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
江南水乡,河道纵横交错,如一张密布的网。一座座小桥,在流水上安详地躺着。桥下的乌篷船,晃晃悠悠,发出“嗄吱嗄吱”的声响。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给我吃年糕……”
小桥流水旁的一间瓦房内。昏黄的灯光下,外婆一针一线地在为别人缝制对襟衣袄。
一位男子走进来,来店里做衣服。他眉清目秀,气色红润。外婆看上了他,成为了外公。
外公比外婆小六岁,是一名账房先生。在绍兴与嘉善之间,京杭大运河货船上做事。
外公左手拨算盘,右手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还发明了各式皮夹,上下一翻,钱自动存进去,像在变魔术。
外婆带着个女儿,叫爱红。前面的男人对她说:“你要是有好的,就跟别人去吧。”从此,杳无音讯。
外公外婆在嘉善落户,生了个儿子,天资非常聪明。可是12岁那年,一病不起,得伤寒走了。外婆伤心不已,身体垮了许多。
爱红经别人介绍,早早嫁了人。丈夫在嘉兴铁路局工作,脾气暴躁。经常和领导吵架,还嘴硬:“你们给我调得越远越好。”结果,被发配到了福建永安铁路局,爱红也跟去了。
绍兴安昌古镇
外婆又生下三个孩子:阿玉、阿根,41岁时生了阿珍。每回,外公要在船上呆半个月才能回家。孩子们早早候在门口,淌着口水,望眼欲穿。他总会带回三包零食:瓜子花生,每个孩子一人一包。
外公在船上做会计的薪水本可以养活一家。但他除了买米、置布,其它的事情一概不管。还经常借钱给别人,却没有一次讨回来。
一天,他背回一个得了重病的小伙。“阿玉她姆妈,你要好好养他,如果养不好,我宁可这个家不要了。”
外公把小伙扔给外婆就不过问了。小伙在外婆的悉心照顾下,身体逐日康复,却闷声不响地走了。
外忧内患,外公失业了。他就自己租了条船。因人缘好,众多失业工人跟着他,叫他老板。
那是全家最快乐的时光。外婆脸上有了笑容。她长得很美,鹅蛋脸,大眼睛,乌黑的睫毛,犹如天生化了妆。
公私合营后,外公把船还掉了。他却因“老板”的身份,不允许加入工会组织。
外公第二次失业了。全家的生计落到外婆一个人身上。她夜以继日地替别人缝制衣袄。手上布满了老茧,粗糙得裂开来。
外公四处托人,朋友介绍他去铁路上烧饭。
他一介账房先生,从未干过家务活。煮饭放了一点点水,柴火又太旺,把一大锅饭全烧焦了。
当年大米十分精贵。铁路人员走过来,见好端端一锅白米饭被糟蹋掉,心疼得要命。训斥了他几句,外公又回到了家。
他白天黑夜地睡觉,还不停地喊饿:“阿玉她姆妈,饭有没有烧好?”
再这样下去,一家五口人全要饿死了。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外公背着几个布包,径自走了,去长兴林场开荒。
这一走,就是两年。
嘉善古桥
外婆卧床不起,大病一场,汤水不进。街坊闻知,来为外婆祷告。她的病渐渐好转起来。
外婆只身带着三个孩子,继续替别人做衣服,换回些微薄的收入。
她又跑到民政局,申请到每月8块钱的救济金。每晚在灯下仔细算帐,还是不够用。
有一户人家,儿子进了监狱。家里只剩下老太太和媳妇,媳妇要在田里干活,孩子无人照料。
老太太找到外婆来商量。老太太拎着阿珍的手,带她去大街上逛了一圈,还买了副烧饼油条给她吃。阿珍从来没有吃过,觉得那香气把人的魂都勾走了。
她回到家,想想全家人连饭都快要没吃了。呆呆地坐着,又叹了口气,去给别人带孩子算了。
半夜,外婆翻来覆去睡不着。把阿玉叫起来,说:“我仔细想想,阿珍明天要么还是不要去了。”阿玉拉住外婆的手:“我也舍不得小妹。”她们一起把睡着的阿珍摇醒,三个人抱头哭了。
邻居家的女儿,好朋友咪咪上了小学。阿珍好生羡慕,每天央求她教自己识字。
咪咪家挂着一块小黑板,她写完作业,就当起小老师。
老师来到阿珍家,对外婆说学校同意学费全免,只需交一块二角钱书费就行。
十一岁时,阿珍终于上了小学,她激动得好几晚睡不着觉。她比同学高出一头,学习用功,成绩优良,被老师同学选为班长。
阿玉小学毕业后,进入嘉善草包厂编草包。每月除了给自己留点零花钱,其余全部交给了外婆。
外婆买了各种牌子的香烟,一包包仔细拆开,再每支单独包好。
一大早又起床,忙着和面煎饼。趁天还没亮,让阿根拿去茶馆售卖。
地上的烟头,阿根也捡起来,小心剥去纸条,将里面的烟丝收集起来,可以卖钱。阿珍不上课的日子,跟着阿根一起去茶馆。
有时候,城管来得太早。俩小孩一见城管,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抓起篮子,飞快地逃跑,找个地方躲起来。
一次,阿根被城管抓住,送到里面,被揍了一顿。街道主任知道了,同情外婆,去将阿根保释了出来。
外婆摸着阿根身上的红印,心疼不已,偷偷掉眼泪。
梦里水乡
外公回来过一次,就没有再回来过。偶尔,会寄点钱回家。
阿玉和阿根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外婆煮了一锅青菜面疙瘩,厚的捞出来给他们吃,自己和阿珍喝剩下稀薄的面汤。
各地工厂来嘉善招工。阿玉要出远门了。她坐上火车,不知道去哪里。下了火车后,才得知进了杭州电力局。
电力局的工资高了许多。阿玉还是省吃俭用,把大部分的钱寄给了外婆。
家里经济条件好了点。
初冬,外婆将一颗颗大白菜晒干,放到一只大缸里,用石块压着。做成咸菜,送给咪咪家吃。
还在屋里的角落,养了一只大白兔,打算肥了,给孩子们红烧兔肉。
她种了好多蔬菜。让阿根和阿珍去外面捡些柴火,她把老南瓜与乌缸豆蒸好。拿出两只小板凳放到屋前,给他俩每人盛一碗。
淡淡的夕阳落在外婆脸上,她眼角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已经睁不开了。
大年初一,寒风刺骨,柯桥的河水结了冰。
外婆积劳成疾,终于病倒了。她以为自己的老毛病风湿又犯了,让阿珍去药店里买了袪风湿的药酒来喝,可是一点没用。
她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痛,无力下地,只能斜倚在床上。
外婆还在纳鞋底,上面的针脚密密麻麻。天冷了,鞋子小了,要给孩子们再做两双棉鞋。
一天天过去,外婆的身体每况愈下。她只有把鞋底丢到一边,忍不住呻吟起来,让阿根出门给她去买止痛药。
阿根给阿玉写信。
春寒料峭中,阿玉把外婆接到了杭州看病。一路搀扶着,外婆已经连路也走不动了。
医生一看,长吁一声,摇了摇头。
外婆回到嘉善,吃不下饭,说不出话。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知道自己要走了。
她最放不下的是阿珍。她把阿珍叫到床前:“姆妈去给你找一户好人家,做童养媳吧。我走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外婆苍白的脸上淌下两行细泪。阿珍扑在外婆膝盖上,拼命摇头,痛哭流涕,“姆妈,你不会的。我不要,不要。”
几个月后的一个夏日,外婆真的走了。外公终于回来了,所有的孩子都到齐了。窗外是一片沉寂,只听见知了的鸣声,为她送行。
阿珍15岁那年,失去了姆妈。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阿根在嘉善找不到工作,去长兴林场外公那里觅得了份工作,也有了对象。
阿珍也想去林场,阿根苦笑着对她说:“你再跟着我,她要和我吹了。”
一个人流浪
阿珍开始一个人生活。
阿玉每个月寄给阿珍15块钱。她已经结婚,随着第二个小孩出生,生活负担加重了。她写信给外公,让外公和她两人轮流给阿珍寄生活费。
阿珍独自住在老屋。晚上睡不着,听着窗外的风沙静静地吹过。
她每天四、五点钟起床。天还蒙蒙亮,走到学校门口,双手趴在铁门上,向教室张望。
那是她唯一的寄托与希望。
体育梁老师见她这么早到校,问她要不要学乒乓球?阿珍兴奋地点了点头,忘却了所有生活的苦难。
早上,梁老师教她。晚上,她回到家,随便弄点吃的。写完作业,就与好朋友阿秀去打乒乓球,直到筋疲力尽。
累到什么也不想,倒到床上就睡着了。
阿珍和同学相约,凌晨两点,从嘉善沿着铁路走到嘉兴去旅行。
路上,东方黑沉沉的夜,渐渐露出了鱼肚白。混沌的天边,一丝微弱的曙光。
从黎明到黄昏,这是阿珍从小到大最难忘的愉快经历。
“糖蘸蘸,多吃块;盐蘸蘸,少吃块……”梦里,她终于,摇到了外婆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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