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斜照,洛滩的杂草、蒺藜、藤蔓、老树覆盖了弯曲嵯峨的河岸。我和老张的渔舟划行于平缓的河湾,渔网银亮,碧波徐徐。清澈的江底犹见大小不一的卵石,三两条小鱼在船下倏忽而过。
此刻天高云净,水阔舟轻。老张边收网,边往舟舱里捉鱼。他只捉三四斤重的大鱼,小鱼都放回了资江。渔舟缓缓而行,百十丈开外便是湍急的洛滩滩头。我站在船头,听见资水下洛滩拥挤而喧哗的水声,峻烈的江风呼呼地刮。一只老鹰滑翔于江面的天穹,江水清亮,映照出它羽翼上的斑斓。
我曾在夜里跟老张出渔,四野混沌,江水漫无边际。我们的船头有一盏透亮的灯火,瓦数很大,足可照亮半边资江。夏夜,这盏灯会招来夹岸青山里的飞蛾和蚊虫,水下的鱼儿闻到落水蚊虫的气息,就一队一队地赶来。
那晚我们在江上,待到星斗稀疏、月光如水的时候,老张乏了,收了网说,我们吃一条大鲢鱼当夜宵吧。我欣喜附和。跟老张出渔,常常可以一饱口福。资江的鱼很多,青鱼、鲤鱼、鲫鱼、白鲢、麻鲢、鳜鱼、五彩红,什么鱼都有,我尤喜老张做的麻鲢鱼头。老张船舱里置办有一应餐具和佐料,他拎了一条六七斤重的鲢鱼,剔鳞剖肚,收拾停当。再在船舱的土灶里生火,往铁锅里倒一勺清亮的江水,等水沸腾了,才把鱼头放进去煮,煮出一团乳白的浓汤。快出锅时,再投入盐巴辣椒生姜香叶等佐料。老张吃鱼,每次还会伸手摘一把嫩水草放进鱼汤里,然后在船舱摘下一壶米酒,一人一杯,一条江天然的味道便飘散开来。
老张家捕鱼,历史可追溯到他的祖父。他父亲划的渔舟很简陋,叫毛板船,敞口船舱,四根桡橹,木料粗大,用马钉钉好粗木板而不加整修,只在缝隙处抹些桐油石灰浆防漏。船表不上桐油,船体毛糙,所以叫毛板船。毛板船远不如鳅船、摇橹船、洞驳子结实,碰上暗礁即碎裂。很多年前,老张跟他父亲出渔,毛板船朝湍急的洛滩滩头奔腾而去,这时他父亲就急了,瘦小的身子一会儿跳上船头撑竿,一会儿跳到船尾摇橹,喊着号子:
呜……嗬嗬,嗨……嗬!毛山毛树锯毛板,毛钉毛货毛板船,河水一发人上劲,四根桡橹闯江天……嗨……嗬……嗨!
当毛板船闯过了险恶的洛滩滩头,老张的父亲才松了口气,心情顿时开阔,又唱道:
放船出了洛滩门,咳荷!艄公放了胆,咳荷!船儿定了魂。咳荷!
讲起父亲的往事,老张的眼里满是记忆中的辛酸。
眼下,洛滩水面平静,我和老张划着渔船继续收网。今天起晚了,若依平时,老张早已去了对面的润溪街赶早市,而现在早市接近尾巴,买鱼的人都回去了。老张笑了笑说,靠河的人也蛮精明,知道踏着露水的鱼味道最鲜美。
把鱼送上岸后,老张又辗转回来,跟我躺在渔船里。老张说,难得有人陪他,以前捕鱼,都是一个人在江上行走。我听了,很是感慨。一条资江,养育着多少像老张这样早出晚归的人。
洛滩的水像脱缰的野马,在狭窄的滩头上尽情地展示它的雄浑。我们在船上躺到傍晚,中餐和晚饭都是老张做的鱼。在渔船上,除了吃鱼,也没有别的东西可吃。当夕阳拐下山崖,老张心中的那团光亮又点燃了。他摇着渔舟,又准备下网。这就是他每天的生活,下网,捉鱼,捉鱼,下网,不断重复。
今晚的江面有些闷热,不似往日清凉。老张的网下到一半,远山上的雾幔便伴着席卷的风迅速舒展。不一会,就是一堵墙似的大雨袭来。老张披上雨衣,挺立在平阔的船头收网。
天色发暗,近处和远处都像泼了浓墨。我把灯光打开,但见老张的身影被雨丝笼罩。我说喝口酒御寒吧,老张收网的速度却更快了:“哪有时间喝酒,这雨只要下上一两个钟头,上游的洪水冲下来,我的网就没了。”
网收好时已近半夜。我跟着老张下船,此刻的洛滩在雨水润泽下油光发亮。乌云洞开,月光倾泻,洒在江面上起伏、开合,像一张写满了夏天清凉的帖子。
《 人民日报 》( 2020年06月13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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