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二，清晨八点，浓雾夹杂着细雨丝罩住了沉睡的山村，寒气逼人。父亲提着袋子，在半绿半枯黄的瓜架下，透过密密层层的竹竿与藤叶交织，艰难地搜寻被瓜叶包裹严密的洋瓜，神情专注而肃穆。
乡下人家，最不缺的就是瓜果蔬菜，一年四季常绿常青，吃不尽的绿色生态。土地赐予我们许多美味，农民用双手捧出幸福的生活，总是让城里人羡慕。
我家的老屋在爷爷奶奶去逝后一直闲置，每到雨季来临之前，父亲把破碎的瓦换了，以免雨水侵蚀了老旧的房檐椽子。父亲在忙碌之后，坐在空旷的院里休息时，总会想起幼时兄弟姐妹在这里热闹争抢着一锅血辣子煮白菜洋芋的情景，心里一动就想做点什么。
他最终决定在院子两边各种两株洋瓜。洋瓜本名佛手瓜，因自国外传入的物种，老家人就叫它洋瓜。父亲用锄头挖松硬土，种下长着扎手尖刺、胚芽尽出的几个老洋瓜，铺上厚厚的农家肥。老洋瓜在冬天容易被霜雪冻坏，要赶在霜冻来临之前种下，还要用稻草或玉米秸秆盖严实，抵御风刀霜剑。瓜种下之后，父亲拿着砍刀，到山上砍一些细长结实的毛竹，开始搭瓜架。瓜架不能太密，不然果实挂不下来，也不能太稀疏，否则不够结实，容易倒塌。
春暖花开，父亲把玉米秸秆拿开，洋瓜的芽已经已经密密麻麻地钻出，成了一蓬鲜嫩，渴望着阳光的抚慰。干旱的春季，父亲从来没有忘记一个星期浇几次水，他种的这两株洋瓜是村里长得最快的。
过了不到一个月，那一小蓬鲜嫩之芽，已经变成了瓜架上的千藤万蔓的绿萝，一根根卷曲触手变成绕指柔，紧紧地抓住竹枝，显露出它的铮铮野性，鲜活的生命力肆意蔓延，攀缘而上。
当然，这也少不了父亲的悉心照料。小村里，家家户户都种一两株洋瓜，种下之后却很少管它，只等着它自然结果，天然收成。父亲却三天两头去给它浇水，如果有虫或鼠吃瓜苗，他还会挑捡看护。春光不负人。当别家的瓜藤还在攀爬生长，老屋院子里的瓜藤已经绿荫满院，一个个超过巴掌大的叶子铺得密密层层，藤上绽开了细碎的花朵，引来屋檐下的蜜蜂流连。没过多久，大大小小的洋瓜在密密层层的绿叶下一天天显露真容。稚嫩的小脑袋探出来，半个身子掩映其间，好像在和我们捉迷藏。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那些鲜嫩的小脑袋变成了一只只握紧的拳头佛手，好像充满了力量似的。
这时候，鲜嫩的洋瓜就可以食用了。鲜嫩的瓜摘下来洗净切成丝，一丝丝绿中带白，晶莹透亮。用猪油爆火素炒，加上点酸辣子调味，再加上煮至烂熟的红豆或白豆，那味道充斥了春归的气息、夏初的收获，又爽口又下饭。最简单的做法要数切成块用清水淡煮，保留了瓜的原汁原味，瓜清甜爽脆，瓜汤清绿甘甜，吃几个月都不腻味，而且老少咸宜。
这个时候，父亲种的两株佛手瓜已蔚然壮观，把整个院子的瓜架都爬满了，没有了一点空隙，就连老房子的瓦檐上也伸上去了许多，一个个瓜就躺在瓦沟里，好像在睡懒觉似的。至于房子前的那棵柿子树，也无法幸免，被成树柿子和一串又一串的洋瓜压低了头，扭断了枝，负重喘息着。
由于父亲照管得最精细，他的洋瓜是最早收获的。他总是摘下一背篓，给周围的叔叔婶婶每家送几个，让他们吃完自己摘。而邻居们也从不客气，因为洋瓜结得又多，长得又快，吃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新结的速度。过了不久，整个村庄的院头村口树上，一棚又一棚的洋瓜爬满了院墙，占领了树头，渐成燎原之势。而父亲的洋瓜终于结得太多，没有销售的渠道，也没想着能赚钱，人吃不完，只能便宜家里养的牲畜，一起吃上了新鲜的瓜果。
秋天快要过完时，村子里的一棚棚洋瓜终于干枯了叶，蒂落了果实，被人们储存起来，准备用他们熬过冬天的寡淡无味。而父亲的这两株瓜由于照管得当水分充足，总是最后收场。如果遇上没有严霜的年份，甚至可以吃到冬至前后，让邻居们羡慕无比，不想吃家里储存的陈瓜，总来父亲的瓜架上摘两个新鲜的。
而我们只要一回家，或者父亲有空来城里，总要用米口袋摘一大袋，让我们吃个够。不仅我们爱吃，几个孩子对于淡煮洋瓜也是百吃不厌。特别是大女儿比较挑食，白菜青菜之类很少吃，但对于那一碗淡煮洋瓜，总是吃得津津有味，完了还要喝上一碗汤，让总是担心她营养不均衡的我们安心不少。
今年号称是近几年来最冷冬天，冬月初临，节令已过了大雪，冬至在望。南下的冷空气裹挟着严霜冻雨扫荡着云贵山川交界处的一切绿意，与云南的暖湿气流交战正酣，富源大山里的老家正处在云贵准静止风的锋面，经常大雾漫天，冻雨逼人，山上冰凌花开，万物寂寥。
父亲的瓜架却在满村浓浓的烟火气息抵御严霜冻雨之下，在重重叠叠的乌蒙群山都难以抵挡的严寒之下，却顽强地生长着，挂着新鲜的果子。洋瓜有的成熟厚实，刺尖皮硬，尾部的胚芽已然蹿出；有的鲜嫩水绿，掐指可破，甜意可闻，让人垂涎；还有的指甲大小，生机盎然，在厚实的瓜叶间无视北风，傲然生长。不可一世的寒冬，汹涌澎湃的寒潮，在父亲用勤劳的双手搭建的这一方绿棚里彻底的败下阵来，成全了我的舌尖馋意，又可安然度过这个寒冬了。
不到二十分钟，父亲已提不住放在地上的一个大大的袋子已然装满了鲜绿可人的洋瓜，在这凛冽的寒冬中显得难能可贵。我提在手上走着，沉甸甸的，仿佛把整个家乡一年的收获，以及父亲一年的辛劳打包带走一样。而父亲却没有一丝惋惜不舍这冬日里天然瓜果，他已然准备好了厚厚的玉米秸秆，在大雪来临之前，把洋瓜的根部捂得严严实实。
冬尽春未来之时，老屋院里那两蓬最终被时间和自己打败的洋瓜枯藤必将会落去了一切繁华，成了盖在苔痕斑斑的竹竿上过冬的棉被。而玉米秸秆捂住的温暖下早已孕育出新生幼芽，只等太平洋吹来的第一丝暖湿气流到来，又将爬满整个院子，不久又汹涌着滔滔的绿意，瓜熟蒂落，一年年养育着村庄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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