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皮院点了一碗优质羊肉泡馍，优质小炒牛肉泡馍，小酥肉还有腊牛肉夹馍。尽可能的按照西安人的标准掰好，在等待上菜的两个小时里，服务员推着小车在人群里喊来喊去，就是没有我的。
这时我已经连十年前来西安时，被出租车宰的事儿都想起来了。那天我在五分钟之内看到了三次鼓楼。
这十年里堆积起来的怨气，让我捏着手里的勺子，咬牙切齿。
从机场开车过来，一个在北京二环各大胡同闯练出来的司机，差点儿折戟西安。一边等泡馍，一边又想着西安钟楼那个转盘的规划合理性，又想到当年北京拆城墙时，梁思成一众大师他们的呐喊与遗憾。
回顾历史我也觉得可惜心痛。但若把他请到今天的西安来，让他开着车转两圈，他大概也能怒火攻心。
“1杠1，2杠3，2杠7。”服务员臭着脸喊号，我数着手里五六个铝牌牌，一下子范进中举了。他端来了羊肉泡，往我桌上一摔走了。剩下的还在等，我先让Lilian吃。
她还在听着与我们拼桌的西安汉子讲段子听得入神。
我说你先吃，她看着那大海碗里的泡馍，尝了一口。
然后摇头，热量似乎太高了。
我从北京来时，已经断碳三四天了，过几天北京书展，而我最近胖的不想见人。而她并没有任何减肥的计划。
我原本也只是谦让她一下，她不吃正好我自己吃。应该是在刚才从西羊市走过来时，她吃了一路，那个煎的油汪汪的柿饼子。她吃的很满意，走了几步她又看见了甑糕，也吃了一大块，那些热量似乎就不算了。
她继续听那几个汉子用西安话讲段子，几位大哥有了听众更是卖力了。
我几乎从未跟人拼桌吃饭过，而为了这口泡馍，我竟然觉得生活本该如此。
西羊市，洒金桥，满满荡荡的人，西安的烟火气浓度太高，我竟有些烟火气过敏了，头晕目眩，眼前影影绰绰。
想起来我的一些朋友，说我写的文章烟火气足，我还很得意，我从小到大都在人间烟火里怡然自得。谁知我的几个来处，无论山东还是北京，比起西安烟火气的浓度来，都差了很多。
碗里极大块儿的羊肉，炖的酥烂无比，筷子夹不起来，只好把它拨拉到嘴边儿。
吃泡馍似乎也有规矩，怎么激怒一个西安人？
把馍胡乱掰一掰，不等服务员臭你，拼桌的大哥都会愤怒，“伙计！这不行尼，重掰！师傅不给做尼！”
这些规矩都是有道理的，馍细细的掰，掰成黄豆粒儿那么大，一粒一粒呈不规则体，这样它便有了无数个切面，可以更多的吸饱羊肉的汤汁油水，掰的稍大或者机切的馍确实做不到最好的效果。死面饼子煮不烂，只会喝羊汤。
拼桌的大哥问我，“伙计，咱这泡馍忒不忒？”
我说真是“忒滴很！撩杂咧！”
这是真心话，北京的老西安饭庄，长安白云的驻京办，还有解放后被请到北京的贾三儿都有泡馍。那已然很香了。在来之前我有更多期待。
而这一碗的确没有辜负我，比我期待的还要好一些，羊也不一样，麦也不一样。
关中平原上的麦，硬得很，跟老陕一样绝不倒伏。
馍煮的有味儿，有嚼劲儿，这是一个复杂又丰富的口感，很难有类似的比喻，这是羊肉泡独有的气质，我们只能形容别的食物像泡馍，而泡馍不能形容其他。
起码二十年不绝火的锅才能煮出来这羊肉。这口锅煮了何止一万只羊，药料下的极准，咸香烫，加上辣子酱与糖蒜，汤可以宽一点儿。呼啦啦吃得我满头大汗。
攒了十年对西安的委屈终于得以化解。
其余都是插曲，只有羊肉与馍是天作之合。
这儿的年轻服务员脸都臭的厉害，端碗都直接摔。店里人实在太多了，想了想如果是我在这工作，我怕是十分钟都坚持不下来。据说服务员脸臭不臭已成为判断一个泡馍馆正宗不正宗一个重要的依据。
小炒泡馍又是另外的一种好吃，辣椒与醋放的极多，粉丝蘑菇羊肉炒在一起，看着红彤彤的喜人。拼桌的大哥满意的走了，又换上了三四个年轻的西安女娃。她们熟练的掰着馍，拿着小碗，去旁边桌上的大铝壶里倒出来几碗清汤。一边喝一边聊天，我看还有这样的赠品，使眼色给Lilian去让她给我倒，她跑过去直接把那大壶提了过来。咕嘟嘟给我倒了一大碗。
那几个女娃笑嘻嘻的看着，我们身上游客气质明显。
真是好吃，过瘾。可一连两碗泡馍，我实在是吃不动了。实在是过了吃九个半大包子的岁数。Lilian已经很惊讶了，说别让我吃坏了。
我说咋？饿不吃你又不喋！那不白瞎咧么！还有腊牛肉夹馍呢！
晚上饿还要吃肉丸胡辣汤尼！
她说你吃坏了还不是我倒霉？
我还在为找到了说西安话的窍门而得意，你只要把一句话的第一个字跟最后一个字变成四声，就是西安话了。
拼桌的女孩乐了，说，别扭滴很。
我说你们说四不四！
她们说，对滴很！
我实在是吃到了嗓子眼儿，腊牛肉夹馍与小酥肉才上来。我勉强咬了两口，实在是咽不下去了。腊牛肉我以为是凉的，可这家店是热乎糊烂的。只是面饼没有腊汁肉夹馍那么脆。
用料作实，我突然想起怎样激怒西安人的第二种办法。“给我肉夹馍里剁点青椒。”
这世界上有一些天作之合，比如韭菜鸡蛋，比如韭菜鸡蛋虾仁饺子，比如螃蟹与姜醋，皮蛋与烧椒，孜然与烤羊肉，动力火车，油条与豆浆，辣椒炒肉，驴肉与火烧，牛杂与萝卜，金枪鱼与芥末，Twins，葱，甜面酱与烤鸭子，秋山与红叶，SHE，张国荣与《我》，
羊肉与馍。
（西安一二，还有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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