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李昕怡
北京大学博士生 王可欣(26岁)
最后一次见阿兰的时候,她已满头白发,在古寨的残墙断瓦中,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在被磨得光滑的石板路上,像风雨中的蜡烛一般。
古寨近海,寨中人捕鱼、种田为生。古寨四周用寨墙围住,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开了圆拱石门,出门皆是联通外界的石桥。寨中人自强不息,建立了家庙、家祠祭祀祖先,同时用作家学。
阿兰作为女娃,没有进家学的权利。有时运气好,家里那群狮头鹅异常听话,不摆着灰色翅膀到处乱跑,吃完青草便顺着阿兰的竹竿走回家,那阿兰还能在祠堂门口听那琅琅读书声。比起听书,阿兰更爱看戏。寨里每年两次大戏,农历三月十二、十二月初六,寨里大举祭祀,请来几班戏子唱曲。寨门都守了人,收取寨外人看热闹的门票。
阿兰和几个小姐妹换上平日不穿的干净衣裳,搬上凳子,早早来戏棚前面占座。此时戏尚未开演,乐师们却早已吹吹打打,一遍又一遍催促路上的人们,叫人不得不加快脚步。等到人头已经挤满了戏棚前不大的空地时,好戏开始了。长袖、婀娜的身姿、婉转甜柔的声腔常常使阿兰陶醉。阿兰有时也会走神,看那戏台边上冒出头的小树哥。小树哥也是寨里人,两人平日总在一处耍。此时台上的老丑被牙齿伶俐的小丫鬟数落,只见老丑一步步退到角落,最后冷不丁地扑倒在台上。台下老小观众笑成一片。那老丑还装作不知情地抬起头,扮斗鸡眼。
戏棚里咿咿呀呀的二弦声传到寨中角落,几处寨门的守门人也乏了,喝了点酒呼呼睡了。祠堂里还亮着灯火,今天轮到阿兰妈等几个人看着烛火。几个女人呆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
“阿兰妈,阿兰也不小了,该定亲了吧?”
“是差不多了,和阿兰爸正商量着呢。想来想去还是嫁在寨里,平时也有得照应。”“寨里人这个年纪的也有好几个,你们看中哪个小伙子?”
“看小树那孩子就和阿兰挺熟络的。”
“这还得看小树爸妈怎么说,合心意倒是好的。”
阿兰和她的小树哥从小在寨子里生活。眼里所见是淳朴的寨人,整天和父母交给他们的一群鹅呆在一起。早上天还是蟹青色的时候就得起来,家中大人出门务农,小孩子割草喂猪,拿着小竹竿赶着一群呆头鹅到溪边草地,等到天黑回家,在饭桌上就着万年不变的几样咸菜吸溜一碗瓷白的大米粥,急匆匆和别的孩子一起跑到寨口的大榕树下听老人家讲古。有经验的老人家总是能哄着他们嘿嘿笑,在家人此起彼伏的喊声中才依依不舍地走回家。他们的心思就像井水一样纯净,外面的世界从未透过寨墙呈现在他们面前。如果说青春的种子在他们的身上发芽,那也是近期的事情。几乎是一夜之间,小儿女们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大人们开始谈论婚事,阿兰们在闲暇的时候,看着眼前无拘无束的鹅群,突然间对自己的未来有个模糊的想像。然而真的想到小树哥时,阿兰突然害羞起来,赶紧把她的鹅群赶到别处去。
戏要散了。阿兰跑去找小树哥,
“小树哥,白天迎神的时候,我看到你了。”
“我跟着他们满寨子跑,在后面放鞭炮。”
“我在家里和阿妈拜神,听到外面锣鼓声越来越近,跑到竹帘边上就看到担着花篮的小队了,我还没出去,就看见你在扔鞭炮。幸亏没有出去,不然就被扔到了。”
“你为啥不去挑花篮?我看到阿菊她们了。”
“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阿兰脸红了,转眼跑进了自家的胡同。
不知不觉下起了雨。起先是绵绵小雨,轻轻地洒在小路上,高高低低的屋顶、戏棚几根竹条上。绵绵的雨编入寨人宁静的梦中。突然间暴躁起来,雨点越来越大,冲刷着石板路。睡着的人微微翻了个身,被惊了一下,睡得更熟了。
铁桶摇摇晃晃,“咚”的一声,盛满清冽的井水。阿兰把水倒在旁边一口大锅上,麻利地捡了几根树枝扔入火炉中。南方四五月的天空,是微微带有些凉意的湛蓝色的。今天阿兰帮妈妈做红粿桃。也许古寨的祖先们是取蜜桃粉嫩的形、大饼耐饿的特点创造了这样一种干粮。娘俩对坐着,阿兰负责用木模子敲定一个个粿,带着生粉的粿桃胖乎乎的,像小孩子的脸颊。“妈,我们这次怎么做那么多红粿桃?”“明天你拿几个去给小树家。”
……
不久,阿兰嫁到了小树家,寨子的另一端。古寨见证了无数这样的小夫妻,在寨中和和美美地过完一生。一生的距离,光滑的石路被雨水冲刷了无数次,寨人一次又一次地磨平光秃秃的路,平铺安静的一生。
等到我来到古寨的时候,已经不是当时的样子。一千多人的古寨现在只守着几个零落的老人。祖祖辈辈垒起来的老屋慢慢残破,住户换成了无意间长起来的榕树。我在一处院落里看到白发苍苍的阿兰,老人家梳着整齐的齐肩白发,坐在一张藤椅上听收音机。当年寨里一个大戏棚、一帮乐师撑起来的大戏,今天都藏在了收音机这个小金属匣子里。
责任编辑:曹竞毕若旭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声明:易商讯尊重创作版权。本文信息搜集、整理自互联网,若有来源标记错误或侵犯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将及时纠正并删除相关讯息,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