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穿了,古人所谓糁汤,实际上就是菜羹与稀粥的混合体。苏东坡版的糁汤亦然,只不过他不炒不腌,汤色与汤味或许更为自然。
文|李开周
插画|郑莉
孩子放暑假,带他去山东济宁玩了两天。对于当地美食,我觉得能写的不多——不是说没有美食,而是说济宁离我豫东老家不太远,方言相近,饮食也相近。
我带儿子品尝当地小吃,小家伙指着胡辣汤说:“这个咱开封就有。”又指着里脊夹馍说:“这个我也吃过。”搞得负责接待的哥们儿很没面子。最后上了一道糁汤,每人一大碗,他又嫌辣,喝了一小口就不喝了,专捞汤里的羊肉吃。一碗糁汤无非就那么几粒羊肉丁而已,所以我儿子非常没素质地评价道:“肉太少了。”为了教育他,同时也为了避免浪费,我咕嘟咕嘟喝完了他那碗糁汤。
那道糁汤其实很好喝,卖相也很好看:雪白粉嫩的水豆腐片成细细的薄片,吃起来滑滑的;高汤是用羊骨和鸡茸熬出来的,汤色微黄,表面漂浮着几粒肉丁,再撒上一小把切得细碎的荠菜。荠菜很鲜,豆腐很嫩,绿白相间,完全可以勾起食欲。最有特色的是汤里还有麦仁,也就是捣去硬壳的麦粒,软软黏黏的,口感很Q,让人联想起台湾珍珠奶茶里那些可爱的小粉圆。
儿子之所以不喜欢这道汤,应该是因为放了太多胡椒粉,跟他缺乏历练的味觉相抵触。其实我们河南老家的胡辣汤也放有大量胡椒粉,而且麻辣味比济宁糁汤还要刺激。
糁汤并非济宁独有,山东临沂也出产糁汤,同样是在高汤里放一些蔬菜和谷粒同炖,谷粒一般是麦仁、米粒、谷子或打碎的玉米。从名气或者宣传力度上看,临沂糁汤或许更有名一些。
我看网传的一些宣传资料,有人将临沂糁汤的起源演绎成一个传说:说是乾隆皇帝下江南,路过临沂,尝到一碗当时还没有名字的糁汤,味道超赞,问地方官:“这是啥?”地方官也不知道该怎么命名,便答道:“这是啥。”于是有了“啥汤”这个名字。“啥”字太俗,于是又有文人将其音译成了“糁汤”——按临沂方言,“糁”跟“啥”发音是相同的。
为了宣传某种小吃,人们往往会编造一些传说,一是增强它的历史感,二是渲染它的神秘感。这种恶俗的做法由来已久,俯拾皆是,在我神州大地,几乎每一个地方都能撞到,想躲都躲不开。照理说是不应该较真的,但是如果较起真来,那么我们要说一句:糁汤的历史绝对要比乾隆下江南早得多得多。
《礼记·内则》记载周天子八珍的做法,其中就有糁:“糁,取牛羊豕之肉,三如一小切之,与稻米;稻米二肉一,合以为饵煎之。”将牛羊猪肉切碎,与双倍的稻米同煮,这跟现在的糁汤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礼记》成书于汉代,说明至少在汉代就已经有了糁汤。
“糁”这个字本来的意思是把粮食弄碎,撒到菜羹里去,所以古代糁汤里面不一定非要有肉。同样是成书于汉代的《说苑》记载孔子困于陈蔡时的窘境:“居环堵之内,席三经之席,七日不食,藜羹不糁,弟子皆有饥色。”孔子师徒住很小的房子,铺很小的席子,连续七天吃不到主食,靠“不糁”的“藜羹”果腹,弟子们都饿坏了。
藜即藜草,在我豫东老家俗称“灰灰菜”,叶片很大,绿中透红,可以吃,但又不经吃,淘好一大盆,一煮就剩一小团,小时候我妈给我煮灰灰菜汤,是一定要加大把粉丝的。孔子师徒没饭吃,纯用灰灰菜煮汤,不糁,也就是没有粮食可以弄碎了放进汤里,自然要挨饿。那时候如果端一碗不但有粮而且有肉的现代版糁汤送给孔子,老人家一定开心地叫起来:“有糁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孔子“藜羹不糁”的典故经常被后世文人引用,例如宋朝的陆游就在诗作引用过很多次。其《考古》篇写道:“莫报乾坤施,空惊岁月迁。藜羹安用糁,吾事本萧然。”不要担心时光流逝,不用惊叹岁月变迁,有一碗灰灰菜汤就满足了,何必再往菜汤里放谷粒呢?其《放翁自赞》写道:“皮葛其衣,巢穴其居。烹不糁之藜羹,驾秃尾之草驴。”穿麻布,住巢穴,吃没有谷粒的菜汤,骑没有尾巴的草驴。
乍一听,陆游安贫乐道,乐天知命,不糁之汤成了他的精神象征。事实上,只要是活人,就一定向往更加富足的生活,没有谁可以真正幸福地安贫下去。陆游也曾经像陶渊明一样辞官隐居,但是不到两年就过上了坐吃山空的苦日子,赶紧跟周必大、虞允文等大佬写信求饶,请求重新安排工作(即便是陶渊明,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他另一首诗《夏夜》暴露了这一点:“藜羹加糁美,黍酒带醅浑。稚子能勤学,灯前与细论。”你瞧,跟不加谷粒的灰灰菜汤比起来,还是加了谷粒的糁汤更美啊!
据陆游说,他最喜欢的糁汤是“荠糁”,也就是用荠菜和谷粒煮成的糁汤。有多喜欢呢?“荠糁芳甘妙绝伦,啜来恍若在峨岷。莼羹下豉知难敌,牛乳抨酥亦未珍。”尝一口这样的糁汤,恍惚回到了峨眉山上,古籍里描述的什么千里莼羹、什么牛乳抨酥,统统白给。为什么要说恍惚回到峨眉山上呢?因为这道荠菜糁汤是苏东坡发明的,而苏东坡老家离峨眉山不远,所以当陆游尝到荠菜糁汤的时候,就仿佛东坡附体了一样。
苏东坡确实发明过荠菜糁汤,名曰“东坡羹”。《三苏全书》第15册第218页有一篇《东坡羹颂并引》,详细记录了东坡羹的做法,抄录如下:
东坡羹,盖东坡居士所煮菜羹也。不用鱼肉五味,有自然之甘。其法:以菘若蔓菁,若芦菔,若荠,揉洗数过,去辛苦汁。先以生油少许涂釜缘及一瓷碗,下菜沸汤中。入生米为糁,及少生姜,以油碗覆之。不得触,触则生油气,至熟不除。其上置甑炊饭,如常法。既不可遽覆,须生菜气出尽乃覆之。羹每沸涌。遇油辄下,又为碗所压,故终不得上。不尔,羹上薄饭,则气不得达而饭不熟矣。饭熟,羹亦烂可食。若无菜,用瓜、茄,皆切破,不揉洗入罨,熟赤豆与粳米半为糁,余如煮菜法。
做东坡羹不需要肉,不需要调味料,以白菜、蔓菁、萝卜、荠菜等蔬菜为主料,淘洗干净,下锅煮汤。下锅前,在锅的边沿和一只瓷碗的碗底涂抹少许油。锅里添水,将水烧沸,然后下入蔬菜、米粒、姜丝。待蔬菜煮熟,将抹了油的那只瓷碗倒扣在锅底。米菜同煮,本易沸溢,现在锅边有油,碗底有油,沸沫遇油则止,可以防止沸溢。待米粒也煮熟以后,糁汤即成。如果没有萝卜、白菜、蔓菁和荠菜,用菜瓜和茄子也行,只切开,不腌渍,用煮熟的赤豆和粳米为糁。
说穿了,古人所谓的糁汤,实际上就是菜羹与稀粥的混合体。苏东坡版的糁汤亦然,只不过他不炒不腌,汤色与汤味或许更为自然。当然,他提前在锅边和碗底涂油的方法也值得点赞。以前我煮小米粥,只懂得小火慢熬,以及在锅心滴两滴香油,自从读了《东坡羹颂并引》,才学会在锅边涂油,照此试验,防溢效果甚佳。
我曾经询问济宁的朋友,得知当地除了有加了羊肉的糁汤,也有加了牛肉或猪肉的糁汤,甚至还有不加肉的素糁汤。据我看,素糁汤比肉糁汤更接近糁汤的历史原型。东坡羹就是素糁汤的历史原型:无鱼无肉,不炒不腌,白水煮菜、煮粥,粥可果腹,菜可佐粥,既俭省又健康。
不怕诸位笑话,在东坡羹的基础上,我发明了一种更为简单更为俭省的糁汤。比如说早上煮的粥没喝完,倒掉可惜,如果不倒掉,下次再加热又会变澥,很难喝,怎么办呢?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废物利用,做成糁汤:烧沸小半锅水,放几根青菜,再把剩粥倒进去,用勺子搅开,盖严再煮沸,滴两滴香油,浇一杯生抽或者蚝油,盛到碗里,青白可爱,鲜香可口。
最近这几天,我早上喝粥,中午在外面吃,晚上回到家,把冰箱里的剩粥拿出来,做这么一小锅素糁汤,一口气吃它三大碗,也用不担心会增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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