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扁豆不是东干脚的土产货,什么时候传进来的,人们已经淡忘,无从可考。东干脚的人对刀扁豆情有独钟,每家每户都种。刀扁豆几乎不挑地儿,只要靠水,春天在灶窝边的暖灰里,用个布袋子育种,种子萌芽,塞进土壤,就能娉娉婷婷的长起来,长到两尺高,开始分支,长藤蔓。
走到东干脚,随眼一看,就能看到刀扁豆的架子。
东干脚的老河边,近河的人家,一家分一段,一家种三五棵刀扁豆,幼苗期,用一个烂箩筐罩了,免得被鸡祸害。等长出藤蔓,就从楼板上拣出几条野树杈子,插进地里一尺甚至两尺,用尼龙线牵连起来,搭成一个架子。刀扁豆自觉地沿着树杈子向上生长,麻线粗细的须儿自动在树杈子上绕起来。鹅黄色的嫩尖儿有股淡淡的漆味,苍蝇之类的祸害避而远之,而一旁的峨眉豆装了一个正着,一个夏季,巴掌大的叶片上都是苍蝇屎,密密麻麻,绿棚子变成了黑棚子,一场暴雨都刷不干净。刀扁豆不管这些,自顾自生长,三月末,四月初开始打花,绿托白花,大过橙花,有淡淡清香。蜜蜂不请自来,在棚架底下,稀稀拉拉的几只,钻了一朵又一朵。农人不管这些,甚至不操心施肥,花谢花开,接踵而至。先期的先挂果,状如削铅笔的小刀,一天一点变化,逐渐长成弯刀、杀猪刀的样子。
如果不留种,主人就要分批采摘。
我父亲通常是利用到地里做早工的时候,顺路摘回来,有时五条,有时三条。有多少,无关紧要。反正,每天都有那么三五条。摘回来,搁在水缸边废置的石磨上。墙壁上钉了两个竹签子,牵了一条花线,大约两尺长。母亲做完事,记起了刀扁豆没有切,就从碗架边取出菜刀,抓过刀扁豆,就在饭桌上切起来。刀扁豆成人两指宽,尺把长,颜色如玉。母亲隔一指宽,就切一刀,一条刀扁豆在母亲刀下,瞬间就成了一条大蜈蚣架子。切好刀扁豆,然后挂在花线上晾干。一天一点积累,花线上挂不下了,就把早期晾好的取下来,挂上新的。一个月下来,就能凑成一坛。
东干脚的坛子,可不简单,一年四季的菜,都在里面。从过年起,坛子里就腌油豆腐、霉豆腐。接着腌芥菜、辣椒、刀扁豆、茄子、霉豆子,一年四季都不闲。如今生活好了,家家仍能捧出几坛子腌菜来。
腌刀扁豆没复杂的工序,将晾好的刀扁豆——半干,不能晾成全干,洗干净,切成二指大的一块,放进碗盆里,撒上细盐,拌匀,搁在一边两个早上,去掉盐水,将坛子里的酱辣椒挖出两碗来,拌在刀扁豆里,装坛,然后盖上盖子,在坛沿上灌上半箪水,算是密封。搁在坛子群里,静待转味。开坛的时候,遇到邻里,也会端碗让邻里品尝一片,咸了,淡了,辣了,干了,湿了,起霉了……妯长娌短,任由评说。
刀扁豆腌熟的时候,如墨玉,很脆,辣味后面有清香。
刀扁豆腌好,东干脚的人的生活,转入刀扁豆时期。吃早饭,饭面上几块刀扁豆;吃中饭,饭面上几块刀扁豆;吃晚饭,饭面上几块刀扁豆,美其名曰下饭。
母亲能干,将刀扁豆、腌豆角、酱辣椒和葱或蒜煮在一块,又辣又香又咸,吃一顿饭,要喝两箪井水。我和月祥都给她提意见,她说不咸怎么给得住?咸了,给个对年都没关系。我父亲还说盐精蓄力。没法沟通,只好少吃点。
我去上学,从家里带菜,通常用麦乳精玻璃瓶,从家里带一瓶子刀扁豆回学校吃一周。那时,麦乳精瓶子比刀扁豆宝贵。刀扁豆下饭,顿顿吃,天天吃,也吃得烦。指望父亲早日挣到钱,父亲却教导:不吃苦中苦,哪能为人上人?人上人是什么?我想起了金刚肩膀上的棺材,不做死人,那就吃苦吧,有怨言,也从舂陵中学、清水桥中学吃到宁远四中。
长大离开东干脚闯荡天下——所谓的天下,不过是江湖,或者异乡而已。吃过苦,吃过山珍海味,挨过饿,却再也没吃到刀扁豆。
回到东干脚,面对鸡鸭鱼肉,毫无食欲。尤其是腊月正月,家家户户都是大鱼大肉,为了调胃口,主人家通常会用小碗装出一碗咸菜,口头上讲是为了“调胃口”,实际上,也在宣示这个家庭的女主人的能干。每一家,有每一家的味道,却总是觉得差了一点什么。回到自己家,也要求母亲弄一碗腌菜来“搭筷子”。母亲把腌芥菜、刀扁豆、萝卜条弄在一个小碗里,夹一块送到嘴里,又咸又辣嘎嘣脆,与其他家的别无二致,但感觉确实香。我想,这是家的味道。
早上,吃早餐的时候,母亲必定下厨亲自做一个菜,将刀扁豆、腌豆角、酱辣椒、萝卜条煮在一起,然后撒上葱花。端上来,就招呼我们。还自顾自说:小时候,你们好爱吃的。
我和月祥都如同回到了小时候,端一个碗,夹上菜——母亲做的菜——或者可以说是“母亲菜”,端到门口,靠着大门,或蹲在大门前一口一口扒饭吃。一边吃,一边喊:好咸。
东干脚的人,先前吃早饭的时候,端一个碗,走半个院子,相互交换碗里的菜。现在看看左邻右舍,门前清清静静,路上,空空荡荡。鸡还在,狗还在,人还是那些人,却变化了。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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