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卵子”,川东方言,书面语言叫作“牛睾丸”。80年代初,牛是每个农村家庭的绝对主劳力。壮年公牛到了发情期,行为狂躁。鼓眼睛,吹胡子,发蹶子,哞哞叫,很吓人。为了让公牛安分守己耕田犁地,主人就要请来阉牛匠,将“元凶——牛卵子”开刀割掉。饥荒年代,“牛卵子”被一些村民拿回家,当作肉食来烹炒,倍感珍贵;也有村民吃不来,就送人或扔进粪坑。
阉牛时,三五村民,一个拉牛绳,一个拽牛尾,另两人拿麻绳用活扣儿系住公牛的前后脚,一头挽在手上。“一二三,起!”,话音刚落,麻绳一齐收紧,公牛一声长哞,站立不稳,轰然倒地。村民拿来蓑衣遮住公牛的头面部,不让看天。之前分工的几人,仍要各司其职,使劲儿摁住壮硕的公牛,不让动弹。接着,阉牛匠动作迅捷,在公牛的惨叫声中,有如拳头大的两坨“牛卵子”从牛的后腿胯下皮囊中被剥离出来,盛放到器皿里。随后,阉牛匠将划开的口子缝合,涂抹一些药水,就算完事了,前后不过十来分钟。
有时,背着背篼、拿着镰刀,在一旁凑得最近的母亲总会得到施舍——带着血迹,泛白、形如大鱼鱼泡的“牛卵子”,一道野蛮、不取分文的肉食。
猪和牛,圈舍都得挨着,是农村非常重要的牲畜,一个供肉,一个出力。那时的猪肉,是我们村儿几乎唯一的肉食来源。土地贫瘠,物质匮乏,人人都难以饱腹,待宰的猪儿个头也不大。杀猪后,一半上交公社,一部分卖钱,留给自家的就很少了。公路不通,信息闭塞,食不果腹,吃饱、吃肉,成了村民唯一的奢望。春节和酒席,吃肉的机会多一些;其他月份,栽秧搭谷请人帮忙、媒婆带着姑娘家到男方家“看屋”,才能有肉吃;平时就用猪油炒盐菜,来替代吃肉的念想。即便这样限时限量“规划”,每到九、十月份,存储的猪肉、猪肠和猪油,也会一扫而空。
所以,不花钱的“牛卵子”,对母亲来说,来得尤其珍贵。受父辈代传的影响,在母亲眼里,这是最划算的新鲜肉食。与现在认为的高补或是偏颇的插科打诨理解,没有一点儿瓜葛。
那时我八九岁,与村子的孩童一样,常年缺乏油荤的滋养,幼小肌体对肉食有种本能的饥渴,以至到了痴迷地步。
邻家同龄谦娃,常年跟着婆婆爷爷过,受到的恩宠比我们多一些。我们经常在一起拍烟盒,全身脏兮兮的,双手除了与地面摩擦的手指头是“本色”以外,其余部位全是黑黢黢的。有时,正拍烟盒的谦娃被婆婆叫进屋,不一会儿,他左右手交替捧着一坨、两坨刚出锅的肥腊肉块儿,边吹边蹦跳着跑出来,惹得眼馋的我们,只能拿舌头横竖舔嘴巴、吞口水。偶尔也会撕成几块儿,一起分而食之。
那个年代,缺粮食;猪肉,奇缺;“牛卵子”当荤菜,更是不多。跟随了父母的饮食习性,我晓得“牛卵子”是肉,至于是牛的什么部位,没想过。当肉吃、解馋,唯此奢求,单纯无杂。
春耕时节,一个周末的上午,我们早早割完牛草回家了,在院坝里拍烟盒。不多时,远近屋顶陆陆续续冒起了炊烟,飘来柴禾燃烧的烟子味儿,母鸡嘎嘎叫,公鸡懒洋洋打鸣儿。时辰已近中午,玩耍的小屁孩,被家里大人此起彼落的喊声——“狗娃”、牛儿”、“莽子”陆续唤回了家,帮着做些家务。
我很奇怪:母亲没像往常喊我呢。我冲进屋子喊了声“妈”,正在切菜的母亲“哦——”了一声,神秘地小声说:“幺儿,今天中午有‘嘎嘎’(方言,指肉食),莫给别个说哟……”我窜到母亲跟前,只见案板上的瓷碗里,装着切割成块的肉坨,区别于腊肉。我晓得那是“牛卵子”。
瘦弱矮小的母亲,三十出头,有节奏地剁切着盐菜,说话都带着拉长的音调。此时,边锅里煎着的少许菜油,正吱吱儿响。我飞快地蹦到灶前,往灶孔里添加柴禾,双手用力拉起了风箱。灶孔里一阵“哔啵哔啵”作响,火苗顽皮地探出头来,似要挣抢这即将出锅的美食。
火力很猛,母亲往来案板、灶台的脚步更快。母亲将切块的“牛卵子”小心放入烧辣冒烟的锅中,顿时,一阵“噼噼啪啪”的炸响,像放鞭炮一样,这是炒肉的“标志”声响。为避免粘锅,母亲用锅铲前后、左右刮铲,嘴里“啧啧、啧啧”发声儿。一会儿,块状的肉坨有些收紧,油水儿渐次分离出来,包裹着颤动的肉团儿汩汩冒泡儿。火候已到,母亲将切段儿的盐菜均匀撒在上面,右手拿铲子快速翻搅。缭绕的肉香裹着水汽扑面而来……我垫着脚尖儿,使劲儿往锅里瞅,像饿狗一样眼巴巴地盯着母亲,撩舌头、吞口水,巴望着母亲勾一块肉上来。
“走走走,还没有好哇。”母亲担心油星子溅着我,嚷着叫我一边儿去。我趴在灶台上,只偏了偏头,不挪脚。噼里啪啦煎炒的爆响声,满屋飞窜,“嗨、嗨…哈哈、哈哈……”母亲眯着眼、噘着嘴,一边用力挥铲翻炒,一边兴奋地嘟嚷着自说自笑。时而吹开升腾的水汽,弯腰低头盯着,探着鼻子闻着……
“来嘛,幺娃子。”我最喜欢的呼唤终于来了。母亲的铲子一勾、一抖,一小块粘着盐菜颗粒、冒着热汽的肉团儿摆在了灶台上。我急忙抓在手里,左右手互换捧着、吹着。第一口咬下去,就被烫着了嘴皮和牙齿,立马吐到手上,“呼呼呼”吹啊吹;第二口尽管也烫,但用门牙咬着哈哈气,就能咀嚼吞咽了。有时滚到地上,捡起来吹两下照吃不误。
母亲装了一碗,菜多肉少。她用食指麻利地在碗口刮了一圈儿,把掉在边口的菜节摁进碗内,双手捧着小心翼翼放入灶台边角处的铁罐儿里煨着。
然后,母亲闻了闻中锅蒸饭的热汽,评判着几分生、熟。接着,母亲惯常地招呼我去使唤在田间劳作的父亲回家吃饭。问明地方后,我飞快地冲了出去。我知道,只有父亲回来,才能饕餮这顿美餐。
父亲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是全家人的依靠。但凡有肉,母亲都要等到父亲回来一起享用,并且把最多的那份儿给到父亲。母亲不识字,但她晓得,很久没有沾到肉食的家人,有了这道菜,一定是讨好当家的、让家人高兴的一件喜事。她想象得到,父亲吃上这道肉食,一扫脸上的愁云,绽开久违的笑颜,才有力气去带给妻儿更多的口粮和希望……
终于跑到能看见父亲的田塝岩上。这个田塝岩,位置较高,视线开阔,能看清远近农田。是村民相互传话、催促劳作家人回家吃饭的制高点。父亲就在岩坎下直线距离约二百米远的深山沟里耕田。
心心念念铁罐儿里的肉香,我扯开了嗓门儿——
空气通透,父亲的身影很清晰。他把着犁,扬着鞭,吆喝着翻耕沉睡了一个冬的水田。犁铧紧随牛腿,在田间来回掀起浑浊的泥浆。然而,一遍一遍的呼喊,都被吞没在了绵延的大山、沟壑之中。
我咽了咽口水。我知道,只有把父亲喊回来,吃肉才会有着落。而田里的父亲,因为拖泥带水的“哗哗”声响,全然不觉高处儿子的呼唤。那时的父亲,或许忘记了饥饿,满眼呈现翻滚的稻穗,指望着秋天的收成呵。
我使出全身力气——时而身子后仰,对着天空喊;时而弯腰蹲地,对着脚下喊……腮帮因肌肉牵拉而酸痛,喊声也逐渐变得委屈。
但是,吃肉的安逸和满足,就在父亲回家的时候,值得我去坚持和等待。
于是,我挪了个地儿,换了个姿势……
作者:戚劲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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