌,如果魂飞魄散四肢发软,要么当场变成食肉兽爪牙下的牺牲品,就算侥幸不死,脑子里也会储存黑暗记忆,一辈子笼罩在失败的阴影中。
对年轻的生命来说,这第一次独立面对困境,意义重大,就好比是命运发给你一份须用生命来答题的考卷,及格者生存,不及格者淘汰;又好比是生死台阶,跨上去前景灿烂,跨不上去命运多舛。
灰狼本来已经收敛扑咬的架势了,这会儿见骆驼王子如此不堪一吓,又被刺激起难以遏止的攻击冲动,嗥叫着追撵上来。狼的短跑速度胜过骆驼,很快贪婪的狼嘴离那条短短的骆驼尾巴仅有一步之遥了。空中画过一道灰色弧线,灰狼扑了上来,狼爪搭在后驼峰上,狼牙在骆驼屁股上啃了一口。
比较起来,屁股是骆驼身上非致命部位,抓破了咬伤了,有点疼痛而已,不会危及生命,也不会落下残疾。当灰狼爪子抓住后驼峰的一瞬间,骆驼王子本能地拼命往前蹿跃,高速运动中灰狼的噬咬功能大打折扣,尖利的犬牙只咬破了一层皮。剧烈的颠簸中,灰狼被从后驼峰上甩了下来。照理说,这个时候,骆驼王子可以趁这个机会加快奔逃速度,拉大彼此的距离,加大逃生的可能。可是,实际发生的事情恰恰与我想象的相反,骆驼王子挣脱灰狼的扑咬后,扭转脖颈朝滴着血的后驼峰瞄了一眼,身体立刻就吓软了,变得像踩在棉花上行走一样,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一副马上要倒下去的样子。
我晓得,骆驼王子根本没受什么伤,而是被吓成这副样子的。很多时候,精神垮了,身体也就跟着垮了。
幸亏这个时候,光脖子首领和其他三匹成年骆驼已经赶到,出现在骆驼王子和灰狼面前。灰狼被迫停了下来,蹲在路边一块岩石上,长长的舌头舔咂唇齿间的驼毛和血丝。
一个跨入青春门槛的生命,第一次单独面对困境,有时也会靠拢就在附近的成年兽,希冀能得到帮助。每每这个时候,明智的成年兽,不会大包大揽,不会越俎代庖,当然也不会袖手旁观,而是有节制有分寸有限度地伸出援助之手,既帮助青年兽摆脱困境,又不让其产生依赖思想。我曾在西双版纳密林里亲眼目睹母云豹是如何帮助陷入困境的青年云豹完成第一次单独狩猎的。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一只黄褐色母云豹和一只灰黄色青年云豹钻在大青树茂密的叶子间,等待猎物从树下经过。一头马鹿从竹林里钻出来,摇晃着头上新长出来的鹿角,慢慢朝大青树走来。青年云豹用前爪推搡母云豹,传递猎物出现的信号。让青年云豹颇感意外的是,母云豹睡着了,豹眼紧闭,胸脯有节奏地起伏,身体软绵绵地晾在树枝上,睡得好香啊,嘴角溢出一线唾液。青年云豹已经一天没吃到东西,早就饥肠辘辘饿得眼睛都发绿了。它伸过嘴去在母云豹的臂弯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希望母云豹能及时惊醒。奇怪的是,平时稍有响声就会惊醒的母云豹,此时却睡得像只死猫,怎么也叫不醒。青年云豹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动来,马鹿生性机警,很容易给吓跑的。马鹿走到大青树下,与埋伏在枝丫上的云豹形成一条垂直线。母云豹过去曾多次给青年云豹做过示范,当自己与猎物处于上下垂直线时,是最佳扑击时机,这时候照准猎物从高高的枝丫上出其不意地扑下去,既能把猎物压趴在地,又能把猎物吓得灵魂出窍,在猎物清醒过来之前咬住其脖子或喉管,就能将猎物置于死地。青年云豹从未单独狩猎过,心里空落落的没底,犹犹豫豫想扑又不敢扑。马鹿一步步从大青树下走过,垂直线变成斜线,再耽误几秒钟,就要走出云豹的有效扑击范围了。云豹体重只有十五公斤左右,虽沾着豹字,却只能算是中小型食肉兽,力气与速度都有限,假如不能采用树上埋伏突然袭击的办法,是无法制伏马鹿这样强健善跑的食草动物的。机会转瞬即逝,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了。
青年云豹太饿了,饥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只有横下一条心扑了下去。它或许想,它与马鹿乒乒乓乓搏杀起来,母云豹一定会从睡梦中惊醒,跳下树来帮它共同对付这头马鹿的。青年云豹下定决心扑跳时,时间已延误了几秒钟,扑蹿的技艺也欠点火候,落点本来应该选择腰部中央的,结果却落在马鹿的屁股上。“扑通”,由于落点不准确,马鹿并没被完全压趴在地上,只是两条后腿被压得跪了下来。青年云豹张嘴噬咬,咬不到脖子或喉管,只咬得到鹿腰,马鹿腰浑圆硕壮,咬不深咬不透更咬不穿,只是啃破一点皮留下几个齿痕而已。
马鹿遭受自天而降的打击,呦地狂叫一声,惊跳起来,后肢起立,前肢腾空。青年云豹在马鹿背上无法抓稳,像坐滑梯似的滑了下来。马鹿抖掉了压在背上的重负,放下前肢,就想夺路逃命。要是听任这头马鹿撒腿奔逃,青年云豹想吃鹿肉的美梦便成泡影。它的豹爪从马鹿屁股上滑落下来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搂抱住一条鹿腿,啊呜咬住,再也不松口。马鹿力气大,拖着青年云豹拼命往前蹿跳。青年云豹就像受刑似的闭起眼睛,任凭锋利的树枝拔脱豹毛划破豹皮,死也不松口。
马鹿朝前跑了二三十米,豹牙像钉子似的钉在肉里,疼得慌,负重跋涉,也累得慌,绊在一根藤蔓上,咕咚摔倒在地。青年云豹一面仍紧紧衔住鹿腿,一面从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叫声,呼叫母云豹快来帮忙。它叫得嗓子都快哑了,母云豹仍未出现。双方僵持了一会儿,那马鹿似乎精疲力竭了,身体软绵绵地卧在地上,脖颈无力地歪耷下来,嘴里涌出白沫,眼睛也绝望地闭了起来。青年云豹咬着鹿腿须臾不敢松开,咬得久了,未免颊肌酸疼,颌骨发麻,难受得要死。长时间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它想换个姿势,哦,如果再往前蹿一步,咬住细长的鹿脖子,很快就能将马鹿咬得窒息。瞧马鹿现在这个样子,瘫软得就像一堆稀泥,大概已经丧失了求生意志,此时松开嘴换个部位咬,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它这么想着,松开咬住鹿腿的嘴,豹腰一弓准备往前蹿耸。其实这正是马鹿的金蝉脱壳之计,佯装着半死不活无力反抗了,却暗中积蓄力量,只等天敌麻痹疏忽,便趁机逃之夭夭。青年云豹松开牙齿的一刹那,垂死的马鹿瞬间活转过来,呦地吼了一声,腾空蹿起来,朝密林奔逃。青年云豹怔怔望着马鹿的背影,呜呕哀嚎了一声,那是上当受骗的无穷悔恨,又是食物得而复失的无奈叹息。
就在这时,一道光影从大青树上罩下来,稳稳落在马鹿的背上,将马鹿扑翻在地。哦,母云豹及时地“醒”了,将逃遁的马鹿重新擒获。其实,母云豹一直都是醒着的,之所以装睡,是要青年云豹经受独立猎食的锻炼。母云豹扑咬技艺十分娴熟,前爪按住鹿肩,后爪钩住鹿腹,借着一股冲击力很轻巧地将马鹿侧身翻转在地,马鹿抬起脖子想挣扎,刚好那根薄脆的喉管自动送到母云豹嘴边来了,不费吹灰之力,母云豹就能将马鹿收拾掉。可是,母云豹只是亲吻似的用牙齿在马鹿喉管上碰了碰,不仅没有咬下去,一旋豹腰,还从马鹿身上跳开去。马鹿爬了起来,母云豹绕到马鹿面前,龇牙咧嘴地嚎了一声,马鹿吓得屁滚尿流,掉转头夺路而逃,嘿,刚好是在往青年云豹站立的位置逃去呢。显然,母云豹用威吓的手段将晕头转向的马鹿驱赶回青年云豹身边,一定要让青年云豹独立完成这场狩猎。
青年云豹再次扑到马鹿身上,双方撕扭在一起,青年云豹咬住了马鹿的脖子,可惜它牙齿还不够锋利,力气也不够大,咬了好一阵也未能将马鹿的颈椎咬断。马鹿驮着青年云豹,不顾一切地钻进一丛灌木。“咔嚓喇”,“咔嚓喇”,荆棘树枝划伤了马鹿,也把青年云豹从马鹿背上拉扯了下来。马鹿艰难地钻出灌木丛,刚想撒腿奔逃,母云豹已扑了上来,情人拥抱似的搂住马鹿脖子,将马鹿扳倒在地,当看到青年云豹从灌木丛退出来,母云豹又松开马鹿,跳到一边去,蹲在一块石头上,作壁上观。母云豹将马鹿两擒两纵,等于非常明确地告诉青年云豹:孩子,妈妈只能帮你不让马鹿逃脱,其余的事情要靠你自己去解决啦!青年云豹没有其他选择,只有继续缠住马鹿扑咬,又一番紧张激烈的搏杀,青年云豹终于咬住马鹿最脆弱最致命的喉管,马鹿四肢抽搐,渐渐停止了挣扎。青年云豹站了起来,抖抖身上凌乱的豹毛,威风凛凛地发出一声嗥叫。
我发现,这一刻,青年云豹脸上的稚气消褪得干干净净,眼光变得深沉。我相信,这场惊险的狩猎,对这只青年云豹来说,意义非同寻常,不仅获得了美味食物,锻炼了扑咬技艺,最重要的是,克服了依赖性和恐惧感,明显感觉到自己长大了,充满自信,为以后独立生活奠定了牢固的心理基础。果然,半个月后,青年云豹便离开母云豹独自闯荡世界去了。
我当然不会愚蠢地认为,四匹成年骆驼应当像那只母云豹一样,迫使骆驼王子独自对付灰狼,把灰狼踢翻或赶走什么的。食草兽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帮助子女摆脱困境。我曾在西双版纳密林里看到过如下情景:
一群白肢野牛在河沟草滩上吃草,树丛里突然蹿出两条豺来,豺又名豺狗、红狼,也是一种凶猛残忍的食肉兽。饥饿的豺不怀好意地接近一头约一岁半龄的正在埋头吃草的青年野牛。青年野牛咀嚼着草叶抬起头来,猛然发现两条红毛豺一前一后围拢过来,吓得哞哞惊叫,好几头成年野牛就在四五十米远的树荫下,抬起头来望了望,并没有奔过来救援,只是朝两条胆大妄为的豺吼了几嗓子,示威声援而已。两条红豺想咬没胆量,想撤又不甘心,在那儿徘徊。
青年野牛害怕极了,撒腿就跑,逃进成年野牛群里。成年野牛并没有对青年野牛毫毛未损地逃回来表示赞赏,恰恰相反,两头肩高体壮的公野牛用鄙夷的神态斜了青年野牛一眼,哼哼打出一串响鼻,分明是在说,你已经老大不小了,两条癞皮狗似的红毛豺也会把你吓得半死,你也太不中用了啊!只有一头眉心有块紫斑的母牛,看起来像是青年野牛的妈妈,靠拢青年野牛的身边,用自己的脸颊摩蹭青年野牛的脸颊,以示安抚。但这个溺爱动作时间并不长,几秒钟便结束了,接下来紫斑母牛伸出舌头舔青年野牛头上的犄角,一岁半龄的公野牛头上已经长出两支约一尺长的犄角了,呈半透明琥珀色,角尖向前挺展,犹如两柄短刀。紫斑母牛一遍又一遍地舔着,把青年野牛头上两支牛角舔得锃亮,角尖滴着寒光。紫斑母牛神情肃穆,给我的感觉,绝非一种普通的溺爱,倒像是在帮助青年野牛擦拭武器,虽然牛嘴里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沉默是金,肢体动作和脸部表情分明是在说,宝贝啊,你快长大了,你的肩胛差不多和我一般高了,你头上的犄角已经能洞穿豹皮了,你不能永远在妈妈的庇护下过日子,挺起你的胸膛,亮出你的牛角,那两条红毛豺不敢把你怎么样的!青年野牛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羞愧地摇晃着头上的犄角。
牛群一面啃食青草,一面慢慢往河沟外移动。不晓得是故意还是巧合,走着走着,青年野牛落到牛群的最后头又处在放单的境地。这时,两条不知好歹的红毛豺在树丛里绕了几个圈,又贼头贼脑尾随在牛群后面,还贼心不死地想捞点便宜。青年野牛索性停了下来,脑袋埋进草丛,好像在寻觅草根上的嫩芽。两条红毛豺绕到青年野牛后面,从左右两侧悄悄向青年野牛逼近。青年野牛好像一点都没察觉,仍专心啃食草丛里的嫩芽。那条酱红毛色的公豺,走到离青年野牛约二十多米的时候,突然加速,飞也似的冲了过来。那条金红毛色的母豺,也摆出一副跃跃欲扑的姿势。酱红毛色公豺飞奔到青年野牛身边,纵身蹿跳,企图跳到牛背上施展豺掏猎物肛门的绝招,尖利的豺爪欲扯出牛肠置青年野牛于死地。眼瞅着豺爪就要落到牛背上了,青年野牛突然转过身来,拧着脖子,尖利的牛角直指半空中的酱红毛色公豺。青年野牛到底阅历浅经验不够丰富,转身迎敌的动作稍稍快了一点,要是再慢零点几秒的话,酱红毛色公豺便躲闪不开一头撞在牛角上,不挑瞎眼也起码挑歪嘴。这个短暂的时间差,救了酱红毛色公豺的命,它在半空中急遽扭腰蹬腿,在离牛角还有一寸时栽落下来,虽然侥幸没有撞在牛角上,却心慌意乱姿势变形摔了个嘴啃泥,呦呕呦呕哀嚎起来。青年野牛信心大增,挺着犄角奔上去,用牛蹄踩,用角尖挑,痛打落水狗似的痛打酱红毛色公豺。豺怎么说也比野牛要灵巧得多,酱红毛色公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躲开青年野牛的攻击,跳起来狼狈不堪地落荒而逃。青年野牛主动向酱红毛色公豺发起攻击时,金红毛色母豺粘在青年野牛脚后跟,龇牙咧嘴呦呦嚣叫,大约是想分散青年野牛的注意力,减轻酱红毛色公豺的压力。酱红毛色公豺逃开后,青年野牛回过头来,轻蔑地打了个响鼻,勾着脑袋朝金红毛色母豺冲去,金红毛色母豺心急火燎地逃进树林去。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在青年野牛勇斗恶豺的过程中,那几头成年野牛都站在四五十米远的地方驻足观望。紫斑母牛腿部肌肉绷得很紧,身体还微微后倾,可以推想,一旦青年野牛处于下风要吃亏时,紫斑母牛和其他几头成年野牛一定会飞奔过去帮它解围的。远处一片密林里,传来豺悻悻的嚣叫声,牛肉没吃着,反被一头还未成年的半大野牛追得屁滚尿流,恼煞豺也。青年野牛则大步流星在草坪上来回奔跑,向苍天向荒野气势磅礴地哞叫,似乎在向全世界庄严宣告,我长大了,我已经有力量迎接生活的挑战!
我希望野骆驼们也像白肢野牛一样,能不失时机地利用灰狼这个反面角色,扫除骆驼王子身上的依赖思想,培养起独立面对困境的生存能力。我想,假如我是这群野骆驼的首领,看到骆驼王子在一只灰狼面前如此丧魂落魄,会阴沉着脸喷它两个响鼻,以示驯斥。如此胆小懦弱,将来怎么挑得起生活重担?要是遭遇的是孟加拉虎、棕熊或雪豹这类大型食肉兽,如此慌张也许还情有可原;不就区区一匹灰狼嘛,你站着不动,它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扑上来的呀!就算我平时特别宠爱后代,舍不得驯斥它,也不愿给它脸色看,那我也会采取这种办法,当骆驼王子跌跌撞撞屁滚尿流奔逃而来时,我和其他成年骆驼镇定自如地站着不动,如果灰狼靠拢过来,我会噗地朝那张丑陋的狼脸喷吐口水,以示轻蔑。这样做,等于在婉言进行批评教育,骆驼王子肯定会从中悟出点道理来,把无端的惧怕抛置脑后。一旦骆驼王子从惊厥状态中回过神来,我会率领其余三匹成年骆驼,散成一个半圆形,拱围在骆驼王子的身后,鼓励骆驼王子迎着灰狼邪恶的目光走过去。有四匹成年骆驼在后面压阵,灰狼不得不退却,骆驼王子必定信心倍增,说不定也会学首领的样轻蔑地朝灰狼喷口水。
遗憾的是,我不是这群野骆驼的首领,我无法让它们按我的意愿去行事。
真实发生的事情是,当骆驼王子丧魂落魄地逃进野骆驼群,秋草母和杏眼雌就像消防队员手忙脚乱扑灭燃烧的火苗一样,用脖颈摩挲骆驼王子的额头,用舌头舔吻骆驼王子的脸颊,雨点般的亲吻,急不可耐的疼爱,毫无节制地一股脑儿地倾泄在骆驼王子身上。两匹母骆驼眼里闪着泪花,嘴里还呜呜有声,似乎在说:心肝宝贝,别怕,妈妈就在你身边。假如骆驼王子还是一匹处在哺乳期或刚断奶不久的儿童骆驼,我会被两匹母骆驼如此表现所感动的。护幼是一种美德,这举动闪耀着母性的光辉。但骆驼王子已经老大不小了,个头不比两匹母骆驼矮,身上的肌肉比两匹母骆驼还更结实些,这爱的举动就未免太小儿科了些,显得不伦不类,显得别别扭扭。骆驼王子软绵绵躺卧下来,秋草母和杏眼雌索性脑袋顶着脑袋,用自己的身体搭成一个伞状保护罩,将骆驼王子紧紧罩了起来。
骆驼王子躺在成年骆驼的保护伞下,仍惊魂甫定,呕呕叫着。
那壁厢里,光脖子首领和歪峰雄急跨几步,用身体挡在骆驼王子和灰狼之间,好像要给行凶作恶的灰狼筑起一道不可穿越的壁垒。其实这样做纯属多余,因为当骆驼王子一头扎进成年骆驼堆里,灰狼就自动停止了追撵,站在土墩上悻悻嗥了几声,尾巴一甩拐进陡坡下一条穿山甲或巨蜥爬出来的甬道,灰色的身影在茅草里闪了闪,便不见了。对灰狼来说,连一匹成年骆驼都不容易对付,面对一群骆驼,那就更别想占到什么便宜了。狼都是机会主义者,既然没什么希望,那就别浪费时间泡在这里了,还是到别处去碰碰运气吧。
灰狼撤退后,光脖子首领和歪峰雄来到骆驼王子跟前,也加入了溺爱大合唱。
唉,在这种香软的家庭氛围里,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脉脉温情中,骆驼王子的第二次断乳怕是永远也断不掉了。
灰狼事件,带给骆驼王子的完全是负面效应,它的反叛精神彻底泯灭,独立意识愈来愈弱,很少再离群出走,也不敢再跑到成年骆驼看不见的地方去玩耍;当两匹母骆驼像对待儿童骆驼一样,拥着它亲吻,舔理它的体毛,它不再躲闪避让,脸上也不再露出厌烦的表情,心安理得地接受这很小儿科的爱抚,给我的感觉,骆驼王子不是越长越大,而是越长越小了。
是的,这几匹成年骆驼现在还有精力来保护和照顾骆驼王子,但受新陈代谢规律的支配,它们总归是要老的,迟早有一天是要走到不归路上去的,我无法想象,到了那个时候,骆驼王子该怎么办?
九 与“大美人”失之交臂
光阴荏苒,转眼又大半年过去了。
这天下午,我通过无线电接收器,得知野骆驼群在离我们野外观察站约七公里左右的戈壁滩。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它们,心里还是挺挂念的,便骑着摩托车和强巴一起前去探望。怕惊吓它们,我俩在老远便熄了火,将摩托车藏进草丛,徒步来到它们身边。这儿遍地砂砾,寸草不长,也没有水源,除了骆驼,其他动物都难以立足生存,这群野骆驼在尕玛尔草原吃饱喝足后,爱跑到这片戈壁滩来栖息,这儿很安全,很清静,不用担心会遭到食肉兽的侵扰。
五匹骆驼都在,它们很高兴能见到我们,光脖子首领呕呕叫了两声,围着我们兜了一圈,以示欢迎,骆驼王子踏着碎步跑到我面前,脑袋埋在我的胸口摩挲揉动,表现得极亲昵友好。我和强巴将随身携带的拌过盐水的糌粑扔给它们,它们很满意我们带来的礼物,吃得津津有味。
就在这时,风吹来一丝细微的骆驼叫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其他四匹骆驼根本没在意这丝叫声,仍埋头咀嚼糌粑,并没把远方骆驼的吼叫当回事情。但骆驼王子却像听到了天籁之声,眼睛倏地发亮,盖在毛丛下的耳朵竖直起来,傻乎乎地侧耳谛听。
“呕呦——呕呦——”远方仍传来丝丝缕缕骆驼神秘的叫声。
我举起望远镜,似乎是在遥远的地平线尽头,朦朦胧胧有一幅骆驼的剪影,镶着一圈阳光金边,显得很美。
突然,骆驼王子停止进食它平时最爱吃的糌粑,急走几步,登上一块高地,临风而立,头颈像鹅似的伸得老长,鼻吻使劲耸动,脸上露出痴迷的表情,贪婪地嗅闻着,就像闻到了麝兰之香。
我迷惑不解地望着强巴问:“它这是怎么啦?”
“想老婆了呗。”强巴淡淡地说,“你瞧它的模样,眼也直了,鼻也红了,嘴也歪了,口水也流出来了,八成是闻到了雌骆驼的气味,听到了雌骆驼的叫声,看到了雌骆驼的身影啊。”
强巴是土生土长的猎人,业余动物行为学家,我相信他的判断。
屈指一算,骆驼王子已经两岁半龄,对骆驼而言,已进入性成熟期,换句话说,已到了求偶年龄。这个时期的雄骆驼,看到年龄相当的雌骆驼的身影,听到年龄相当的雌骆驼的叫声,闻到年龄相当的雌骆驼的气味,会表现出痴痴迷迷的醉态来。
俗话说,爱情是杯美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借用在骆驼身上,那就是酒不醉骆驼骆驼自醉。
瞧着骆驼王子嗅闻得这般如痴如醉,我也动心了,登上高地临风而立,耸动鼻翼做深呼吸状,嗅闻了半天,什么特别的气味也没闻到。人的嗅觉太迟钝了,远不如骆驼那般灵敏,再说,我不是雄骆驼,对雌骆驼的气味反应不敏感,引不起任何联想与冲动。
骆驼王子嗅闻了一阵,噔噔噔从高地上蹿下来,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骆驼群里奔过来跑过去,一会儿受惊似的大呼小叫,一会儿受难似的长吁短叹,显得很激动很焦躁。我拿起一坨糌粑,糊在它嘴上,想让它安静下来,它根本不领我的情,噗的一声,将那坨糌粑一股脑儿全喷还我的脸上。真应了一句人类社会的成语:秀色可餐。有了秀色,山珍海味都不稀罕都咽不下去了。可见人类和其他动物在求偶问题上有许多相同之处。
秋草母和杏眼雌使出老办法,温婉地靠拢来,想安抚骆驼王子。殊不料骆驼王子倏地跳开去,脸上露出厌烦的表情,怪模怪样地叫了两声,好像在说:我现在不需要你们,别来烦我了!
秋草母和杏眼雌讪讪地走开去。
自打灰狼事件发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骆驼王子在成年骆驼面前表现出不顺从来。久违了,青春的叛逆。看来,爱情的力量确实惊人,也许,骆驼王子能借助这奇异的爱情力量,冲破精神束缚,铸造独立品性,来补上第二次断乳这门缺漏的课。
我喜欢骆驼王子,我真诚希望它在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能正常地健康地成长。
骆驼王子在群体里磨蹭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与冲动,扬蹄朝远方地平线奔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没办法的事。
观察动物的求偶行为,是揭示其生存奥秘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也是深入了解其生活习性必不可少的内容。我急忙拉着强巴骑上摩托车尾随跟踪,想看个究竟。我们远远跟在骆驼王子后面,考虑到摩托车的轰鸣声和陌生人的气味有可能会干扰它们谈情说爱,我们在离目标约一公里远的地方就停车熄火,然后绕到下风口,猫着腰蹑手蹑脚往前靠。走到一半,刚好遇到一段早已成为废墟的古城墙,我俩趴在瓦砾堆后面,我取出带望远镜头的相机,窥视和拍摄骆驼王子的求偶过程。这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研究资料。
空气洁净,能见度极高,两三百公尺外的景象看得十分清楚。对方果然是一匹年轻的雌骆驼,头顶和驼峰上盖着一层金色的绒毛,就像穿着凤冠霞帔,四肢细长,腹部紧凑,唇如点朱,眼如点漆,宽宽的鼻梁盖在脑门上,亭亭玉立,用骆驼的标准来衡量,算得上是个花容月貌的大美“人”。当骆驼王子气喘吁吁地来到大美人身边,大美人开始还有点羞涩,忸忸怩怩闪开去,却并不躲远,一面避闪一面还用媚眼瞟骆驼王子,应了一句成语叫暗送秋波,细腻地表达了少女骆驼半推半就的微妙心态。骆驼王子激情澎湃地靠拢去,嗅闻大美人的身体,用脖颈摩擦大美人的驼峰,淋漓尽致地表达爱慕之情。大美人终于抵挡不住如火的热情,不再忸怩躲闪,也开始嗅闻骆驼王子的身体,用脖颈摩擦骆驼王子的驼峰。投桃报李,拉开了爱的序幕。
过了一会儿,它们互相舔理对方的驼毛,在骆驼社会,这是雌雄之间很重要的交谊内容,也是正式婚配前必须经历的恋爱阶段。互相舔理体毛,不仅能帮助对方清除身上讨厌的寄生虫,更重要的是,通过唾液涂抹,将自己的气味像刷油漆一样刷到对方身上去,你身上有我的气味,我身上有你的气味,对习惯用鼻子思想的哺乳类动物来说,彼此气味融合,意味着彼此感情融洽。
气味融合后,就可以进入婚配了。
我衷心希望有情骆驼终成眷属。我觉得骆驼王子和大美人是挺理想的一对:骆驼王子尚未娶亲,大美人待字闺中,十分相配;骆驼王子高大健壮,大美人闭月羞花,称得上是郎才女貌;遐迩相遇,一见钟情,浪漫情调,罗曼蒂克,真可谓天造地设。
骆驼王子和大美人交颈厮磨,渐入佳境,我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们就会好得如胶似漆了。
就在这时,我身后传来嘈杂的吼叫声,回头看去,戈壁滩上滚动一团蘑菇状尘埃,渐渐向这儿移来。风吹散尘埃,飘飘忽忽露出几匹骆驼的身影。哦,是光脖子首领率领歪峰雄、秋草母和杏眼雌,急急忙忙赶过来。秋草母和杏眼雌一面奔跑还一面引颈吼叫,很焦急的样子。不用想我就知道,它们是在追赶骆驼王子。它们舍不得骆驼王子离去,它们要拴住那颗叛逆的心。
那壁厢,大美人也看到那团滚动的尘埃,听到成年骆驼嘈杂的吼叫声了。它停止了与骆驼王子的缠绵,竖直脖子,朝那团尘埃张望了一会儿,绕到骆驼王子的背后,驼蹄踢踏着地上的砂砾,呦呕呦呕叫着,不难猜测,是在催促骆驼王子快带着它离开这里。
我十分理解大美人的举动,两情相悦的时候,自然是很讨厌别的骆驼来打扰的。人类谈恋爱时渴望两人世界,骆驼配对时也喜欢两骆驼世界。走吧,天涯海角,只有你和我,建立幸福美满的小家庭。大美人的行为,不仅符合感情发展逻辑,也符合骆驼社会传统的结构形式。好几位动物学家野外调查证实,野骆驼是典型的以家庭为核心的群居性动物。除非有大的天灾人祸,野骆驼很少像斑马、牛羚那样成百上千地聚集在一起。这是因为,骆驼生活的环境较恶劣,一般都在半荒漠地带出没,庞大的族群挤在一块难以找到足够的水源和食源。野骆驼以血缘为纽带的家庭型社会结构,自然而然派生出这样一种生命成长的模式:小骆驼到了一定年龄后,和族群的关系日渐松散,经常游离在族群之外,某一天巧遇自己所中意的异性配偶,双双离群出走,到另一个地方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就像细胞分裂一样,大家庭分裂成若干个小家庭,小家庭繁衍壮大后,又再次出现裂变……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十六,种群就在这不断的裂变中越来越兴旺发达,疆域就在这不断的裂变中迅速拓宽,生命就在这不断的裂变中逐渐强悍。
最新动物行为学研究表明,采用家庭为核心社会结构形式的动物,普遍智商较高,更能分散和回避风险,更能适应环境并打开生活空间,更有利于物种的生存和繁荣。
我衷心希望骆驼王子能毫不犹豫地带着大美人远走高飞。从动物学家的立场上说,云南日曲卡山麓一带野骆驼已快要绝迹,假如骆驼王子能成功地建立新的族群,使得这一珍稀濒危动物存活并发展起来,当然是件天大的好事。从朋友的立场上说,我愿意看到骆驼王子成长为一匹勇敢面对生活挑战的顶天立地的雄骆驼。
骆驼王子在大美人的催促下,将身体转了过去,面朝着巍峨起伏如驼峰般的日曲卡雪山,举蹄欲行。“呕——呕——”传来秋草母和杏眼雌如泣如诉的鸣叫声。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绑住了腿脚,骆驼王子放下驼蹄,留恋地回头张望。
大美人不满地瞅了骆驼王子一眼,用脑袋顶撞骆驼王子的后驼峰,用力推搡。骆驼王子倒是举蹄行走了,却像跳华尔兹似的歪蹄歪腰歪身,走了个小圆圈,在原地画了个零。
在即将离群出走的时候,骆驼王子有点犹豫不决,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生于斯长于斯,从小受到这几匹成年骆驼的疼爱,有一份沉甸甸的难以割舍的情感,是很正常的。对野骆驼这样的动物而言,青年骆驼一旦携带配偶离群私奔,诀别便是永别,天涯飘零,从此不再回来,别时容易见时难,不大有可能再与群体成员相见了。可我觉得,犹豫归犹豫,骆驼王子最终还是会怀着些许伤感义无反顾地带着大美人远行的。按照野骆驼的习性,它不可能一辈子跟着这几匹成年骆驼过,它总要建立自己的家庭。再说,大美人貌如天仙,考虑到这一带野骆驼的数量已十分稀少,雌性野骆驼难得一见,年轻貌美的雌骆驼更是紧俏商品稀缺资源,这样的求偶机遇可以说是千载难逢,好比天上掉下个大馅饼。用常理推断,它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弃的,别说只是离群出走,即使上刀山闯火海下油锅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所谓色胆包天,指的就是这点牺牲精神。
爱情能使胆怯的生命变得坚毅勇敢,能使孱弱的生命变得强悍健壮,能使愚笨的生命变得聪明机灵,我衷心希望爱情能发挥魔力,能创造奇迹,使骆驼王子变成一匹有主见有责任心的雄骆驼。
让我担心的是,光脖子首领带着三匹成年骆驼已越来越近,相距骆驼王子和大美人仅有两三百米了。天晓得这些成年骆驼跑到骆驼王子身边后,会采取什么手段阻止骆驼王子出走。
夜长梦多,为免节外生枝,要走请趁早。
大美人大概也意识到正在迅速跑拢来的四匹成年骆驼是它和骆驼王子生活道路上的绊脚石,气咻咻地朝骆驼王子打了个响鼻,转身向戈壁深处跑去。它一面跑,一面扭动脖颈望着骆驼王子呦呦叫,用意很明显,是要骆驼王子跟它一起走。
骆驼王子仍迟疑不决,踏着碎步在原地兜着圈子,抬头望望满脸愠色的大美人,又扭头望望心急如焚奔跑而来的四匹成年骆驼,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大美人跑出一段后,见骆驼王子没有跟上来,拐了个弯又绕回到骆驼王子身边,从它的举动可以看出,它打心眼里是满意骆驼王子的,舍不得错过这个喜结良缘的好机会。它将柔软的嘴吻伸到骆驼王子的耳朵旁,先是亲昵地嗅嗅骆驼王子的脸颊,继而幽幽怨怨发出一声长鸣,我猜得不错的话,那是在向骆驼王子表白自己的心迹:我喜欢你,生生死死愿意跟你在一起,请你相信,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我也不会变心,拜托了,快走吧,切莫再迟疑了呀!
骆驼王子四只驼蹄仿佛被钉子钉在地上了一样,举步维艰,欲走还休,暴露了它内心的极度矛盾。
那团尘埃,越滚越快,骤然间已快靠拢到骆驼王子身边了。
大美人呕呦呕呦发出短促的叫声,一步一步往后退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怨恚表情,分明是在向骆驼王子发最后通牒:你若真的喜欢我,就请快点带着我离开此地,不然的话,永远拜拜了,这辈子你休想再见到我了!大美人退出约十几步远,倏地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急奔而去。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当大美人急遽转身时,骆驼王子如梦初醒般地吼了一声,条件反射似的举步朝大美人追去。
毕竟,它是喜欢大美人的,异性相吸,符合天理人伦,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拆散得了的。
爱情确实神奇,爱情确实伟大,爱情万岁。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目瞪口呆,怀疑这爱情到底有多大能耐,是否真的能催熟生命,是否真的能改变秉性?
骆驼王子和大美人刚刚离去,四匹成年骆驼便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一字形排开,站在沙丘上,望着骆驼王子渐渐远去的背影,抻直脖子,呦呦呕呕叫魂似的吼叫起来。
舍不得从小一手抚养长大的子女离去,几多伤心,一腔愁绪,无限牵挂,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该放手时要放手,你不可能把子女永远拴在身边的啊。我也曾几次观察到已经长大的幼狐、幼熊和幼金猫等辞别成年兽时的情景,成年兽一般都表现得很理智,或者用依依不舍的眼光目送幼兽离去,或者朝幼兽渐逝的背影呜咽两声,数分钟后,便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该进食继续进食,该睡觉继续睡觉。生活就是这样,辛辛苦苦养大,一拍屁股走“人”,难过也没有用的。
这几匹成年骆驼,却朝着骆驼王子的背影没完没了地吼叫,尤其是秋草母和杏眼雌,悲恸欲绝,嗓子都嘶哑了,还叫个不休。
唉,可悲天下父母心。
骆驼王子和大美人越去越远,变成遥远地平线两团模糊的黑影,再过一会儿,黑影就会消融在苍茫的暮霭中。
突然,我觉得那两团模糊的黑影似乎停止了移动,不仅如此,好像还一点一点逐渐放大。我怀疑是自己的幻觉,赶紧举起望远镜观察,不看不知道,一看要晕倒,遥远的地平线上,骆驼王子已掉转方向,朝四匹成年骆驼奔跑而来了。
大美人跟在骆驼王子后面,衔尾相追,一会儿张嘴啃咬它的驼峰,一会儿用脑袋顶歪它的脸,想让它拐弯。这些细节足以说明,大美人对骆驼王子掉头归群的举动十分恼火,正在尽最大的努力让它停下来,继续离群出走,走到远离这些成年骆驼的地方去。
临阵脱逃,火线背叛,恼煞大美人也。
我不知道骆驼王子干吗在跑出去老长一截路后,又掉转头跑了回来。也许,它跑着跑着,脑子里突然闪现出大半年前遭遇的那只灰狼的身影,顿时心尖抽搐,吓出一身冷汗,它这样冒冒失失出走,再也没有成年骆驼庇护它照顾它为它保驾护航,要是万一再遇到灰狼或比灰狼更厉害的猛兽,那该怎么办哟?也许,它跑着跑着,想起那次误食了有毒的黑楂树叶的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真的,它各方面的知识都还欠缺,过去进食、饮水、宿营等等问题都是成年骆驼替它考虑为它包办的,现在要它独自面对这一切了,哪几种植物是有毒的,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找到活命的水源,在哪儿宿营才能避开夜行性野兽,这诸多问题中的任何一个问题对它来说都是无法解决的难题,它能行吗?也许,它跑着跑着,猛然意识到,这次出走,可不是在玩游戏在躲猫猫,它将要独自闯荡世界,不不,它身边还跟着一匹比它还年轻的雌骆驼,一旦结成伴侣,按照骆驼社会雄性当家的习性,它就有责任照顾雌骆驼的生活,将来小宝宝出世后,它就要责无旁贷地挑起家庭的重担,哎哟哟,它连自己管好自己的信心都没有,怎么挑得起这副家庭重担呀?也许,它跑着跑着,听到了四匹成年骆驼撕心裂肺的呼唤,就像哺乳期的幼崽闻到了奶香,克制不住地想回到这些成年兽的身边去,接受安慰,接受爱抚,对它来说,这些成年骆驼是它的精神支柱,是它的保护伞,是它的避风港,离开了它们,它怀疑自己还能活几天?它的决心动摇了,是的,它喜欢大美人,也渴望畅饮爱情这杯美酒,可是,为了得到爱情,却要失去它所依赖的群体,要去冒巨大的风险,为了片刻的欢愉,却要用生命作抵押,究竟是不是值得呀?爱情很美好,可代价太大了,它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接受生活的挑战。忽然间它觉得自己就这样带着大美人远走高飞实在太轻率了,简直就是在把自己的性命当儿戏。这么想着,它出走的脚步变得迟疑起来,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现在回心转意还来得及,总比将来没有后悔药可吃要好哇。于是,它转过身来,往回奔跑。
我很了解骆驼王子,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太离谱。
骆驼世界,雄强雌弱,雄骆驼的体格明显比雌骆驼魁伟,力气也明显比雌骆驼大。大美人虽然竭尽全力想阻拦骆驼王子走回头路,无奈体小理弱,扭转不了局面。
骆驼王子跑到离成年骆驼们还有一百多米远时,秋草母和杏眼雌兴冲冲迎了上来,两匹母骆驼脸上神色灿烂,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好像终于等到了浪子回头。跟随在骆驼王子身边的大美人只得收敛脚步,用悲哀的表情眼睁睁看着秋草母和杏眼雌一左一右将骆驼王子夹在中间,接回群体去。四匹成年骆驼簇拥着骆驼王子,身体摩挲,脖颈抚弄,嘴唇亲吻,极尽疼爱之能事。
“呕——呦——呕——”大美人愤怒地吼叫一声,掉头急奔而去。
真是见鬼,看上去挺英俊挺高大的雄骆驼,闹了半天竟然是个离不开爹娘的大孩子!
骆驼王子朝着大美人的背影呦呦叫,叫得很殷切,还迈动四肢追了几步,但仅仅追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它的头脑已经冷静下来,不会再干傻事啦。
不一会儿,大美人消失在天边铅灰色的薄暮里。
我在心里摇头叹息,唉,愚蠢的骆驼呀,难道你们永远要让骆驼王子做个孩子不成?
十 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很长时间了,一个沉甸甸的问号萦绕在我心头,找不到能让我满意的答案。明末清初,当一支野骆驼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从青海的巴颜喀拉山脉来到云南的日曲卡雪山,为什么在短短的几十年时间,兴旺发达的种群突然走向衰亡,数量骤减,濒临灭绝?我翻阅地方志,那段时间里日曲卡雪山和尕玛尔草原没有发生过瘟疫,也没有发生过地震、洪涝、火山爆发等自然灾害。几十年时间,对一个物种来说,只能说是生命历史长河中的短暂瞬间,正常的情况下,不可能衰亡得如此迅速。这确实很神秘,颇让人费解。采访当地的老人,是这样解释野骆驼衰亡现象的:明朝降将吴三桂,因出卖山海关有功,被清庭封为定西王,坐镇云南,为取宠新主,保住自己的花翎顶戴,大兵压境逼缅王交出明朝流亡君主,用弓箭勒杀于昆明城外;卖主求荣,天地难容,吴三桂前世是骆驼投胎,玉皇大帝龙颜大怒,遂派遣神犬下凡,咬死所有在云南境内的野骆驼,以示警告,也是给定西王一个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预兆。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类迷信色彩很浓的民间野史。一些动物学家对这一现象有另外一种解释,认定是人为造成的灾祸,即当地山民大肆捕杀,遂造成野骆驼数量骤减。这种解释听起来蛮有道理的,可我觉得仍有商榷的余地,起码不是野骆驼在短时间里衰亡的唯一原因。不错,据当地史籍记载,明末清初时,日曲卡山麓一带出现了许多以捕捉野骆驼为生的猎户,用现在的话来讲,抓野骆驼已成为当地山民发家致富的支柱产业。人类毫无节制的狂捕滥杀,必然导致野生动物数量减少,这是没有问题的。但仍有两个疑问无法解释清楚。第一,当时火器还不发达,属于冷兵器时代,边陲山野的猎户,装备肯定很原始,无非就是刀叉弓箭,最多还有捕兽铁夹和大呼小叫的猎犬,凭这些东西,很难想象就能把一个兴旺发达的物种剿灭干净;第二,日曲卡山麓一带自然环境特别适宜野骆驼生长,尕玛尔草原牧草茂盛,水源丰沛,没有饮食之虞,更有利于野骆驼的是,享有生命之舟美誉的尕玛尔草原往西去,就是有死海之称的戈壁沙洲,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对其他物种而言是名副其实的生命禁区,对野骆驼而言却是理想的栖身之地。骆驼是沙漠之舟,可在戈壁沙洲自由出没,遇到猎人追撵,逃进浩瀚的戈壁滩去就没事了,没有哪个猎人吃了豹子胆敢闯入神秘莫测的戈壁沙洲去捕捉野骆驼的。
非说是由于人类的狂捕滥杀导致野骆驼绝迹,在明末清初还不具备现代化狩猎工具的年代,在日曲卡雪山这块特别适宜野骆驼生存的土地,恐怕是言过其实了。肯定还有其他鲜为人知的原因,我要找到更科学的解释。
我翻阅资料,查看远古时代的恐龙、中古时代的剑齿虎和现代的大熊猫,为什么会灭绝或走向衰亡。
关于恐龙的灭绝,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认为是白垩纪宇宙一颗行星与地球相撞,发生大爆炸,包括恐龙在内的许多物种都在那场大爆炸中死亡殆尽;有的认为是地球进入冰川期,气温骤降,大片植物冷死,恐龙饥寒交迫,也成批倒毙;有的认为是一种很厉害的瘟疫在地球蔓延,反反复复流行,夺走了恐龙等许多动物的生命;也有几位动物行为学家持这样的观点,认为恐龙的灭绝是跟恐龙行为方式密切相关的。恐龙属于爬行动物,大凡爬行动物,采用卵生方式繁殖后代,鸟类也产卵,但需要亲鸟抱窝孵化,雏鸟才会出壳,而爬行动物的卵生方式要简单得多,将卵产在土坑里后,母兽便扬长而去,靠自然温度孵化这些卵,母兽也不承担养育或保护幼兽的责任,幼兽出壳后自生自灭。爬行动物选择这种繁殖机制的好处是,母兽免去了育儿的艰辛与麻烦,也避免了育儿期易遭袭击的风险,还能腾出有限的时间和精力进行下一茬繁殖。但是这种繁殖机制的最大害处是,幼兽得不到母兽的庇护,也得不到母兽传授的觅食饮水躲避敌害的生存知识,完全凭本能挣扎求生,完全靠运气获得存活机会。刚开始时,东产一窝蛋,西产一窝蛋,又不必劳心费神地去孵化去养育,好不快哉。爬行动物这一繁殖机制使恐龙这个族群数量猛增,兴旺昌盛。
但随着地球上物种越来越多生存竞争趋于白热化,爬行动物这一繁殖机制的负面效应日益显现,无人看守的上面仅盖着薄薄一层浮土的恐龙卵成了许多动物觊觎的食物。硕大饱满的恐龙蛋营养丰富味道鲜美,一枚蛋就够一只中型兽类饱餐一顿的。发现一窝恐龙蛋就好比发现了一座粮食仓库,可以坐吃好长时间。恐龙蛋里有小生命在孵育,因此不会腐烂变质,这顿吃不了可以留着下顿吃,今天吃不了可以留着明天吃。要是小恐龙破壳而出,那更好了,稚嫩的毫无防卫能力的小家伙更受掠食者们的青睐,就像今日人类餐桌上的烤乳猪一样,是大开胃口的珍馐佳肴呢。于是,饥肠辘辘的掠食者钻头觅缝寻找恐龙卵,肯定有不少胆子特别大的家伙冒着被成年恐龙吃掉的危险,悄悄跟随在这些临近产卵期的巨无霸后面,以期捷足先登。利益与风险是成正比的,高利益要冒高风险,高风险能带来高利益,险恶的丛林本来就是冒险家的乐园。就像今日人类社会里的毒贩,明知一旦被抓住就会绑赴刑场,但为了获得高额利润,不惜铤而走险一样。法国有一位名叫詹姆斯专门研究恐龙的动物学家甚至断言,发展到后来,每一条临近产卵的恐龙身后,都麇集了一大群居心叵测的掠食者。在我的想象中,此番情景,很像今日歌星、影星和球星身后跟着一大群追星族一样,当然,不能叫追星族,而应当叫追蛋族。许多恐龙体形庞大,动作笨拙,目标显眼,无法藏匿,也无法钻进隐秘的地洞去产卵,也就甩不掉粘在身后的掠食者。乍看起来优点不少的繁殖机制变成物种衰亡的祸根。久而久之,恐龙繁殖成功的概率越来越小,能顺利孵化并长大的幼兽越来越少,最终被无情的大自然彻底淘汰了。
当年在地球上盛极一时的称王称霸的种类繁多的爬行动物中,只有龟类、蛇类、鳄类和蜥蜴四大家族存活至今。它们没被大自然淘汰的原因,除了体形相对较小,动作较灵活,较易躲藏外,最根本的一条,是对爬行类繁殖机制作了必要的补充或修正。龟类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蹑手蹑脚悄悄爬到水边的沙地去产卵;蛇类在进化的过程中抛弃了爪子,细长的身体便于钻进隐蔽的洞穴繁殖后代;鳄类怕产在草丛或浮土下的卵被掠食者窃取吃掉,不吃不喝守候在产房旁,直到小鳄鱼孵化出壳;蜥蜴临产前会用强有力的爪子在土坡上挖掘可供藏身的洞,在土洞产下卵后,不会立即离去,而是在产房四周巡游数日,确信没有想伺机作案的盗贼后,这才一步三回地离开这些宝贝蛋。
关于剑齿虎的灭绝,较流行的一种说法,是因为剑齿虎传统的食物——猛犸象随着地球进入冰河期而大批死亡,剑齿虎巨大的门齿只适合猎杀大型草食动物,而对付不了行动敏捷的小动物,食物链断裂,因此剑齿虎也就被大自然淘汰了。可也有人对此提出了质疑,中古时期大型食草兽并非猛犸象一种,还有暹逻牛、原种马、巨蜥和大鳄等等,一般来说食肉兽都是机会主义者,逮着什么吃什么,剑齿虎不可能如此偏食挑食,只吃猛犸象而不吃其他东西。再者,剑齿虎在面对中小型猎物时,过分发达的门齿虽然是个累赘,但其虎爪也很厉害,尖利的指爪就像小匕首,不用张嘴噬咬,狠狠一爪扫过去,就能把中小型猎物扫得灵魂出窍,因逮不着东西吃而遭致整个物种灭绝的理由显然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
我倒宁愿相信日本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古生物学家所做的解释:剑齿虎的灭绝与其繁殖方式有密切关系。虎作为大型猫科动物,脾气怪戾,性格孤僻,单身独居,雌雄仅在发情期短暂相聚,观察现代老虎生活习性可以发现,交配时,雄虎动作粗暴,常表现出雄性的征服欲来,雌虎则亮出爪牙挣扎反抗,虽然这时候的扭打不会像对付猎物那般出手狠毒一招一式都要置对方于死地,半真半假,真真假假,但猛兽的粗狂往往使老虎不晓得轻重,交配结束,雌虎身上总会留下伤痕。现代老虎尚且如此,体形更大脾气更暴躁的剑齿虎可想而知了,交配时,雄虎那两支伸出嘴腔锋利如剑的长牙有意无意会刺痛或划伤雌虎,雌虎挣动时,如剑的长牙也常不小心碰伤雄虎,雄虎暴跳如雷,以牙还牙,更霸道更残酷地伤害雌虎。那个时候的剑齿虎,为了更高效地猎捕大型食草兽,在种内竞争的压力下,那对可怕的门齿进化得越来越长磨砺得越来越尖利。发展到后来,雌雄虎一旦交配,力气相对较弱的雌虎轻则遍体鳞伤,重则伤残致死,绝无幸免。为了繁衍后代,要冒生命的危险,当然是很不划算的事情。再说,雌虎一旦身亡,后代也化为泡影。久而久之,许多雌虎拒绝交配,拒绝生养后代。即便有雌虎受本能驱使,勉强与雄虎交配,又侥幸保全了性命,但因受了伤,影响了捕食,产下虎崽后,弄不到足够的食物,虎崽的夭折率也极高。老天爷破坏了剑齿虎的繁殖机制,粗暴的具有很大伤害性的交配行为抑制了雌虎的生育本能,这一中古时期在地球上横行一时让其他兽类闻风丧胆的物种终于慢慢消失了。
关于国宝大熊猫的衰亡,较普遍的解释是,三百万年前地球气候温暖,遍地都是茂盛的箭竹林,大熊猫以箭竹叶、箭竹茎和箭竹笋为食,箭竹成了大熊猫的传统食物。发展到后来,变成特化动物,食谱单一,非箭竹不食。冰河期来临,地球气温骤降,箭竹大批死亡,殃及大熊猫,分布范围也迅速缩小;到了现代,人口几何级数膨胀,人类与野生动物争夺生存空间,致使全世界大熊猫仅剩一千余只,局限在四川、陕西、甘肃少数地区。
而我在花了大半年时间深入川西跟踪观察大熊猫生态习性后,对学术界上述解释持怀疑态度,得出一个虽不是很成熟却是全新的结论,我认为大熊猫衰亡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其养育后代的行为太怪异太冷僻,阻碍了种群的发展。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大熊猫的幼崽生出来时非常小,仅一百克左右,像只粉红色的疏毛大老鼠,与成年兽体重的比例超过1:1000,这在所有兽类中极其罕见。过于弱小的幼崽,毫无疑问抚养起来难度极高,就像超薄型玻璃器皿,稍有不慎就会破碎。虽然大熊猫十分疼爱自己的孩子,舔干净后焐在怀里舍不得放下,走动时就夹在颏下,只露出幼崽摆动的小尾巴,保护措施很严密,但大熊猫肢短体胖,素食主义者,性格温顺,行动迟缓,易受猛兽袭击;还有各种寄生虫和传染病的侵害,幼崽在头半年里夭折率超过50%。雌大熊猫在漫长的哺乳和育幼期间不会发情,要等幼崽满三周岁能独立生活后才会考虑生育第二茬幼崽,而且还不是马上就找异性伴侣,一般有半年以上的单身期,生育周期拉得很长,这在动物界也是绝无仅有的。最糟糕的是,虽有三成左右的雌大熊猫一胎产一崽,七成左右的雌大熊猫一胎产二崽,但凡产下双胞胎的大熊猫,妈妈只会抱走一个,另一个毫无例外地遗弃在荒野任其死掉。熊猫妈妈一只手臂要支地走路,只能用另一只抱孩子,所以无法同时抚养两只幼崽,只能采取弃一保一的育幼策略。也就是说,雌大熊猫每生育一茬最多只能存活一只幼崽,再扣除天灾人祸等因素,实际能活下来的不足30%,繁殖率低得接近零,有的甚至是负数。因而这个物种必然走向衰亡。
远古恐龙、中古剑齿虎和现代大熊猫,虽然灭绝和衰亡的原因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养育后代这个生命最重要的环节出了问题。对一个物种来说,饥饿、干渴、天敌、地震、荒火、疾病、寄生虫等会剥夺某些个体的生命,灾害严重时,甚至会使整个物种数量减少,可一旦笼罩在它们头上的灾难云消雾散,种群很快就能重获生机,迅速繁衍壮大,唯有当繁殖和育幼机制出了毛病,那才真正无药可救,必然没落而衰亡,衰亡而灭绝。
顺着这条思路,我认真思考日曲卡雪山一带野骆驼在数十年间由繁荣昌盛而走向没落衰亡的内在原因。很可能也是繁殖和育幼机制出了毛病。我觉得骆驼王子是开启秘密的一把钥匙,使我隐约瞧见了问题的症结。我再次升腾起想象的双翼,在脑子里模拟三百多年前尕玛尔草原上所发生的有关野骆驼的故事。
大皇冠率领野骆驼群从青海巴颜喀拉山脉出发,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滇西北日曲卡雪山。种群内的中老年骆驼大半都倒在漫漫征途上了,留下的多为青少年骆驼,虽然消瘦憔悴,但健旺的血脉成长期的生命,恰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充满活力。辽阔肥沃的尕玛尔草原,浩瀚的戈壁沙洲,永不干涸的古戛纳河,为这些劫后余生的野骆驼提供了绝佳的生存环境。没过多长时间,这些野骆驼养得膘肥体壮,毛光水滑。整个种群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大皇冠老了,万里征途,率领骆驼群闯过无数生死关口,心力交瘁,在某个早晨,老死在一块碧绿的草滩上。首领一死,众骆驼便四分五裂,按照物种与生俱来的习性,以血缘为纽带,分为若干小群,散落在广袤的草原戈壁。
虽然大皇冠已死,虽然已经到达了迁移的终点,但是杰出的首领大皇冠创立的爱幼传统却原封不动保留了下来,悉心照料,严密保护,无微不至关怀,就像人类形容某些父母溺爱孩子那样,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在艰难困苦的迁移途中,为了保存种族的血脉,是完全必要的,但到了鸟语花香的和平环境,仍这么个爱法,显然不利于小骆驼的成长,太多的爱变成了精神枷锁,太多的爱变成了精神牢狱。小骆驼们在成年骆驼的百般呵护下,就像是栽在温室里的花朵,美丽而脆弱,娇嫩而易折。更可叹的是,到了该产生逆反心理萌发独立意识的年龄,却仍浸泡在脉脉温情中,使得这些后代外表看上去又高又大像成年骆驼,其实还是个缺乏主见缺乏独立生活能力的小骆驼,不敢离群出走,不敢追求异性,不敢开创属于自己的新生活。数代之后,种气衰微,生命的质量一代不如一代,整个族群由辉煌的顶点急转直下,越来越孱弱,加上人类的大肆捕捉,不可避免地走入衰亡。我想,我这个观点应该是站得住脚的。
骆驼王子长大了,一眼望去,五匹野骆驼里,它长得最高,挺胸抬头时,比光脖子首领还高出一寸余,模样最英俊,毛色最鲜亮,仅从表象看,完全是匹发育成熟的成年骆驼了。可事实上,它在群体中仍像匹还没长大的小骆驼,处处受到照顾。它自己似乎也没把自己视为一匹顶天立地的雄骆驼,仍保留着未成年小骆驼的行为特点,跟随在四匹成年骆驼屁股后面,时不时地还会依偎在秋草母和杏眼雌的身边,接受母性的爱抚。最糟糕的是,它连离群出走要建立自己的生活的念头也没有了,连轻微的抵触情绪也荡然无存,青春的骚动,青春的反叛,青春的炽热,青春的激情,就像被烈日蒸发的雾气,消逝得无影无踪。
任何一个生命,体内都有一个生物钟,生物钟的指针转到哪里,便会发生相应的行为特点。举个例子,小狐狸刚出生时,双眼紧闭,体毛稀疏,也不会吃奶;数小时后,体内生物钟的指针转到该吃奶的位置上,小嘴便会做出咂吮的动作,小鼻子就会翕动嗅闻,顺着奶香钻到母狐狸的怀里去吃奶;几天后,体内生物钟的指针转到该睁开眼睛认识这个陌生的世界了,那眼皮便会自动弹开,茶褐色的清亮的小眼珠子便会骨碌碌转动好奇地打量四周;两三个月后,体内生物钟的指针转到性别差异的时刻,雄性小狐狸之间便会频繁发生游戏式争斗,扭滚噬咬追逐戏闹,雌性小狐狸则相对比较安静,更愿意陪伴在母狐狸身边,观摩学习做妈妈的经验;再过若干个月,体内生物钟指向青春期,雄性小狐狸便会在外出觅食时常常开小差溜到外面去玩,有的就此离开母狐狸的巢穴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自立门户去了,而雌性小狐狸却会再在母狐狸身边继续待一段时间,帮助母狐狸养育下一茬弟妹,同时学习如何分娩如何喂奶如何保护幼崽等一整套育幼课程,为将来自己做母亲做好准备……
体内生物钟是生命在每个阶段表现出各种各样行为的生理基础,所谓生物钟,其实也是物种从孕育、成长到衰亡各个环节的生命程序表。体内生物钟有个特点,假如因为种种原因该生命未能表现出指针所指示的这一时刻理应表现的行为特征来,错过了生物钟的时间表,那么,某种行为特征便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了。换句话说,体内生物钟的指针不可能倒过来拨,是无法逆转的。关在动物园铁笼子里的幼狐,吃的是管理员投放的肉块,不用操心觅食问题,错过了青少年学习狩猎技艺最佳时机;长大后,将它放归山林,面对老鼠和野兔它会束手无策,怎么努力也抓不住猎物,到头来活活饿死。
我晓得,骆驼王子体内的生物钟指到青春期时,未能表现出摩擦、反叛、孤独、出走等行为特征,错过了养成独立意识的年龄阶段,性格已经定型,好比泥坯在炉窑里烧成了畸形,已无法再纠正了。换一种说法,它体内的生物钟走到幼年期就停了,所以,它虽然外表看起来高高大大像匹气宇轩昂的成年骆驼,但它的行为却表现得像匹未成年的小骆驼。
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如何面对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哟!
十一 首领不幸遇难
天上下着鹅毛大雪,我和藏族向导强巴坐在牛皮帐篷里的火塘边,一面喝醇酽的青稞酒一面天南海北闲聊。突然,呼啸的北风夹杂着野兽的吼叫,传进牛皮帐篷来。强巴耳朵比我灵,倏地站起来说:“是那群野骆驼在叫,哦,还有豹子的吼声!”我俩赶紧抓起猎枪和望远镜,奔出帐篷,顺着软梯爬上高高的云杉树,登上瞭望台。
我们跟踪观察这群野骆驼已有一年多时间,当然很关心它们的命运,很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透过纷迷的雪花,我看见戈壁雪地里,正展开一场酷烈的搏杀。
一对雪豹夫妻,外加三只半大的小雪豹,凶猛地攻击野骆驼群。从外形看,这对雪豹夫妻很像是一年多前我们初次见到这群野骆驼时被强巴用猎枪吓唬走的那对雪豹,所不同的是,多了一窝已经能跟在成年豹后面呐喊助威并充当助手的小豹。五只雪豹对五匹骆驼,形势对野骆驼极其不利。成年雄雪豹已扑到光脖子首领的背上,两只豹爪紧紧攫抓住高耸的驼峰,企图将光脖子首领压趴下来。光脖子首领强壮的身躯拼命支撑着,不停地颠跃蹦跶,想把背上的成年雄雪豹甩掉。那只成年雌雪豹扑腾着想绕到光脖子首领的正面去,用意很明显,趁着成年雄雪豹已压在猎物背上猎物行动不便之际,跳到猎物的脖颈上去,咬住猎物的喉管。要是成年雌雪豹的企图得逞的话,光脖子首领身体再强壮,也难以承受两只雪豹的重量,必将四肢发软被压趴在地,紧接着就会被强有力的豹嘴咬住喉管窒息而亡。幸亏歪峰雄勇敢地蹿上来,冷不防用后蹄踢了成年雌雪豹一脚,虽然只是蹬掉了豹背上几片雪花,对成年雌雪豹造不成任何伤害,却把成年雌雪豹吓了一大跳,被迫放弃扑咬光脖子首领,转而来对付歪峰雄。
不难猜测这家子雪豹是如何袭击这群野骆驼的,事情的经过可能是这样的:风雪凄迷,野骆驼在雪地艰难跋涉,寻找可以充饥的树皮草根。那家子雪豹肯定埋伏在灌木丛里,白底褐斑的豹皮本来就具有很强的隐蔽性,加上飘舞的雪花,更是不容易被发现。当野骆驼们踏进雪豹的埋伏圈,宁静的雪地轰地爆起一朵蘑菇状雪尘,成年雄雪豹率先蹿了出来,朝走在最前面的光脖子首领扑来。光脖子首领没有防备,直到成年雄雪豹快扑到身边了,这才如梦初醒,转身欲逃,可在冰天雪地里行走得久了,驼蹄冻得有点麻木,动作变得有点迟钝,刚刚跑出两步,便被成年雄雪豹扑到背上。野骆驼们声嘶力竭吼叫,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就此展开。
三只半大雪豹分站三个位置,朝秋草母、杏眼雌和骆驼王子龇牙咧嘴地咆哮威胁,不让它们接近正遭杀戮的光脖子首领。
野骆驼社会实行家长制领导,首领是群体的灵魂和核心,一旦首领遭遇不幸,群体很有可能会变成一盘散沙。我不忍心看着与我有朋友情谊的光脖子首领变成荒原的一堆白骨,也舍不得我跟踪观察了一年多的野骆驼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让强巴朝天放了两枪,想把那家子雪豹吓唬走。也不知是呼啸的北风掩盖了枪声,还是距离太远起不到威慑作用,雪豹毫不理会猎枪的轰鸣,仍穷凶极恶地朝野骆驼扑咬。我目测了一下距离,从我和强巴所在的云杉树瞭望台到雪豹与骆驼搏杀的地方,约有一千五百米左右,我们现在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也来不及替这群野骆驼解围了。就算我们想开开杀戒射倒一只雪豹,以解救被困的野骆驼,猎枪的射程也够不到这么远的距离。再说,我也不能为了保护国家一类动物野骆驼而去杀害同样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的雪豹。我是科学家,感情不能代替理智。
我和强巴束手无策,只能在心里祈祷苍天保佑野骆驼们能逃过这场浩劫。
我从望远镜里看到,秋草母和杏眼雌并没有被两只张牙舞爪的半大雪豹吓唬住,驼嘴啃咬着,驼蹄踢蹬着,顽强地与自己面前的半大雪豹周旋。半大雪豹到底爪牙还很稚嫩,不敢靠得野骆驼太近,节节后退。秋草母和杏眼雌抓住机会往光脖子首领身边靠拢,这两匹母骆驼的用意很明显,是要去帮助岌岌可危的光脖子首领。
骆驼王子虽然个头不小,胆子却没有秋草母和杏眼雌大,在一只半大雪豹的威逼下,吓得魂不守舍,东躲西闪,退到一座馒头状的沙丘下,一时无路可退,那只半大雪豹也不敢冒然扑咬,双方大眼瞪小眼形成僵峙局面。
眼瞅着秋草母和杏眼雌就要挨近光脖子首领了,压在光脖子首领背上的成年雄雪豹气急败坏地呜噜呜噜吹气,呼唤增援——成年雄雪豹虽然厉害,但无法同时对付三匹野骆驼——随着成年雄雪豹的呼唤,监守骆驼王子的那只半大雪豹丢开骆驼王子不管了,转身加入到另两只半大雪豹的行列,嗥叫着从背后攻击两匹母骆驼。秋草母和杏眼雌被迫掉转方向,来应付三只半大雪豹的纠缠。
成年雄雪豹压在驼背上,疯狂啃咬鼓鼓囊囊的驼峰。雪豹的爆发力极强,能在瞬间扳倒一头牯子牛,但耐力却不行,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心跳气喘,力量减弱大半。所以雪豹捕猎时通常采用速战速决的战术,埋伏奇袭,闪电般冲刺,闪电般扑击,闪电般噬咬,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将猎物制伏。可眼下,已搏杀了一段时间,却未能让光脖子首领就范,成年雄雪豹未免焦急,使出浑身解数加紧撕咬,恨不得立刻将自己爪牙下这匹骆驼咬翻在地。
光脖子首领不愧是富有丛林生活经验的雄骆驼,凭借强健的体魄,不停地跳跃颠簸,这样做,是希望能把成年雄雪豹从背上颠簸下来,即使不能达到目的,也增加成年雄雪豹的撕咬难度,使其无法随心所欲。豹爪嵌进皮肉,豹牙啃得驼峰血肉模糊,幸亏驼峰不是致命的部位。它忍住疼痛,忍着背上的重压,顽强地站立着,不让自己倒下来。它心里肯定明白,自己如果倒下去,今生今世就别想再站起来了。
那壁厢,成年雌雪豹朝歪峰雄展开了凌厉的攻势,左一巴掌在歪峰雄胸侧掴出几条血痕,右一巴掌在歪峰雄屁股上撕开一道血口,一个蹿跃在歪峰雄的后腿上咬了一口,一个扑跳在歪峰雄的驼峰上咬下一嘴驼毛。
光脖子首领当然清楚,大自然食物链上,雪豹是掠食者,骆驼是被食者,虽然野骆驼因为身高力大在雪豹面前能抵挡一阵子,而不像雪兔岩羊那样遇到雪豹只有束手就擒,但仅仅是抵挡一阵而已,即使是超级野骆驼也绝不可能战胜雪豹的。歪峰雄身上挂了彩,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在成年雌雪豹越来越猛烈的进攻下,很快就会败退逃亡。歪峰雄一走,成年雌雪豹腾出身来,不必费太大的周章就能吊到它的脖子上来噬咬它的喉管。对光脖子首领来说,形势越来越危急,可以说是危在旦夕,也可以说是处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
我从望远镜上看到,光脖子首领驮着成年雄雪豹,拼命往骆驼王子所在的沙丘方向靠拢。
骆驼王子缩在馒头状沙丘下,惊慌地左顾右盼,也许是希望成年骆驼跑过来保护它,也有可能想落荒逃窜,可又不敢独自逃走,害怕落单后成为雪豹的追逐目标,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挺为难。
不难猜测光脖子首领的用意,驮着成年雄雪豹往骆驼王子身边靠拢,是要骆驼王子帮它把压在背上的恶豹踩落下来。其他骆驼都在搏斗,唯独骆驼王子闲着,有条件来帮它共同对付背上的恶豹。我想,光脖子首领这样做,并没有要嫁祸于骆驼王子的意思。从大处讲,野骆驼之所以形成种群,就是要在生死关头互帮互助,骆驼王子作为种群一员,目睹首领遭遇不幸,义不容辞该出手救援。从亲情角度讲,光脖子首领作为一个尽职的父辈,对骆驼王子百般珍爱关怀,倾注了很多心血,曾数次冒着生命危险救过骆驼王子,尽孝也罢报恩也罢,骆驼王子也不能袖手旁观的。从危险性考虑,成年雄雪豹正压在光脖子首领背上狠命撕咬,无暇顾及其他,也没长两张豹嘴,不可能在啃咬光脖子首领驼峰的同时又来咬骆驼王子,出手相帮而引火烧身的可能性不大。
我曾在新疆亲眼见过一头野驴是怎样对付一只高加索母虎的。那是在北疆风景秀丽的赛里木湖畔,一只毛色艳丽的高加索母虎扑到一头雌野驴背上,雌野驴受了惊吓,也难以承受老虎的重量,眼看就要被压倒,就在这时,一头强壮的雄野驴冲上来,扬鬃挺胸嘶鸣一声,身体笔直竖立起来,一双驴蹄照准虎头狠狠踩下去,“咚咚”,就像在敲榔头一样。高加索母虎被从雌野驴背上踩了下来,也不知是脑袋被敲晕了还是被来自背后的袭击搞懵了,高加索母虎落地后怔怔地望着雄野驴发呆,雄野驴趁此机会紧贴在雌野驴身边四蹄生风朝远方的草原奔逃。等高加索母虎清醒过来想要追赶时,那两头野驴已逃出很远,无法追得上了。
我希望我的眼前能再现新疆赛里木湖畔的情景。我觉得骆驼王子是有能力将压在光脖子首领背上的成年雄雪豹踩落下来的,野骆驼身躯比野驴要大两倍左右,而日曲卡山麓雪豹比新疆高加索母虎要小得多,野驴尚且能将高加索母虎从驴背上踩下来,野骆驼当然也应该能将雪豹从驼背上踩下来的。
雪下得小了些,山风把布满天穹的乌云撕裂开一条口子,透出一条亮灿灿的光带,能见度提高了许多,我调准望远镜焦距,野骆驼与雪豹搏杀的场面看得更清晰了。
光脖子首领一面驮着成年雄雪豹往沙丘方向移动,一面扬着脖子在叫。我虽然看不清它的神态,但直觉告诉我,它在用眼神恳求骆驼王子,在用叫声鼓励骆驼王子。我把望远镜移向骆驼王子,它瞪起一双惊愕的眼睛,望着越靠越近的光脖子首领,似乎已经明白了自己应该怎么做,两只前蹄踮弹跃动,好像做好了竖直身体踩踏的准备。
那壁厢,歪峰雄在成年雌雪豹连续不断的扑咬下,浑身是血,假如不想被活活咬死的话,最多再坚持半分钟,便只有转身逃命了。
光脖子首领驮着成年雌雪豹,来到骆驼王子身边,突然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吼叫,两只前蹄腾空而起,整个身体朝后倾斜。这是一着险棋,其惊险程度不亚于走钢丝绳。它的背上驮着一只雪豹,两条后腿受力很大,已经抖抖索索难以支撑了,现在前蹄腾空竖直身体,自身的重量又全部压到后肢上,就好比举重运动员不顾一切地要举起远超过自己能力的重量,很有可能会被压倒压趴压跨的。它的后腿在颤抖,它圆睁的眼珠快要从眼眶迸出来了,它后腿的肌肉鼓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勉勉强强支撑起超载的重压,没使自己倒下来。
光脖子首领这么做,当然不会是为了好玩而表演惊险动作,我理解它之所以要冒风险竖直自己的身体,其目的是要方便骆驼王子踩踏,把骆驼王子因救援它而可能带来的风险降到最低限度。按我对野骆驼的了解,此时此刻光脖子首领竖直身体,对骆驼王子而言,有两个好处。第一,光脖子首领突然竖直身体,成年雄雪豹在驼背上失去平衡,稳固性必然减弱,骆驼王子不必费太大的力气,轻轻一踩就可以把成年雄雪豹从驼背上踩落下来;第二,成年雄雪豹一旦被踩掉在地,光脖子首领只要稍稍侧转身来,在成年雄雪豹晕头转向之际,顺势将一双腾空的前蹄践踏下去,百分之百可以踩中成年雄雪豹,就算不能踩它个骨裂筋断,也起码可踩得它屁滚尿流,三分钟回不过神来,骆驼王子不用担心会受到报复,可从从容容地撒腿逃命。
光脖子首领虽然身处险境,却仍为骆驼王子考虑得如此周全,处处为后辈着想的精神,真让我感动。
风险几乎已降到了零,就看骆驼王子的表现了。
光脖子首领尾朝着沙丘,将压在背上的成年雄雪豹送到离骆驼王子前蹄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位置合适,角度恰好,距离贴近,而成年雄雪豹害怕被突然起立的光脖子首领从背上抖落下来,嘴叼着驼峰爪抠着驼背,根本没意识到要防备来自背后的袭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骆驼王子举起双蹄去踩踏了。
我的眼睛透过望远镜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骆驼王子。它果真把两只前蹄举了起来,虽然动作显得有点迟疑,仄转半张脸不敢看面前的成年雄雪豹,但毕竟两只前蹄已经腾空,并已举到与豹头平行位置。它还不够成熟,面对近在咫尺的穷凶极恶的雪豹,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影响了身体的协调能力,使动作看起来有点别扭,这是可以理解的。没有谁是天生的英雄,在生与死的考验关头有点恐惧那是很自然的事。再说,我了解骆驼王子,从小受成年骆驼太多的宠爱,在一片香软甜蜜的亲情中长大,性格有点软弱,节骨眼上表现得不够勇敢,也是正常的。只要它将前蹄再举高一尺,不管践踏的动作是否规范标准,不管搏杀的意志是否坚毅果断,只要对准豹头踩踏下去,哪怕落点踩歪,只踩到豹肩、豹背或豹腰,也能像踩落一只烂果子那样把成年雄雪豹从光脖子首领驼背上踩掉下去。当成年雄雪豹掉地后,光脖子首领肯定会不失时机地在成年雄雪豹身上补上两蹄子,趁成年雄雪豹躲闪逃窜之际,奔过去增援正在苦苦挣扎的歪峰雄,成年雌雪豹无法同时对付两匹骆驼,一定会跳开躲让,而那三只纠缠着秋草母和杏眼雌的半大雪豹也会传染上失败情绪,惊慌退却,这样的话,光脖子首领就可以率领四匹野骆驼夺路逃命。
骆驼王子高抬贵蹄,狠狠踩踏下去,不仅救了光脖子首领的命,也等于力挽狂涛,使整个野骆驼群豹口余生转危为安,度过这场劫难。更重要的是,它两只前蹄踩踏到成年雄雪豹身上的一瞬间,性格便产生了质的飞跃,心灵注入了独立、成熟、坚强、勇敢的品质,重铸灵魂,重塑形象,成为顶天立地的真正意义上的雄骆驼。
我看见,骆驼王子两只腾空的前蹄又往上提升了一尺,高度已经够了,无须刻意用力,只要身体往前倾倒,身体的重量再加上自由落体的重量,就够正在驼背上撒野的成年雄雪豹喝一壶的了。
骆驼王子的眼睛闭了起来,整张脸都扭歪了,我理解,这意味它已咬紧牙关横下一条心,是进攻的前兆。
就在这时,那只成年雌雪豹跳到侧面,一口咬住歪峰雄的尾巴,呕地发一声威,冒着被驼蹄尥蹶子踢伤的危险,将歪峰雄的尾巴齐根咬了下来。歪峰雄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很有可能,成年雌雪豹已觉察出光脖子首领的意图,发现情况不妙,所以加快了进攻节奏,争取时间腾出身来帮成年雄雪豹一把。
随着歪峰雄那声惨烈的吼叫,我看见,骆驼王子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施了定身法一样,欲踩未踩的动作刹那间定格了,双眼刷地睁得溜圆,一副惊骇恐怖的表情;紧接着,两只悬在半空中的前蹄像害怕踩着火焰一样缩了回去,扭动了一下腰,身体旋转半圈,竖起的身体朝旁边落了下去,驼蹄自然不可能再落到成年雄雪豹的身上,而是落到地上,身体恢复平衡后,惊叫一声,头也不回地朝荒野逃窜。
事后冷静下来想想,假如在这节骨眼上,成年雌雪豹没有齐根咬断歪峰雄的尾巴,歪峰雄没有发出那声惨烈的吼叫,骆驼王子是否就真的会用驼蹄踩踏成年雄雪豹呢?我觉得答案也是个未知数。我了解骆驼王子,虽然外表看起来高高大大像匹敢作敢为的雄骆驼,其实骨子里还是未成年幼崽,在群体中一向扮演被保护者角色,很难设想在关键时刻就能克服恐惧心理,勇敢地去踩踏凶恶的雪豹。我觉得骆驼王子在节骨眼上临阵脱逃,歪峰雄惨烈的吼叫不过是个诱发因素,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它精神发育不健全导致的心理幼稚与孱弱。
骆驼王子这一逃,等于把光脖子首领送给了死神。
光脖子首领的身体在空中竖得笔直,这姿势对身躯高大且有两座驼峰的双峰野骆驼来说无疑属于高难度动作,坚持不了几秒钟。原本以为骆驼王子会把成年雄雪豹从它背上踩落掉,这样的话,往后拽拉的力量消失,它身体的重心自然往前倾斜,很容易就能恢复平衡,绝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可现在,骆驼王子丧魂落魄逃走了,成年雄雪豹攫抓住驼峰往后拽拉的力量不仅没有消失,还因为光脖子首领身体竖得笔直而大大增加了。当骆驼王子逃窜开去,光脖子首领大概明白自己死期已到,哀吼一声,求生意志崩溃,筋骨就像融化的雪变得软绵绵,在成年雄雪豹的猛烈拽拉下,直挺挺朝后栽倒,这一跤摔得很厉害,笨重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訇的一声,飞沙走石,尘土飞扬,沙砾地上砸出一个浅坑来。
歪峰雄看看大势已去,短促地吼了一声,斜刺一蹿,落荒而逃。秋草母和杏眼雌也赶紧从三只半大雪豹的包围圈里跳出来,跟着歪峰雄仓皇而去。
成年雌雪豹并未追赶,优雅地甩动豹尾,迅速扑向光脖子首领。对这家子雪豹来说,野骆驼只是一种普通食物,它们与野骆驼没有深愁大恨,没必要赶尽杀绝,猎杀一匹骆驼已足够它们吃两天的了。
光脖子首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脚杆僵硬地划动着,脖子一伸一缩,想叫却叫不出来。成年雄雪豹在光脖子首领朝后栽倒时,已敏捷地跳闪开,然后不等尘沙散尽,就又扑压到驼背上疯狂啃咬。成年雌雪豹蹿上来,一口叼住光脖子首领的喉管,往死里狠咬。三只半大雪豹则兴奋得呜噜呜噜嗥叫,将四只举在半空踢蹬划动的骆驼腿当做自己的攻击目标,你一口我一爪玩起了残酷的猎杀游戏。
唉,就算这家子雪豹不来扑咬,光脖子首领今生今世恐怕也爬不起来了。据我观察,它在直挺挺仰面栽倒时,已砸断了好几根肋骨。
我放下望远镜。光脖子首领是我结识了一年多的老朋友,我不忍心看它被一家子雪豹活宰活吃的残忍镜头。
十二 家族四分五裂
我和强巴带着行囊去追赶寻找逃亡的野骆驼,路过光脖子首领殉难的地方,我停下脚步朝已被雪豹大卸八块的光脖子首领尸骸行了个注目礼,以示凭吊和哀悼。
我没去惊扰那家子雪豹的进餐。这世界,弱肉强食的现象比比皆是,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砂砾地上,歪峰雄尾根滴淌的血,是指示方向可靠的路标。
在荒凉的戈壁沙洲跋涉了三个半小时,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在支离破碎的古河道追上了野骆驼群。除光脖子首领已经升天了外,其他四匹骆驼都在。歪峰雄躺在衰草丛中,那条短而粗的尾巴早已不知去向,尾根血肉模糊,眼睛呆滞,瞳仁蒙着一层死亡阴影,身体虚弱得就像踩瘪的猪尿脬,皱巴巴地缩成一团,大口喘着气,嘴角蟹似的泛着白沫。显然,它流血过多,已快走到黄泉路上去了。秋草母和杏眼雌不停地朝歪峰雄尾根喷吐口沫,可惜,这野骆驼传统的医疗手段疗效有限,并不能止住创口不断涌流的鲜血。让我略感奇怪的是,骆驼王子独自站立一隅,没有谁理睬它,显得很孤单。
我和强巴走拢去,歪峰雄抬了抬软绵绵的脖子,朝我们点点头,算是跟我们打了招呼。秋草母和杏眼雌则朝我们哀哀地叫了两声,便继续那奇特的治疗。骆驼王子讪讪地来到我身边,叼叼我的肩头,咬咬我的衣袖,咿哦哟咿哦哟,嘴里发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叫声,表情很苦恼,好像急切地在向我诉说满肚子的委屈。我一时捉摸不透它的心思,不知道它想干什么,只好伸出手来抚摸它的脖子与面孔,以示安抚和慰问,好一会儿它才渐渐冷静下来。
我和强巴模仿野骆驼传统疗伤手段,往歪峰雄滴血的尾根喷吐口沫。我晓得这无济于事,救不了歪峰雄的生命,但至少可以表达我们一片好心。骆驼王子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我们给歪峰雄疗伤。我觉得它也太袖手旁观了,也太缺少点人情味了,便拍拍它的背,把它推到歪峰雄身边,撮起嘴唇做了个喷吐口沫的动作,对它说:“哦,你小时候,它疼爱你照顾你保护你,现在它快要死了,你应当尽点孝心的!”它很聪慧,很快从我的动作和语调中领会了我的意思,望望我,又望望躺在地上的歪峰雄,迟疑了几秒钟,绕到歪峰雄背后,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唾沫来。它喷吐口沫的动作麻利娴熟,瞄得很准,唾液的量又很大,像一片透明的百合花瓣,覆盖住了伤口,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血被封住,停止滴淌。
孺子可教,骆驼王子做得不错,我觉得歪峰雄理当露出欣慰的表情,而秋草母和杏眼雌理当投来赞许的目光。
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当骆驼王子将一大口晶莹透明的唾液喷吐到歪峰雄尾根后,歪峰雄无神的眼睛骤然间闪出骇人的光亮,松弛的脸部肌肉紧紧皱了起来,模样变得狰狞,吃力地抬起软绵绵的脖颈,发出一声粗哑的鸣叫,血沫从它的嘴角溢流出来,它弓耸喉咙,呸的一声,将一口血沫喷溅到骆驼王子的脸上。
我晓得,野骆驼喷吐口沫具有双重功能,如果是往对方伤口喷吐口沫,那是在帮助疗伤,如果是往对方脸上喷吐口沫,那是在发泄愤怒与不满,含有羞辱的意味,属于一种轻微的攻击行为。
骆驼王子负伤般地嚎了一声,羞愧难当地垂下头去,往后退了几步,躲到我身后去了。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秋草母和杏眼雌在替歪峰雄喷吐口沫疗伤时,骆驼王子会在一旁无所事事地袖手旁观,为什么骆驼王子一见到我,要叼我的肩头咬我的衣袖急欲诉说心中的委屈。敢情在我来到之前,骆驼王子曾跟在秋草母和杏眼雌后面朝歪峰雄尾根喷吐口沫,好心好意替歪峰雄治疗伤口,但却遭到了歪峰雄粗暴的拒绝。
“是该朝它脸上吐口水。”强巴用鄙夷的眼光瞅了躲在我身后的骆驼王子一眼,愤愤地说,“要不是它太软蛋太熊包,光脖子首领不会变成雪豹爪牙下的冤魂,歪峰雄也不至于会受这么重的伤。”
我理解歪峰雄的心情,也同意藏族向导强巴的说法。是的,由于骆驼王子的软弱无能,致使野骆驼群遭到重大损失,它的行为理应受到唾弃和责骂。可是,想过没有,是什么原因造成它如此稚嫩孱弱的性格?为何它会变成体格上的伟丈夫而精神上的侏儒?为什么它生理年龄已进入成年而心理年龄仍停留在哺乳期阶段?谁该对它的心理缺陷负责呢?两三年不间断的跟踪观察,可以说我是看着骆驼王子长大的,它并非天生的胆小鬼和低能儿,它在青春期也曾表现出正常的独立精神和反叛心理,也曾在内心苦苦挣扎以求完成生命的第二次断乳,可是四匹成年骆驼太多的宠爱和关怀使得它没能完成青春期心理蜕变。纵观骆驼王子的成长史不难发现,它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软弱无能而又缺乏责任心,包括光脖子首领和歪峰雄在内的四匹成年骆驼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味责怪骆驼王子,把造成眼前这场灾难的账通通算到骆驼王子的头上,是不公平的。
歪峰雄本来就气息奄奄了,抬起脖颈喷了骆驼王子一脸血沫,这一折腾,仅剩的一点元气也消耗尽了,脑袋无力地枕在一块大石头上,眼皮合拢,四肢缓慢抽搐,鼻腔里也涌出两股污血来,差不多只有出的气而没有进的气了。秋草母和杏眼雌好像知道歪峰雄已经无药可救了,停止往它尾根的伤口喷吐口沫,垂头默立在它面前,完全是送终者的姿势和表情。
过了一会儿,歪峰雄睁开眼来,先看看秋草母,又望望杏眼雌,然后眼光转到骆驼王子身上,长时间地凝视,那眼光忽而黯然,忽而闪亮,忽而茫然,忽而警醒,忽而怨恚,忽而慈爱,忽而柔情似水,忽而犀利如针。它的嘴唇翕动着,喉管蠕动着,似乎想张嘴叫唤,也许是想用野骆驼的语言说几句临终嘱托吧,可它灯枯油尽了,喉咙咕噜噜咕噜噜一阵响,嘴里涌出一大团血沫,脖颈一梗,身体便僵然不动了;只有那双眼睛仍睁得溜圆,聚焦在骆驼王子身上,表情惊讶,似乎在责问:我们疼你爱你,可你不但不成器,反而害了我们,天哪,这是为什么呀?
一只花翅膀苍蝇停在歪峰雄浊黄的眼球上。
杏眼雌突然凶狠地吼叫起来,气势汹汹地冲到骆驼王子面前,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张嘴啃咬,举蹄蹬踏。我跟踪观察这群野骆驼已有两三年时间,还是第一次看见成年骆驼如此粗暴地对待骆驼王子。骆驼王子没有防备,脖子上被扯下一嘴驼毛来,后腿被蹬了两蹄子,疼得哇哇直叫。它先往秋草母身上靠,企盼能得到保护,可秋草母仿佛耳聋了眼瞎了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骆驼王子转而朝我靠来,大概希冀我能帮它一把,我吓得赶紧往后躲,我也害怕沉重坚硬的驼蹄敲碎我的脑壳啊。幸亏我没多管闲事,我刚从骆驼王子身边跳开去,杏眼雌便又旋风般地冲撞过来,身体倏地竖直,两只前蹄自上而下重重踩在骆驼王子的背脊上,也许是从小娇生惯养受不了如此严厉的体罚,也许是被踩用筋脉穴道什么的四肢酸麻无力,也许是想用躺倒耍赖的办法逃避惩罚,骆驼王子咕咚跪卧在地。杏眼雌愣了愣,抬起头来凄凉地长吼一声,撒开四蹄朝日曲卡山麓急奔而去。
秋草母朝杏眼雌的背影叫了几声,似乎在进行挽留。我也大声呼喊杏眼雌的名字,希望它别离开灾难深重的群体,可它头也不回,在大漠旷野狂奔不已,背影越来越小,很快隐没在苍茫的暮色中看不见了。我知道,野骆驼是雄性统治的社会,成年雄骆驼是群体的核心、支柱和灵魂,没了成年雄骆驼,整个群体就会变成一盘散沙。杏眼雌将去寻找愿意接纳它的另一个野骆驼群,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只有秋草母还陪伴在骆驼王子身边,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我现在算是弄明白了,秋草母才是骆驼王子的生母。
天黑了,远方传来猫头鹰尖厉的嚣叫。骆驼王子大概是饿了,站起来贴到秋草母身边,嘴唇磨动做出要进食的姿势。秋草母显得十分冷漠,没理睬它,照旧默默伫立在歪峰雄尸体旁边。
失望的父母,都对儿女恨铁不成钢,其实做父母的应当扪心自问,在儿女成长过程中,是否科学合理坚持不懈地督促他们锻炼成钢。
按工作计划,我明早还要到尕玛尔草原去追踪观察一群疣鼻天鹅,只好与秋草母和骆驼王子暂且告别了。
十三 组建新家庭
五天后,我又在俗称死海的戈壁沙洲见到了秋草母和骆驼王子。
这是日曲卡雪山冬季难得的一个艳阳天,蓝天、白雪、黄沙,整个戈壁沙洲就像一幅色彩明快的巨大的油画。
相隔很远,我是在望远镜里看见秋草母和骆驼王子的。它们站在一丛枯黄的红柳树前,脖子伸得老长,正目不转睛地在朝左侧张望,看得津津有味,好像发生了什么新鲜事。顺着它们视线,我移动望远镜,哦,在离它们左侧不远的两座窝窝头状沙丘中间,站着一匹年轻的雌骆驼和一匹小骆驼。我调整焦距,清晰地观察这两位不速之客。这匹陌生的雌骆驼两座驼峰小巧结实,背上画出一条M形迷你曲线,前峰那撮驼毛呈罕见的青蓝色,特别柔软,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姑且称其为蓝毛女;小骆驼还没断奶,一身乳黄色的绒毛,模样与非洲鸵鸟有几分相像,正屈着腿钻在蓝毛雌腹下吮吸乳汁,就叫它奶骆驼好了。
我又用望远镜朝沙漠纵深眺望,没发现有其他野骆驼的身影,也就是说,蓝毛女和奶骆驼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寡母。
据国外同行撰文介绍,野骆驼是一种群居性动物,雌性骆驼天生具有家庭观念,尤其是哺乳育幼期的母骆驼,对群体有极强的依赖性,生怕失去群体的庇护后小骆驼会意外夭折,因此总是紧紧跟随着自己的族群,绝不会平白无故离群出走的。此时此刻蓝毛女带着它的小宝贝孤零零出现在荒凉的沙丘间,身后见不到骆驼群的影子,可以这么推断,这匹蓝毛女曾经所归属的群体,或者说曾经生活过的骆驼家庭,发生了不幸,也许是惨遭食肉兽的袭击,也许是遭到瘟疫的侵害,也许是遭到人类的捕杀……总之,这个群体分崩离析不复存在了。
我看见,秋草母眼光从蓝毛女和奶骆驼身上收了回来,用柔软的脖颈摩挲骆驼王子的背脊,嘴唇翕动着,呢呢喃喃在说些什么。我注意观察,骆驼王子情绪波动得很厉害,一会儿脖子抬得老高,双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蓝毛女,一会儿又将脖颈耷拉在胸前,自卑得好像要找个地洞躲起来,一会儿又原地转圈,好像左右为难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秋草母脑袋顶在骆驼王子的后驼峰上,推搡着,叫唤着,很明显,是要骆驼王子向蓝毛女和奶骆驼靠近。
骆驼王子进三步退两步,犹豫不决,踯躅不前。
蓝毛女抬头望望骆驼王子,脸上露出淡淡的忧伤,也许还有点失望的表情,垂下头来轻轻舔吻奶骆驼的额头,侧转半个身体,举起一只前蹄刨了刨沙地,做出就要离去的姿势。
此处不留我们孤儿寡母,那我们只好到别处去找愿意收留我们的骆驼群!
秋草母急了眼,发狠地用脑袋撞击骆驼王子的后驼峰,还直立起身体用前蹄踩踏骆驼王子的屁股。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秋草母发这么大的火,也是第一次看见秋草母如此大动干戈体罚骆驼王子。
骆驼王子给逼得没办法了,迈动四肢向蓝毛女和奶骆驼走了过去。
强巴同我站在一起观察,他感慨地说:“秋草母真不愧是匹好心肠的母骆驼,见蓝毛女拖着奶骆驼无家可归,便生了同情心,想让骆驼王子去收留它们。”
我只能部分同意强巴的观点。确实,秋草母是匹不错的母骆驼,责任性强,也挺善良的,看到蓝毛女带着奶骆驼流浪漂泊,同病相怜,出于同情想帮助它们,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我是动物学家,不是理想主义者,不能滥用人类的道德标准来评判动物行为。从动物行为学角度讲,动物的同情性是极其有限的,动物许多行为从根本上讲是受利益的驱动,是为了能使自己和有血缘关系的同类能更好地生存下去。从严格意义上说,动物界不存在乐善好施的菩萨。我觉得,秋草母之所以不惜动用武力一定要骆驼王子去接纳蓝毛女和奶骆驼,同情的因素即使有,也只占很小一部分,而其他方面的考虑则应该占大部分。
我认为,秋草母之所以要让骆驼王子去接纳蓝毛女和奶骆驼,大致基于这样的考虑:复兴种群,壮大队伍,扶持骆驼王子成为新种群的首领,重建兴旺发达的野骆驼群!
野骆驼传统的社会结构,必须五六匹以上生活在一起,还必须有一匹高大健壮勇猛的雄骆驼担当首领,负起保卫领地和抵御天敌的责任,才能形成牢固的种群。旧种群因为光脖子和歪峰雄惨遭雪豹杀害、杏眼雌又远走高飞而不复存在了,只剩下秋草母和骆驼王子,是称不上什么种群的。母子虽然可以相依为命在一起生活,但孤儿寡母势单力薄,很难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长久生存下去,就像一条小舢舨,在大海行驶,难免会被狂风恶浪吞没掉的。要想生存下去,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投奔到别的野骆驼群去,变成别的族群的臣民,要么骆驼王子担当起族群首领的角色,设法招募一两匹流浪的公骆驼,再娶回一两匹年轻的雌骆驼,养儿育女重建新的种群。第一种选择虽然较省事,但有个无法逾越的障碍,那就是骆驼王子起码外表上已经是发育成熟的雄骆驼了,属于不受欢迎的角色;骆驼群同狮群、猴群、羊群、牛群等许多动物群一样,由雄性掌权,对外来投靠者,以性别作为去舍标准,对前来投奔的雌性一概欢迎,对已长大的雄性一概排斥;除非秋草母愿意抛下骆驼王子不管,第一种选择显然是行不通的。
蓝毛女和奶骆驼的出现,为第二种选择创造了最佳良机。秋草母心里肯定很清楚,只要骆驼王子出面能把蓝毛女留下来,重建新种群的目的就算达到了一大半。蓝毛女年轻貌美,接纳进家庭来,就像院子里栽了一盆鲜花便会有蜜蜂蝴蝶飞来一样,自然而然就会吸引流浪的雄骆驼前来要求入伙,届时在申请者中间挑选一匹忠厚老实愿意听从骆驼王子调遣的公骆驼来当助手,新种群就算组建完成了。
哦,骆驼王子来到蓝毛女身边了,蓝毛女没有走开,也没有躲闪,只是将脸偏转开去,露出几分羞涩,还有几分矜持。我明白,它是在等待骆驼王子去邀请,雌性嘛,一般来说不会自动投怀送抱,总要搭搭架子的。骆驼王子看看蓝毛女,又瞧瞧绕膝撒娇的奶骆驼,像木桩一样冷淡地站在哪儿,好像缺乏必要的热情,或许是缺乏必要的勇气。
“吭——吭——”秋草母一个劲用叫声催促骆驼王子赶快采取行动。
这确实是个难得的机遇,对骆驼王子来说。这一带野骆驼本来就十分稀少,最乐观的估计,戈壁沙洲和尕玛尔草原恐怕也就五六群不足百匹的数量。有生育能力的雌骆驼更是稀缺资源,是雄骆驼追逐和争夺的对象。蓝毛女虽然带着奶骆驼,人类社会或许称之谓“拖油瓶”,但我已从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奶骆驼也是雌性,未来的稀缺资源,把母亲和女儿一起接纳进族群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理应受到加倍的欢迎。
从生理上说,骆驼王子身体已完全发育成熟,驼峰挺拔,四肢强健,已经是匹相貌堂堂的成年雄骆驼了,完全具备统领一个族群的条件,再说,还有秋草母在一旁帮衬,是不会有多大问题的。
天赐良缘,天赐良机,失去了岂不可惜?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失之交臂,悔之晚矣。
我和强巴也非常希望骆驼王子能鼓起勇气来将蓝毛女和奶骆驼留在身边,组建新的族群,开创新的生活。我觉得,骆驼王子一旦成为新族群的首领,身上的压力大了,肩上的担子重了,会迫使它很快成熟起来,性格也会磨砺得坚毅勇敢。
在秋草母的一再催促下,骆驼王子终于贴到蓝毛女身边,嗅闻它的驼峰和身体,这姿势无疑是在盛情邀请它入伙,成为这个骆驼家庭的成员。
蓝毛女抬起明亮的眸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骆驼王子,伸出柔软的脖颈,在骆驼王子肩上轻轻摩挲,这表明,它愿意接受邀请,留在这儿生活了。
对雌骆驼来说,身边有匹身强体壮的雄骆驼陪伴,就算有了依靠,就算有了主心骨,日子也就过得甜美。骆驼王子身上的驼毛油光水滑,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用骆驼的标准来衡量算得上是个美男子,蓝毛女对它一见钟情,也是在情理中的事。
这时候,秋草母走了过去,用嘴吻亲昵地触碰奶骆驼的额头,还用前胸部的驼毛轻轻摆动,像刷子似的替奶骆驼梳理驼峰上的绒毛。显然,秋草母做为族群的长辈,想表现出对奶骆驼的慈爱与关怀,营造一种温馨的家庭气氛。
照理说,骆驼王子也要对奶骆驼表示出疼爱来,以显示群体首领的厚道与仁爱,同时也可以取悦蓝毛女,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可我发现,骆驼王子非但没有对奶骆驼表示出丝毫的好感来,好像还挺讨厌奶骆驼的,连正眼也不瞧它一下。
骆驼王子从小被宠坏了,不懂得如何去关心别“人”,也不懂得“人”情世故。
不管怎么说,四匹苦命的骆驼走到一起来了,组合成一个新家庭,建立起一个新族群,骆驼王子是唯一的成年雄性,理所当然成为新族群的首领。
但愿它能很快适应这个角色,我在心里衷心为它祝福。
十四 不欢而散
疣鼻天鹅的考察工作告一段落,我有了充足的时间来关注野骆驼群。
连续三天,我和强巴都尾随在这群野骆驼后面,跟踪观察它们的动向。我发现,骆驼王子似乎并不喜欢群体首领这个新角色,并没有因为蓝毛女投奔到它麾下而变得振奋起来,也没有因为自己统领一个族群而激发起蓬勃向上的生命活力。
照理说,它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族群首领了,自当负起相应的责任来,行进时走在最前面,做出去哪儿觅食的决定,遭遇危险挺身而出。可它依然像还没长大的需要照顾的未成年骆驼那样,黏黏糊糊跟在秋草母后面。后驼峰挂着一根树枝,也要秋草母替它清理;远处传来食肉兽的吼声,也会不由自主地躲到秋草母的身后去。连我和强巴都看不过去了,这算什么首领呀,也太丢脸了嘛!每当骆驼王子表现出软弱无能,蓝毛女便瞪大惊讶的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它,好像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秋草母大约也觉得骆驼王子种种表现太有失王者风范了,竭力想扭转骆驼王子性格上的缺陷,态度骤然间变得十分生硬:当骆驼王子粘到自己身边,想让它帮清理挂在身上的树枝,它没好气地瞪了骆驼王子一眼,走开去;当骆驼王子听到远方传来食肉兽的吼声,胆战心惊地想躲到秋草母身后去时,秋草母厌恶地跳闪开去,嘴里还噗噗喷着粗气,把骆驼王子驱赶走;当外出觅食在荒原古道行进时,骆驼王子磨磨蹭蹭想滞留在后面,秋草母便像忠于职守的督战队员一样,毫不留情地啃咬骆驼王子的屁股;当走到十字路口或三岔路口,骆驼王子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而将求助的眼光射向秋草母时,秋草母断然将头扭开,不予理睬。
我能理解秋草母的良苦用心,骆驼王子已不再是需要百般呵护的幼童了,而是族群的首领,顶天立地的雄骆驼,理应学会独立支撑局面,独立面对风风雨雨,自信而有主见,再也不能躲在父母的羽翼下享清福了!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秋草母百般疼爱那匹奶骆驼,形影不离地跟随在小家伙身边,翻沟越坎时,总是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护卫,还会把树尖尖鲜嫩的叶子咬下来喂小家伙吃,刮风下雨时,便和蓝毛女一起,头顶着头将身体搭成伞状,为小家伙遮风挡雨。
强巴说,秋草母具有溺爱后代的天性,所以才会如此关怀照顾奶骆驼的。
我觉得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解释秋草母的行为。由于骆驼王子经常表现出与当首领的雄骆驼这种身份完全不相吻合的行为来,蓝毛女已由最初的惊诧迷惘,逐步发展到失望叹息。有一次还独自登上一座小山似的沙丘,极目远眺,寻寻觅觅,临风悲吼,倾吐忧伤,给人的一种感觉是,不太满意现在的处境,并没有把这儿当做自己永恒的归宿,一旦有了更好的去处,便会跳槽离去的。秋草母肯定猜测出蓝毛女的心思,希望能通过关怀照顾奶骆驼,来增强群体的凝聚力,来化解蓝毛女的失望情绪,来打消蓝毛女红杏出墙另觅高枝的企图,来维护这个刚刚组建起来的新族群和新家庭。
说到底,骆驼王子才是秋草母五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是它的血脉承传和生命延续,当然也是它的最爱,从情感逻辑上分析,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骆驼王子。
可在我的细心观察下,我发现,骆驼王子根本就不理解秋草母的良苦用心。它见秋草母不肯替它清理挂在背上的树枝,不肯在食肉兽的吼叫声中让它躲藏获得安全感,不肯在行进时让它作为重点保护对象夹在队伍中间,也不肯在面临十字路口或三岔路口时帮它出主意想办法并指点它究竟该往哪儿走,大概以为秋草母已不再爱它,不再喜欢它,不再宝贝它,便觉得自己成了感情的弃儿,悲伤愤慨,常常无缘无故地瞪着充满委屈的眼光,朝着秋草母吭呕吭呕吼叫,好像在责问:你为什么不像过去那么关心我了?
秋草母摇头叹息,大概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还发现一个令人担忧的现象,骆驼王子对奶骆驼的态度越来越不友好,简直可以用恶劣这两个字来形容。每当奶骆驼蹦蹦跳跳来到它身边时,它就会厌恶地跳闪开去,好像对方是传染病者。长途跋涉时,奶骆驼年幼力弱,有时候走不动了,便会躺下来歇歇,秋草母和蓝毛女当然也就停下来了,守护在小家伙身边。秋草母温柔地用下巴颌摩挲小家伙的脸,好像在说:唔,宝贝,别着急,走不动就多歇歇,我们会等你的。蓝毛女则从胃囊和水脬里反刍出半消化的营养糊,嘴对嘴渡食给小家伙充饥。而骆驼王子则好像眼瞎了耳聋了一样,闷着头仍然自顾自往前走,都不愿回头去看奶骆驼一眼。有好几次,秋草母或者用身体为奶骆驼遮风挡雨,或者从树尖尖采下鲜嫩的叶子喂奶骆驼,表现出关怀和疼爱时,骆驼王子脸上总是露出不悦的神色,眼睑紧皱,用一种生硬冷漠的眼光瞅着奶骆驼,还会神经质地颠蹦跳跃,朝透明的空气踢踏啃咬。
强巴分析说:“骆驼王子从小扮演被爱的角色,只晓得接受别人对它的关心爱护,而不懂得如何去关心爱护别人。”
假如仅仅是不懂得关心爱护别人,这倒也罢了,无非是性格冷漠,对一切漠不关心,不至于对群体产生什么危害。可我觉得,骆驼王子在奶骆驼面前的表现,还不单纯是个性格冷漠的问题,似乎含有某种嫉恨的成分,我担心会闹出大乱子来。
很快,我的担心得到了事实的验证。
这天下午,我和强巴跟随野骆驼群前往尕玛尔草原,观察它们偏爱哪几种植物。哦,它们对一种名叫香椿树的树皮情有独钟,只要有香椿树皮可啃,其他牧草和树叶再也不去碰了。我很兴奋,这绝对是个新发现,对研究野骆驼的食谱构成和营养成分具有重要意义。太阳偏西时,这群野骆驼启程返回戈壁沙洲,我和强巴怕惊吓陌生的蓝毛女和奶骆驼,不敢像以往那样太接近这些野骆驼,只能远远跟在它们后面。
骆驼王子无精打采地领着两大一小三匹雌骆驼到了一条溪流边。初冬天气寒冷,溪流水面大半结冰,只有中间一条细细的水线还在缓慢流动。骆驼虽然是耐寒动物,但蹄子有一层厚厚的肉垫,里头是神经和血管的末梢,只习惯在沙砾上行走,而不习惯在碎冰中行走,彻骨寒冷不说,还容易打滑。骆驼王子在溪流边踱了几个来回,犹豫不敢下水。第一个下水者,要踩碎冰块,要测试水的深浅,难度和风险当然要大一些。它抬头望了望跟在身后的秋草母,发出求援的叫声,指望秋草母能替代它来开路。秋草母毫不客气地从嘴腔里喷出一口粗气,横眉冷对骆驼王子,意思很明确:你是雄骆驼,你有责任为大家开路探险!
骆驼王子没有法子,只好提心吊胆地跨下水去。冰层很薄,沉重的驼蹄踩上去,冰块迸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它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不知是冰水太冷使脚抽筋的缘故,还是冰碴儿硌疼了蹄子的肉垫,它突然滑了一下,跪倒在水里,水并不深,跪下去也只淹及半个肚皮,它惊叫一声,又扭头向秋草母投去求助的眼光。秋草母照例不予理睬。你是个成年雄骆驼了,遇到困难应当自己设法克服,怎么好意思向妈妈求助?骆驼王子等了一会儿,见没谁肯来帮它,只好挣扎着自己爬起来。这一跤跌得并不严重,无非是将腹部和腿部的毛浸湿了。它终于跨上岸去,肚皮上的驼毛挂满碎冰,风很大,吹得它瑟瑟发抖。
这时,轮到三匹雌骆驼下水了。秋草母走在前头,蓝毛女后面押阵,将奶骆驼拱围在中间,沿着骆驼王子开辟出来的通道,小心翼翼涉水前行。奶骆驼大概脚杆被冰水扎得生疼,咝咝倒吸着冷气,走了几步有点受不了了,裹足不前,还想往后退缩。秋草母转过身来,吭吭柔声叫着,一步步往后倒退,用鼓励的叫声牵引小家伙往前走,蓝毛女则在后面用脑袋扶住小家伙东倒西歪的身体。我发现,骆驼王子用一种酸溜溜的眼光看着奶骆驼,给我的感觉是妒嫉得牙龈流酸水了。
虽然有秋草母和蓝毛女前后照料,但奶骆驼身体矮小,大半个身体仍浸泡在冰水中,摇摇摆摆好不容易走完了十几米宽的水面,登上岸来,下半身全是白花花的冰凌,山风吹荡,它冷得缩成一团,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秋草母和蓝毛女赶紧将它夹在中间,张大嘴,哈出大口大口热气,融化挂在小家伙身上的冰凌,尽自己的所能给小家伙一些暖意。
骆驼王子眼睛里像是在冒火,狠狠打了一个响鼻,掉转头去,屁股对着它们。
老天爷好像故意在与这群野骆驼作对,太阳迅速坠下山去,最后一缕夕阳从天空隐退了,冰凉的暮霭席卷大地,刀子似的北风从高黎贡山西侧的怒江峡谷呼啸而来,连以耐寒著称的冷杉树都垂下枝蔓抱头缩颈。
骆驼王子四下环视了一遍,朝左前方一座磐石走去。我用望远镜仔细看那座磐石,哦,算得上是个理想的避风港。磐石隆出地面约三米高,刚好够遮蔽身坯高大的骆驼,抵挡寒风的侵袭;磐石背风的一面,底下有一个土坑,有一定深度,面积可容纳一匹骆驼,钻到里头,温暖的地气可将被冰水浸泡后冻僵的四肢和腹部焐热。它钻进磐石下的土坑,享受造物主提供的免费暖房,惬意地用身体在石壁上擦痒。
我注意看了一下,四周都是平坦的草原,目力所及,唯有这么一座可遮挡寒风的磐石。
这时候,秋草母也发现了这座磐石,领着蓝毛女和奶骆驼走了过去,绕到背风的一面,站立在磐石下,躲避刺骨寒风。
也许是受土坑里蒸腾起的一缕缕乳白热气的吸引,也许是觉得在土坑里钻进钻出挺好玩的,奶骆驼也想下到温热的土坑去。土坑狭窄,被骆驼王子庞大的身体塞得满满的,已没有什么空隙。奶骆驼钻头觅缝试图钻进去,骆驼王子移动四肢封锁住进口。奶骆驼欲进不能,便转身朝秋草母和蓝毛女发出求助的叫声。蓝毛女不满地甩了甩脑壳,朝土坑吐出一口鄙夷的唾沫;秋草母狠狠剜了骆驼王子一眼,用前蹄踢蹬沙土,那是无声的警告:你再不让奶骆驼钻进土坑去避寒,休怪我不给你留面子了!
骆驼王子非但不叉开四肢让奶骆驼进去,反而就地跪蹲下来,把进土坑的空隙全封闭了。它大概觉得这是自己寻找到的理想避风港,凭什么就要它谦让呢?
奶骆驼得到秋草母和蓝毛女的声援,变得有恃无恐,拼命往土坑里挤,见骆驼王子跪蹲下来,竟将两条前腿跨到骆驼王子驼峰凹形里,就像玩体操器械鞍马一样翻越到里头去,可它年小腿短,跨了两次未能跨上去,急红眼了,张开嘴巴,咬住骆驼王子前驼峰上的绒毛,借力攀登……
在奶骆驼将前腿跨上骆驼王子驼峰凹形里时,我就发现,骆驼王子神色骤变,眼珠子鼓得仿佛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闪烁一片愤怒的光芒,嘴巴半张,上下颚大幅度翕动,用咬牙切齿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我的心一阵抽紧,意识到可能会出事,可我相距它们尚有一百米左右,无法赶去帮它们调解矛盾,再说,我似乎也没有权利去干涉野骆驼群的内部事务。
当奶骆驼咬住骆驼王子前驼峰上的绒毛时,骆驼王子大吼一声,猛地站了起来。奶骆驼没有提防,突然升高,一下从高高的驼背上跌滚下来。这一跤跌得很惨,它横倒在地,挣扎半天才勉强站了起来。
秋草母看得目瞪口呆。蓝毛女惊得脑子一片空白。
骆驼王子嗖地从土坑里蹿出来,整张脸可怕地扭曲,快步来到刚刚站立起来的奶骆驼身旁,弓挺细长的脖颈,狠狠在奶骆驼的后驼峰上咬了一口,活生生咬下一嘴驼毛——你刚才咬我的后驼峰,我用同样的办法回敬你,也咬你的后驼峰!
奶骆驼杀猪般地哭嚎起来,逃向蓝毛女。
骆驼王子好像疯了一样,追上去想咬第二口;这时候,蓝毛女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来,急跨两步,身体像挡箭牌一样挡住了骆驼王子。
我将望远镜转向躲在蓝毛女屁股后面的奶骆驼,这一口被咬得不轻,后驼峰像进过理发店一样被剃得光秃秃,渗出殷殷血丝。细皮嫩肉的,哪经得起这般残暴的啃咬呀。
秋草母也像做了个噩梦一样被吓醒了,冲到骆驼王子身边,扬起两只前蹄,要去踩踏不懂事的逆子。蓝毛女则张大嘴巴要去啃咬以大欺小的流氓。骆驼王子摆开一副决斗的架势,磨牙喷沫,面目狰狞可怖得就像刚刚从地狱放出来的魔鬼,凶狠地吭吭吼叫。秋草母胆怯地往后退了半步,蓝毛女也害怕地闭起嘴放弃攻击意图。
雄骆驼身体明显比雌骆驼高大健壮,彼此争勇斗狠,雌骆驼显然不是雄骆驼的对手。
蓝毛女悲愤地长吼一声,带着奶骆驼向戈壁沙洲疾奔而去。“吭呕——吭呕——”秋草母冲着蓝毛女的背影大声呼唤,大概是想进行挽留,但蓝毛女头也不回,去意已决。
谁心里都很清楚,蓝毛女这一去,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一个短命的族群,这是一个昙花一现的家庭。
“唉,要是不过这条溪流就好了,这家子骆驼就不会闹得不欢而散了。”强巴不无惋惜地说。
我想,就是今天不过这条溪流,矛盾迟早也是会爆发的,蓝毛女最终还是免不了要携带奶骆驼离群出走的。种种迹象表明,骆驼王子早就对奶骆驼心怀嫉恨,积怨已久,火药早就埋在心底,今天过溪流这件事不过是根将矛盾引爆的导火索罢了。
“骆驼王子也太不懂事了,怎么就不晓得该让让还在吃奶的小骆驼呢?”强巴眉心拧成疙瘩,自言自语地问道。
我觉得不能简单地用不懂事来解释骆驼王子的行为,它之所以嫉恨年幼的奶骆驼,是因为自从来了奶骆驼,秋草母的关怀和疼爱都转移到了奶骆驼身上,奶骆驼成了太阳,两匹母骆驼星星般地围着奶骆驼转;而过去,它在群体中一直是受宠爱和照顾的对象,它一直像骄傲的太阳那样,享受着被星星环绕的欢乐。它觉得自己的权利被剥夺了,它的心态严重失衡,它理所当然会将这一切都迁怒到奶骆驼身上。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它没有经历少年向青年转型期的精神断乳,独立意识刚刚萌芽就被爱的潮水淹死了,虽然身坯高大健壮,外表与发育成熟的雄骆驼毫无差别,心理却还停留在童稚阶段,根本就不具备当家做主的素质,当然也就不会像一匹真正成熟的雄骆驼那样对还在吃奶的小骆驼表现出宽容和慈爱来。
秋草母朝天发出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嘶哑的吼叫,凄凉悲怆,犹如杜鹃泣血。它想要让骆驼王子变成顶天立地雄骆驼的希望成了泡影;它为重建兴旺发达的新族群而付出的心血化为了灰烬。
骆驼王子抖抖身上的驼毛,踢踢地上的沙石,很自在很潇洒很得意。它脸上早就恢复了平静,并没有为蓝毛女的离去和新族群的崩溃有丝毫的懊恼。也许,它还为不当这个劳什子的族群首领而暗自庆幸呢,就像成功地甩掉了压在它身上的沉重的包袱。
它虽然体格高大健壮,外表看上去不乏雄性丰采,但其实精神还未断乳,性格软弱,非常幼稚,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魄力组建和管理一个新族群。
我怀疑骆驼王子在精神上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幼童,或者说是精神侏儒。
十五 令人遗憾的归顺
大约两个星期后的中午,饱餐了一顿野兔煮竹笋,我躺在牛皮帐篷的行军床上,准备午睡。我有个坏毛病,临睡前必须读一两页书,就像其他人临睡前要吞安眠药或听催眠曲一样,不然就很难入睡。我从背囊里胡乱抓出一本书来,哦,是本从县图书馆借来的地方志。这是一本古籍,宣纸泛黄,散发出一股陈旧的霉味,记载明末清初日曲卡山麓一带所发生的事情。蝇头小楷间,历史透出一条缝。地方志很大一部分记录当时官宦、士绅和富豪的生辰八字及婚丧嫁娶,我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毫无兴趣,匆匆翻过去,寻找与野生动物考察有关的资料。在书的最后一页,有一段话磁石般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乡民手执硬弩毒箭,埋伏于石墩沙丘,晨曦初照,驼群由荒漠死海列队而出,乡民瞄准驼酋放箭,驼酋应声而倒后,驼群必作鸟兽散,乡民不再追撵,三五日后,牵一匹家骆驼,满载食料,进荒漠遛达,走散之野骆驼闻声聚拢,乡民不费吹灰之力,将辔嚼套至头颈,获活牲口也,得利甚丰……”用一匹家骆驼和一点食料做诱饵,就能像钓鱼似的把溃散的野骆驼活擒当牲口使唤,这可能吗?我很怀疑这段史料的真实性,中国古代地方志,由于执笔编撰者的思想局限,不乏封建糟粕,有许多宣扬迷信的东西,还有不少无稽之谈,例如有名有姓言之凿凿地宣称某某人遇到狐仙什么的,这种水分很多的史料,应去芜存箐去伪存真,是不可以轻信的。
倦意袭来,眼睛有点涩,我扔开书,刚想合起眼皮打个盹,突然,“呕——”传来骆驼的叫声。那叫声离牛皮帐篷很近,好像就在布窗帘外面,震得我耳膜都有点发疼了。正在火塘边吸水烟筒的强巴跳起来,抓起猎枪掀开门帘冲了出去,我也一骨碌从床上翻爬起来,跟随强巴蹿出牛皮帐篷。
哦,是骆驼王子!它就站在离牛皮帐篷约两公尺远的土墩上,一见到我们,立刻扭动脖子磨动嘴巴做出乞食的姿态来。我朝它身后望去,空荡荡的,不见秋草母的影子。我让强巴提一桶清泉水,我则舀了一大盆青稞面。骆驼王子急不可耐地抢上前来,喝一口清泉水,嚼一嘴青稞面,埋头吃起来。
我趁机仔细打量它。两个星期不见,它模样变化大得出乎我的想象,驼毛杂乱无光,身上粘了许多草浆树叶,前后双驼峰缩小了一圈,皱巴巴的就像两座长满荒草的小坟冢,脖颈和胸侧有横竖好几道划痕,看得出来是被荆棘或刺窠划伤的,眼神闪烁不定。牛皮帐篷背后有一小片灌木丛,也不知是松鼠还是穿山甲在走动,发出稀里哗啦声响,它立刻吓得摆开一副转身逃命的姿态,邋遢肮脏而又惊魂不定的样子,活像刚刚从地狱逃出来的叫花子。
我在骆驼王子吃食时,举起望远镜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搜寻了一遍,仍不见秋草母的身影。我不晓得秋草母是怎么失踪的,也许,遭受了食肉兽的袭击,葬身虎腹豹腹或狼腹了,也许,是步杏眼雌的后尘,以极端失望的心情离骆驼王子而去,到茫茫戈壁找寻能接纳它的其他野骆驼群了。我觉得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些。秋草母累积了太多的失望,变成了绝望,对骆驼王子已彻底丧失信心了,待在身边憋气,生活在一起怄气,看在眼里生气,倒不如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的好。
不难想象骆驼王子之所以跑到牛皮帐篷来找我的原因。
某天清晨,骆驼王子一觉醒来,陪伴在它身边的秋草母不见了。它拼命喊叫,嗓子喊哑了,也听不到秋草母的应答。漠风吹动的流沙早已把秋草母的蹄印与气味遮盖得干干净净已没法找寻了。它从小到大都有成年骆驼日夜陪伴和守护在身边,缺乏独立生活的经验和能力,茫然不知所措。它伤心地叫着,毫无目的地走着,斜阳将它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戈壁滩的黑夜像只巨大的怪兽,仿佛随时都会将它一口吞噬掉。恐惧折磨得它无法入睡。肚子饿得慌,嘴也渴得快冒烟了。它只有动用贮存在胃囊水脬里的水来救燃眉之急,只有动用贮存在驼峰里的脂肪来维持生命。它的身体迅速消瘦,双驼峰也因为脂肪消耗过猛而萎缩变小。
骆驼虽然有极强的耐饿耐渴的本领,但这种本领是有限度的,不可能永远不吃不喝活下去。十天后,它便有些支持不住了,站起来头晕眼花,走起路来步履蹒跚。要想不变成一具饿殍,只有麻着胆子走出荒凉的戈壁滩到尕玛尔草原找食物和水源。它毕竟四岁龄了,过去跟着成年骆驼常出没在戈壁沙洲和尕玛尔草原之间,还是认得路的。来到尕玛尔草原,钻进一片桑树林,刚要卷食肥嫩的桑树叶,突然,树丛里钻出几只毛色酱红的土豺,瞪着居心叵测的豺眼,向它压了过来,它吓得全身驼毛都倒竖起来,掉转头没命地拔腿就逃,一直逃回戈壁沙洲里才松了口气。
躲到半夜,嘴实在渴得连尿也挤不出一滴来了,只好硬着头皮摸黑去到水塘边。银盘似的月亮高悬在空中,草深林密,树影婆裟,也不知是否躲藏着凶恶的食肉兽,它害怕得浑身发抖,压低身体放轻脚步,总算踩到清凉的水了,闷着头才喝了两口,平静的像铺了一层碎银似的水面“哗啦”一声巨响,爆起一朵蘑菇状大水花,水花似乎裹着一只面目狰狞的怪兽。它想起来了,许多食肉兽都是夜行性动物,月黑好杀戮,风高好追捕,吓得它心脏狂跳不已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也来不及细看究竟是大鱼在打挺还是恶兽在逞凶,立刻夺路奔逃。
饥饿、干渴、孤独、恐惧折磨得它死去活来,死亡的阴影幽灵似的伴随着它,即使睡梦也无法摆脱,总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粪坑边一条柔软的蛆虫,一片树叶掉下来都有可能将它砸成肉酱……又坚持了数日,境况并无好转,身体反而越来越虚弱了。它走投无路,想起了我和强巴,想起了我们搭在云杉树下的牛皮帐篷,于是就跑来找我们了。
骆驼王子一口气喝下三大桶清泉水,吃下两大盆青稞面,空瘪瘪的肚皮渐渐鼓了起来。我找出一把大梳子,替它梳理凌乱的驼毛,清理掉粘在驼毛上的草汁树浆,刷掉躲藏在毛丛深处的扁虱与跳蚤,还往它划伤的血痕涂抹消炎药粉。它舒服得直哼哼,脖子在我肩头缠来绕去,表现出无限依恋的样子。吃饱喝足,收拾完毕,我扳转它的脖子,让它面向浩瀚的戈壁沙洲,拍拍它的屁股,对它说:“骆驼王子,行啦,这里不是你的家,也不是你的久留之地,去吧,到荒原密林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生活。”我和它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它应当能理解我的意思,可它拧着脖子不服从我的调度,一步一步往后退却,一直退到牛皮帐篷旁,四膝一屈躺卧下来,脑袋枕在木桩上,眼睛一闭睡起觉来。强巴用脚踢它,我也在它耳畔大声喊叫,可它毫不理会我们的驱赶,惬意地伸了伸四肢,很快便进入酣睡状态。我和强巴面面相觑,没办法可想,只好由着它了。
也许是连日奔波太劳累了,也许是半个多月以来担惊受怕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也许是因为有我和强巴在它身边它觉得可以高枕无忧了,骆驼王子这一觉从下午一直睡到翌日晨,火红的朝阳在地平线喷薄而出,这才姗姗醒来。
这当儿,我和强巴正在收拾行囊,准备将野生动物观察站搬迁到日曲卡雪山的雪线一带去,那儿有藏羚在活动。藏羚是一种罕见的高山珍稀动物,是我此行的主要考察对象。搬家并非易事,光牛皮帐篷折叠起来就有好几十斤重,还有锅盆瓢碗、书籍资料、铺盖垫褥什么的,加起来有三大捆,少说也有一两百斤。事先我已经让强巴到附近的村寨雇好了两匹骡马,来帮我们驮运这些行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两匹骡马说好是早晨六点钟赶到了,现在七点半了,却迟迟不见赶马人和骡马的身影。
我望着地上一大堆行李正犯愁呢,骆驼王子瞪着惺忪睡眼走过来,在那堆行囊间嗅嗅闻闻,还轻轻地啃咬。我以为它是饿了,在寻找可吃的东西呢,就往云杉树下撒了些青稞面,喊它的名字让它过来吃,它跑过来了,可只是看了一眼,并没伸出舌头来舔食,又回到那堆行囊间绕来绕去,不晓得它想干吗。
“去去,别来添麻烦,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我因为迟迟等不到雇请的赶马人和骡马,心里烦躁,便在骆驼王子臀部使劲抽了一掌,粗声粗气地呵斥驱赶。
“走开,回你的戈壁沙洲去!”强巴揪住它驼峰上飘拂的驼毛,粗鲁地往外推搡。
“呕——”骆驼王子委屈地叫了一声,扭头来咬强巴的手,吓得强巴赶紧跳蹿开去。它又固执地回到那堆行囊间,叼住已扎成一捆的牛皮帐篷,甩动拉扯。我以为它淘气,捡起一块土坷垃砸在它脖子上,强巴也抄起一根树枝,揍它的屁股。它不躲闪,也不反抗,一个劲呦呕呦呕叫,叫得很悲切,叫得很凄凉,好像有无限心事被压抑在心底无法倾诉。我好生奇怪,忍不住转到它前面,仔细打量它的脸:它的嘴吻痛苦地扭曲;宽宽的鼻翼快速翕动,透出不被理解的焦虑;淡褐色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好像蒙着一层泪光。我的心一阵震颤,感觉到我和强巴错怪它了,它之所以在那堆行囊间绕来绕去不肯离去,并非饥饿在寻觅食物,也不是淘气玩耍,而是别有所图。
“它到底想干什么?”强巴也看出些蹊跷来,搔着头皮自言自语,“莫不是它想帮我们驮运这些行囊?”
强巴这句话提醒了我,我突然想起曾在地方志上读到的在明末清初时期,当地乡民用一匹家骆驼和一点食料做诱饵,像钓鱼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将溃散的野骆驼活擒的描述,难道这不是胡说八道,而是确确实实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难道骆驼王子就像当年野骆驼的祖先那样想归顺人类?
“来,试试看,它愿不愿意帮我们驮东西?”我想证实自己的猜想,我想印证古籍上那段看起来荒诞不经的描述,我想揭开骆驼王子在那堆行囊间绕来绕去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去的离奇行为的谜底,我给强巴做了个搬运行囊的手势。
强巴对我的意图心领神会,搂着骆驼王子的脖颈,弯下腰拍拍堆在地上的行囊,又用力压了压两座驼峰间的凹部,用形体语言表达要让它驼运东西的意思。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强巴一压两座驼峰间的凹部,骆驼王子便像一匹训练有素的家骆驼一样四肢弯曲跪卧下来,摆出准备负重的姿势来。我和强巴将三大捆行囊搬到骆驼王子身上,用绳索固定好,强巴还现时用麻绳扎了副简易辔缰,套在它的头上,在我们忙碌这些事情时,它一动不动,表现得极其顺从。
一切都收拾停当,强巴抖抖缰绳,喝一声:“起!”骆驼王子一挺脖子,奋力站了起来。它第一次当脚力,不太习惯驮运货物,走得摇摇晃晃,腰有点陷脖有点扭,挺难受的样子。我担心行囊捆扎得不牢会因摇晃而倾倒,抢上一步伸出手想去扶一把,殊不料它噌地蹿出去,瞪起眼睛呕呕朝我叫了两声,好像害怕我会解雇它似的。
太阳升得老高了,我和强巴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再等不守信用的赶马人和骡马了,就让骆驼王子当我们的脚力,替我们驮运行囊前往日曲卡雪线一带的山麓。
我们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行进,强巴走在前面引路,骆驼王子驮着行囊居中,我在后面压阵。骆驼王子很快就适应了负重行走,四腿微微叉开,步子均匀沉稳,身体保持高度平衡,就像一匹被人类豢养多年已十分老练的牲口。
登上一道陡坡,它喘了一口气,迎着明晃晃的太阳和白皑皑的雪峰,愉悦地甩甩脑袋,欢快地吼了数声,好像在告诉我们,它十分高兴能充当我们的脚力,非常满意目前的处境。
它不再孤独,它有了依靠。
强巴往前走时,一只手还紧紧攥住缰绳。我让他松手,不必费劲地手执缰绳牵着它走。强巴说:“这样行吗?万一它驮着我们的行囊跑到戈壁沙洲去,我们可就惨了啊!”我笑了笑,说:“放心吧,你现在就是用鞭子抽它,恐怕也不能把它从我们身边赶走了。”强巴将信将疑地松开缰绳,果然就像我所预料的那样,骆驼王子并没因为少了缰绳的牵拉而偷懒不走或企图逃逸,它仍紧紧跟随在强巴身后,走得稳稳妥妥,走得规规矩矩。
“嘿,白捡了一匹牲口,真不赖!”强巴高兴得嚷道。
是的,我们白捡了一匹牲口,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是个动物学家,我知道,无论从保护野生动物的角度还是从生命进化的角度讲,一匹野骆驼的价值远远高于一匹家骆驼。我们失去的是罕见的珍贵的野骆驼,得到的却是一匹在某些牲口集市上可以花钱买到的家骆驼。我心里沉甸甸的,一边走一边回想着骆驼王子的成长历程,这或许就是日曲卡雪山一带野骆驼灭绝的原因,心里真是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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