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工人日报
门外传来清晰的汽车发动机声音,曹学全和马德芳知道,每周一次送物资的生活保障车来了。过去半年,开车的司机是这对夫妻屈指可数能见到的几个人之一。
在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腹地,曹学全和马德芳是轮台县至民丰县沙漠公路的养护工人。
塔克拉玛干沙漠地处中国最大的盆地塔里木盆地中心,沙漠地下蕴藏着海量的油气资源。30多年来,中国石油塔里木油田在这里发现了克拉2、迪那2、哈得、塔中等32个大中型油气田,年油气产量当量达3182余万吨。据评估,塔里木盆地油气资源总量约178亿吨。
为方便油气运输,1995年9月,第一条贯穿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公路通车。从公路修建之日起,为防止道路被风沙侵扰甚至掩埋的防护林带也开始同步建设,并且始终没有停止。
为灌溉防护林,截至目前,沙漠公路沿途共打了109口水井。包括老曹夫妇在内的207个养护工人分散在443公里道路旁,日夜守护已长达436公里的“绿色屏障”。因为生活和工作的范围都以水井为圆心向外延伸,他们也被称为“守井人”。
这里只有黄沙
2010年第一次上井,当时54岁的马德芳“来了就后悔了”。
马德芳和丈夫曹学全老家在四川泸州农村。2009年老曹经人介绍到沙漠里当了守井人,一年后他把攒下的近万元工资交给马德芳,动员妻子一起去沙漠。毕竟,两个人就能挣两份钱。
在火车上晃了50个小时抵达库尔勒市,再坐4小时大巴到要值守的水井房,马德芳觉得自己“上当了”。
沙漠里的日子哪有老曹讲的那么好。
水井房是围绕水井盖的房子,因为外墙统一刷成蓝色,也被称为“蓝房子”。老曹夫妇现在驻守的004号水井房大约60平方米,一间水泵房一间柴油机房,剩下一间就是夫妻俩的卧室兼厨房。屋里没有洗漱间,上厕所要去屋后防护林深处的简易便坑;洗澡更不用想,需要时只能把毛巾用水浸湿后擦拭身子,老曹把这叫做“擦澡”。
在水井房居住,米、面、油、菜等物资都要靠保障车定时运送。这也就算了,刚开始马德芳最难忍受的是明明守着水井,生活用水却也要靠外界定量供应——塔克拉玛干沙漠地下水资源丰富,但含盐量很高,只能用来灌溉树木,就连洗衣服也洗不干净。
按公司规定,一座两人值守的水井房一周供应三大桶水,大约500公斤。四川不缺水,活了半辈子的马德芳也从没用重量计算过用水量。上井的第一周她用水大手大脚,等老曹发现时,剩下的水差点没撑到下一次保障车来的时候。
洗菜的水留着洗碗、洗脸的水接着洗脚,节约用水是每个初到水井房的人都要学习的一课。
在沙漠里吃穿住,时间久一些总会习惯。相比起来,远离人群的孤独才最难适应。老曹说一起上井的第一年,妻子几乎天天和他吵,“吵着要回家,说家里至少能有人讲讲话。”老曹今年67岁了,头发虽已全白,人却很精神,说话时操着一口“川普”,聊到兴头上还会无缝切换成纯正的方言。
一天说不上几句话的感受,在010号水井房值守的安国正、宋雯夫妇也深有体会。2015年,夫妻俩从陕西老家到沙漠公路做了守井人。回忆起初到水井房的印象,宋雯说:“当时觉得在老家干农活再苦,也比不上在这里待着苦。”
按照规划,每口水井要负责灌溉沙漠公路沿途4公里的防护林带,东西两侧相加共8公里,这也基本构成了守井人全部的活动空间。其实在沙漠里,空间的大与小几乎没什么区别,因为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黄沙。
安国正夫妇上井时,用来抽水的水泵还靠柴油机发电带动,整个白天水井房里都是机器工作的轰隆声。夫妻俩只有在早晚各一次外出巡查防护林时才能正经说会儿话。“也就是商量商量三餐要吃什么。”安国正说,等回到水井房,两人就各忙各的,有什么必须要交流的,都得贴着耳朵喊对方才能听清。
好不容易从3月熬到了10月,沙漠植物进入休眠期,守井人也可以分批回家休息。老曹夫妇收拾起所有行李回了四川。家里人本以为守井的事就此翻篇,可没想到来年相关负责人的一个电话打来,两口子又动了心。
“那时候我们年纪就不小了,要找到相对轻松又能赚钱的活儿不容易。”回忆起自己“反悔”的事,马德芳自己也笑了。目前,守井人每月工资3000元,除去必要开销,老曹夫妇一年能存下5万余元。不愿给孩子增加负担,想自己挣够养老钱,这是大多数50岁以上的守井人到沙漠的初衷。
“第一年都坚持下来了,第二年还怕什么。”心一横,马德芳和老曹又一次坐上了前往沙漠公路的车。
这些树,现在都能藏人了
8月初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正是最炎热的时候。早上7点刚过,012号水井房的王亚斌就带着工具出了门。8公里的防护林带里,设置了若干个管道开关,王亚斌日常的主要工作是根据植物生长情况,打开不同区域的开关,让井水通过遍布树林的黑色软管向苗木供水。在沙漠里,这些软管犹如人体的毛细血管,它们的正常运转是植物得以存活的关键。
沙漠公路建设时,曾有人预言它终将被风沙所掩埋。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出现,人们在公路两旁设置了防沙栅栏和草方格来截留沙尘。不过与这种被动的防护手段相比,想要更彻底地解决风沙问题,植树造林是更好的选择。
王亚斌这天灌溉的是水井房东边大约两公里的树林。打开开关后,他开始沿着管道一路巡查。因为风沙天气多,一些分支管道出水口容易被沙子堵住,遇到这种情况王亚斌会提起管子“抖一抖”。如果发现管道破损或无法正常出水,则要及时上报,一般当天就有技术人员前来维修。
这样巡查一趟,大约需要两个小时。到了下午热度稍微减退,王亚斌再把流程反过来走一遍:先巡查林子,然后关上管道阀门。
除了浇水,守井人还有一项重要工作是给植物施肥。开春的4月、入夏前的6月和暑后的8月是集中施肥期,30多袋每袋100公斤的肥料在20多天时间里依次倒入水泵房里储存地下水的铁罐中,再通过管道运送到植物的根系。“至于哪棵树多吸收了些哪棵树少获得了些,就要看它们各自的造化了。”到沙漠公路守井前,安国正种了多年庄稼,说起话来颇有几分农人的哲理。
嘴里说着“植物要靠自己”,安国正的手却没有闲下来。自从和妻子打定主意长期在水井房工作生活后,他就捡起了老本行,对树叶泛黄、生长缓慢的苗木逐一检查,寻找原因。缺水的补水,缺肥的给肥。等到第二年开春,010号水井房前后两公里处处都是绿色。用安国正的话来说:“庄稼能种好,养树也不在话下。”
守井人的工作没有任务和目标考核,防护林长得好与坏也不影响他们的收入。不过在井上干了七八年,王亚斌从没听说过哪个同事因为不用心把苗木养坏了的。“我刚来的时候,这些树的高度只到我腰的位置,现在都能藏人了。”王亚斌指着一片由胡杨、梭梭等耐旱植物构成的林子,口吻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骄傲。
在沙漠里,防护林是守井人的工作对象和长期相处的伙伴,也是他们付出时间与精力后所得到成果的最直接体现。
绿色总是能带来生机。随着梭梭树数量日益增多,寄生在其根部的名贵中药材野生肉苁蓉开始显身。每年4月,识货的守井人都能靠采集这种药材赚些“外快”。
动物也出现了。到水井房的第二年夏天,宋雯在院子里遇见了一只狐狸。看她一动不动,狐狸还大胆地往前走了几步。
后来好几年天气最热的时候,这只狐狸都会光顾水井房,宋雯总是给它摆上食物和水,她说沙漠里的生命,活得都不容易。
“礼包”和视频
8月3日,是保障车给井上送物资的日子。从司机手中接过标有“012”数字的菜包,王亚斌来不及进屋,就在屋前的台阶上打开翻看起来。
他先拿出两个西红柿,转头一看袋子里只剩下一个,于是又把手里的第二个西红柿放了回去。接着王亚斌从一捆芹菜里分出三根,再拿上两头蒜、两根黄瓜和两颗油麦菜。再然后他把剩下的一大半新鲜蔬菜原样装好,放在了保障车副驾驶的位置上。
这是王亚斌给在019号水井房的妻子魏亚丽准备的“礼包”。
因为一座“蓝房子”通常由一对夫妻值守,沙漠公路上的水井也被称为“夫妻井”。不过,并不是所有夫妻都能朝夕相处。今年上井,王亚斌到了012号水井房,魏亚丽却因为工作需要被暂调到了019号水井房。隔着7口井,就相当于隔着近30公里的距离,即使站在周围最高的沙丘上,王亚斌也望不到019号水井房的屋顶。
012号水井房是示范房,屋子里里外外都装修过,卧室的水泥地面铺上了瓷砖,墙面刷得白白净净,家具全换了新的,空调、冰箱、洗衣机也一应俱全。虽然各方面条件比以往的“蓝房子”好了许多,可自己一个人住,王亚斌总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对妻子的思念,被53岁的王亚斌寄托在了食物里。每到定物资的日子,除了必需的食材,王亚斌还会特意增加一些魏亚丽爱吃的蔬菜,再从自己的“口粮”里匀出一部分,由保障车司机送过去。时间长了,这种一周一次的“礼包”成了夫妻俩的信物,送物资的那天也成了两个人每周最盼望的日子。
隔着沙漠相望的夫妻,总有自己的联通方式。017号水井上的张田和022号水井上的妻子关德英长期不在一个“蓝房子”里。在漫长的见不到面的日子里,夫妻俩养成了用手机视频聊天的习惯,也因此找到了各自水井房里通讯最稳定的区域,“我这边在屋里就能接通,她那边信号差要走到院子里才行。”张田说。
每天下午开视频,成了这对夫妻的默契。一个在房里,一个在院里,一个说着今天发生的和昨天差不多的琐事,一个附和着和昨天差不多的话。“你好,我好”就藏在一问一答之间。
今年6月起,塔里木油田沙漠公路启动零碳示范工程,109口水井房中的柴油发电机被太阳能光伏板代替。这给守井人的生活带来了两个变化:白天轰隆的柴油机声消失了,人与人说话再不用靠吼;多年来水井房夜里没电的日子成了历史。
张田今年47岁,是守井人中相对年轻的,电力供应的改善让他在不工作又不与妻子聊天时有了更多打发时间的方式。只是当他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椅子上,一边瞄着画面一边说“一个人习惯了”时,脸上依然有几分藏不住的落寞。
109种生活
沙漠公路上,每隔4公里就立有一块蓝底白字的指示牌,上面标有每一个水井房的编号。指示牌是统一的,房屋大小是统一的,但109个编号下的生活却找不出重复的存在。
“它就叫‘猫’。”走进004号水井房,最引人注意的是凳子上懒洋洋躺着的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老曹隆重地介绍了它。
猫瘦瘦长长,毛发也“入乡随俗”呈现沙漠般的哑光色。见有陌生人来,猫也不躲,直到老曹拍了拍它,它才不情愿地起身腾出凳子——那个位置刚好能吹到电风扇。
因为植被长得好,水井房周围多了许多老鼠,稍不注意还会把屋里的东西咬破咬坏。4年前,老曹托保障车司机从轮台县带来了猫。刚到水井房时,猫还不到人的巴掌大,夫妻俩用米粥一点点地喂它。“没想到,它不仅活了下来,还真成了抓老鼠的好手。”马德芳摸着跑到自己脚边磨蹭的猫笑着说。
猫的到来,打破了沙漠腹地的沉寂。后来老鼠没了,猫却成了004号水井房不可或缺的成员。夫妻俩喝粥它跟着吃米,若是开荤它也必然能分到两块肉。猫很亲人,白天只要有机会它就在老曹腿边转悠寻求拥抱。到了夜里,马德芳的床尾则是它固定的睡觉地点。
今年,马德芳又在屋后的树丛旁用黑色透气网布搭了个简易鸡棚,把七八只小鸡养在里面。从此,水井房里常能听到叽叽喳喳的鸡叫声。“有时候蔬菜坏了可以喂鸡,鸡喂肥了又能给人解馋,多好。”说这话时,马德芳眼睛都笑弯了,好像真的在沙漠里拥有了一个农家小院。
与老曹家“动物比人多”不一样,安国正和宋雯的010号水井房最大的特点是整洁。水井房与门前的柏油路之间有一段半米长的沙路,大多数守井人只是铺块木板简单处理,一刮起风来沙石还是会四处乱飞。安国正动手能力强,他托保障车司机捎来材料,硬是把这段路改造成了水泥路。“门前干净了,人的心情也会跟着变好。”宋雯说。
因为从小左手落下病根,宋雯干不了重活,但这一点不妨碍她把水井房里里外外打理得干净整齐,从她手里蒸出的馍、做出的面更是被安国正称为自己的精气神。
今年上井前,宋雯特意从老家带了天竺葵等种子,又在轮台县装了几袋泥土,几个废弃的车胎则被安国正改造成了花盆。按照宋雯的计划,最快明年院子里就能开出一片红艳艳的花。
到“蓝房子”工作不久,安国正置办了一台可充电的音响。到了夜里,就着星月投下的光亮,夫妻俩常常开大音响音量在院子里唱歌、跳舞。“方圆四五公里就我们一家人,不怕扰民,也不怕人笑话。”说起这些,宋雯有些害羞,原本就透红的脸颊更红了。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这两年守井人回家的时间少了许多。今年春节时安国正和宋雯时隔近3年回家探亲,两人都有些不适应“闹哄哄”的环境。“家里总有送不完的客人。”安国正抽了一口烟,“没有沙漠里轻松自在。”
最“简单”的奇迹
最近几年,随着来沙漠公路自驾游的人越来越多,偶尔水井房里也会迎来访客。有上门讨水喝的,有借宿的,有车陷进沙里需要帮忙推车的,也有人是单纯因为听说过“蓝房子”,出于好奇前来参观。
只是绝大多数时候,守井人在沙漠里的每一天,都是平静的、重复的,甚至连工作内容也是几句话就能描述完整。然而,在看似乏善可陈的表面之下,“奇迹”已然发生。
20多年来,沙漠公路沿途铺设了近两万公里的滴灌水管,109口水井滋养出了2000多万株包括梭梭、沙拐枣、胡杨、柽柳在内的诸多种类的植物,这些植物构建成70多米宽的防护林带,也组成了世界上穿越流动沙漠最长的公路防护林带。沙漠公路不仅没有消失,还有了第二条、第三条……
比让道路免受风沙侵扰更重要的是,不断增加的植物正在缓慢但坚定地对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当地气候产生有利影响。也许到下一代,再下一代,真正的沙漠绿洲就会出现。
这一切的创造,都源于截至目前共计600余位守井人“重复、简单”的工作,源于他们的坚守与悉心照料。
不过,和中国所有朴实的劳动者一样,守井人几乎从不会去想“意义”“贡献”,对他们而言,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生活。
今年是老曹和马德芳一起当守井人的第13年。过去因为柴油机价格不菲,即使在秋冬季休息时,夫妻俩也会轮流留下来,守着柴油机,守着猫,守着井。
004号水井房的正式成员——猫。本报通讯员 马安妮 摄
随着太阳能光伏板代替柴油机,老曹对今年的休假期有了新的憧憬,“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回家过年了。”他甚至已经给猫想好了安置方案:托给留下的同乡人帮忙照看。
王亚斌的“苦日子”快熬到头了——再过一阵子,魏亚丽就能回到012号水井房。“到时候我们又能吃过晚饭后一起去关水阀了。”在巡查的路上,王亚斌背着手边走边说。
在010号水井房,那台陪安国正夫妇度过了无数个黑夜的音响没有因为供电条件改善而失宠,时不时地,它还会被搬出来“营业”,给小院带来热闹与欢乐。
采访结束返程时,汽车经过004号水井房,老曹精瘦的背影出现在记者的视野里。他穿着已经磨得起毛的军旅球鞋,肩上扛着铁锹,边走边看,不时停下来把公路边堆积的沙子铲一铲。
汽车继续往前开,沙漠中一块巨大的标语牌逐渐变得清晰,那上面写着: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
来源:工人日报 工人日报记者 吴铎思 通讯员 马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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