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沙市过早去
文/芒果君爷爷
台湾《饮食》杂志创办人焦桐写道:“各种类型的文章中,尤以饮食文章最有滋味,它令人在阅读时大量分泌唾液……”。
闲时翻阅《中国国家地理》,铜版纸高光印刷,美轮美奂。国家地理可不是美食杂志,但主笔们策划文牍时,并非纯粹的山脉河流,在纵横交错的经纬笼罩之下,那浩大广袤的国土之中,哪里不泛着袅袅炊烟呢?于是,在地理杂志能嗅到烟火漂浮气的《武汉能成为中国的早餐之都吗?》也就不奇怪了。美味文字总是令人口舌生津,爱不释卷哦。
“在早餐丰富性这件事上,武汉在湖北一枝独秀,出了城,哪怕只是开车到隔壁的咸宁,早餐品种也会呈‘断崖式’的下降”。
武汉早餐是一枝独秀吗?大脑诘问还未落定,又一行文字冲撞眼帘“直到靠近西边的宜昌和恩施,早餐品种才又逐渐丰富起来……”啧啧,怎么写成这样?
与荆州有九世之仇吗?抑或是地理常识的匮乏?武汉“隔壁的”就不谈了,反正不在西南官话方言区内。然而从武汉向西,若不越过4.6万平方公里的江汉平原,穿过它的腹地沙市,怎能抵达宜昌?又何论恩施呢。
我并非荆州早餐的卫道士,祖居就在西陵峡流奔腾而下的三江畔,著名的镇川门上首,更细划一点,即宜昌市东风大道581号。在葛洲坝喧沸的建设中,祖居早已没入涛涛的江水之中,舟楫从屋舍上徐徐划过,宜昌故居,沉睡在尘封档案的籍贯里。
宜昌的早餐远不及荆州丰富。如此抗衡,作为填写籍贯宜昌的人,会不会因此而成为“夷奸”呢?唉,真是个不易回避的烦恼话题。
如果说武汉是早餐之都的话,荆州则是当仁不让的早餐之府,常言道“禹划九州,始有荆州”,这里生活的人们总是以古代大禹治水的神话故事来佐证荆州的久远,以之层累的历史沉淀来显现文化深厚。这些善意的穿凿附会,其间也杂驳着臆造传说的餐饮文化,尤其是小吃和菜肴更是披着古早的衣钵,尽管在汗牛充栋的故纸里虚无缥缈,却仍被我们津津乐道。
野史总是似是而非调侃历史,传说的可信度更是低于野史,大凡传说杜撰嫌疑最重,当不得真的。但楚国存世八百年,却是无懈的事实。公元前689年,楚文王迁都于郢(即荆州纪南镇),盛世之年的市井,人群熙攘,摩肩接踵。中国南方最大的城池楚都,它的昌盛实在太早,以至于今日繁华的南向,彼时皆人烟稀少,村野寥寥……
楚都在战国争霸中灭亡,它巍峨的宫殿也沦陷泛滥洪水之中。2242年后,当我伫立在逶迤的纪南城垣,极目远眺寻其踪迹时,昔日的城郭一派泽国,那阡陌水田之下,掩埋着楚国的故都,岁月,终将历史化为记忆……
江陵坟塚刨出的坛坛罐罐,布满绿斑的青铜器,它奇异的几何形状挑战着考古人的智商,但其残留的烟火气尚未消㳽泯灭,被后世人们窥破端倪,原来它们是蒸饭煲汤炒菜的炊具,只是不知先民是否崇尚早餐?
荆州博物馆
与武汉一样,荆州人对于早间用餐从不叫早餐,称之“过早”,早餐过于文化范、更北方,蛮夷楚人会认为太作做。“过”表示完毕。“过早了吗”?“走,过早去”!“过早”在荆州晨间不绝于耳,平淡的过早问候,却包含大快朵颐的满足,较“早上好”更朴实更实惠更亲和。
北方城市街头常见的“放心早餐车”,车载食物多是工业量产的大路货,早餐车其实是机器制造的食物分销点。“放心早餐”缺少了盘旋在目的镬气,挑剔的荆州人是不屑一顾的。
南方都市茶楼,香茗下的悠悠闲适,那种隐藏在渲沸中的温良恭俭让,荆州人会觉得过于仪式化,显得生分拘谨,远不及杂碎火锅啜早酒自在,早酒要的就是荡气回肠的剽悍。
荆州过早,不是集中在一隅的美食街区,而是棋布于大街小巷。坊里逼仄的门店,炸货油气飞扬,农贸集市档口,汤釜蒸汽弥漫,校园周边,流动车架支立着沸腾的汁液。在荆沙城区,要问过早哪里有?抬头转身便可知。
清晨,烟火同时,荆州鲜有人在家鼓捣早餐的,百万人奔着个人钟意的早餐匆匆果腹,同一时辰的过早大军,带动了早餐业忙碌的营生,过早的店铺比比皆是,摊点更是难以数计,荆州人的早餐就源于市井中。
过早深入湖北人的骨髓
荆州过早,讲究现蒸热卖,无论是面条米粉,还是油条包子,泹面,烹煮,蒸制,油炸,无一不是众目睽睽之下匆匆完成。食客群体多是坊间邻里,摊主手艺娴熟与否,口舌味蕾能否被征服,器具的洁净与龌龊,决定着老板能否永续经营。于是摊主们无不竭力维护自家的饭碗,顾客就是衣食父母嘛,哄骗不得。
沙市的味道
荆州过早,沙市最具特色。尽管沙市今日的身份仅是荆州的一个区辖,但它的悠久历史却小觑不得。春秋战国时期,沙市(时为江津)即为楚郢外港。岁月更替,得天独厚的地域条件,使得沙市逐步成为江汉平原集散地。有钱可赚,有财可发,行商座贾如过江之鲫纷至沓来。明末清初的沙市,帮会林立更仆难数。影响较大的四川帮、湖南帮、河南帮、江西帮、南京帮、浙江帮、福建帮、安徽帮、山西陕西合一的山陕帮、以及没有会馆流离失所的西康省雅安帮。所谓帮,并非三五成群的散兵游寇,更不是结党营私打家劫舍的团伙,而是以省份团聚的民间会馆,帮即当今的商会。在家靠父母,背井离乡谋生活,本身就不易,会馆就是庇护游子的爹,可以倾吐衷肠的妈。天南地北精明的商人或手工业者汇萃沙市,囊括了除种植以外的所有商贸和工业,他们经营着沙市,发展着沙市,时至今日,他们苦心盖建的磐石楼宇依然耸立,镌刻的商号历历在目,中山路上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彰显着他们昔日的辉煌。
以府州为区域的会馆为汉阳帮,武昌帮,黄州帮。仅汉阳帮就有汉口、汉阳、汉川、黄陂、孝感、沔阳六县,又称“六一帮”。武昌帮更是包含鄂南九县,帮会真是庞大。
天南地北的人口迁徙荆楚,旅沙同乡会的民间组织抱团取暖,他们不但带来了江津沙头的繁荣,也带来了故乡的美食饮馔,已至于在今天我们仍然可以看到沙市“过早”的外埠征貌。
风行沙市的酸辣面,几成荆楚人的乡愁,虽然它的浇头并不繁复,但它依稀透着重庆小面的身影;
骨汤浓郁的早堂面,汤面的中流砥柱,沙市土著一日不可无之。有文人骚客引经据典,着力维系早堂面原产地的品牌,其实多是伪信息作祟。它严丝无缝继承了扬州大连面的衣钵,翻翻《扬州画舫录》吧,大连面的名字书页中自有它的生庚;
香味浓郁的牛肉米粉,硕大的红烧肉块堆砌在雪白的米粉上,粉汤漾着棕红油汁,学着湘人嗦粉,无疑是三湘的翻版;
满街飘香的面饼锅盔,它的发源地在三秦,只不过是“锅盔像锅盖”的陕西八大怪,在楚地沙市变得玲珑小巧辅之辣酱蒜泥涂层。不知几何时,公安锅盔在沙市大行其道,它是怎样成了公安的呢?
五香浓郁的油饼,其实是回族食品,感谢河南帮让它在沙市成为普世的日常;
那种酷式油饼的大米与黄豆磨浆相溶的炸货,武汉人称其为面窝,长沙人叫葱油粑粑,沙市人赋予了它垂涎的名字—油香。它的祖籍来自福建,是福建帮对荆楚早餐的贡献;
锟饨,全国几乎可见其面目,它的昵称总是怪异,四川说它是操手,广东叫云吞,沙市更奇特,唤作“包面”。这是安徽帮留下的产物,它在皖人手中传承,君不见,如今沙市包面摊上总要写幅“安庆馄饨”高悬摊首,以昭示血缘正统;
有谁还记得章华寺附近的絮豌子泡糯米
山西帮引以自豪的削面,原本只有肉丝鸡蛋浇头,干巴无汤的刀削面被沙市人创新得面目全非,变成了“片汤”,就着宽汤吃削面,沙市人真可以;
黄州帮老家的农家美食“豆丝”,沙市人硬是改成了“豆皮子”,与腊肉配伍充当炒食的鄂东“枯豆丝”,也是沙市人腊月间的最爱,孟子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何况鄂东仍为楚嘛,有一次我撰写《老田的豆皮摊》,文中言及松滋,咳,惹得鄂东人义愤填膺,恨不得全民诛之;
油香,沙市叫小面窝
热干面是汉阳帮带来的吗?肯定不是。热干面虽由汉阳帮黄陂人蔡明纬发明,但蔡明纬出生民国,继汉阳商会入驻沙市二百多年以后,始有热干面。热干面问世于武汉,成为三镇人过早的必须,沙市人步其后尘追逐风味迥异的热干面,大有欲罢不能之势,难怪武汉以北的豫南也司空见惯呢;
没想到昔日推车贩售的糯米包油条也进入了店铺售卖的时代
且不要以为糯米包油条是地产,上海的粢饭包油条才是它的鼻祖,兴许是寿司的改良也未可知,江苏帮,我们不可忽视;
沙市历史三千年,沙市本土的过早难道只有骨汤豌豆泡糯米?豆腐圆子、炸糍粑?千百年来,荆楚人的早餐仍以米饭为食,少有花样。姚伟钧先生撰写的《长江流域的饮食文化》著作中提到“从古至今湖北汇集了天南海北各地人,同时兼收并蓄了东西南北的饮食文化,湖北小吃无疑是在兼容各地风味的基础上广收博采、人为我用中发展起来的,呈现出各地小吃在此荟萃的特色”,可谓一语中的。这部由季羡林先生总主编的长江文化研究,是学界研究湖北小吃的至高文献。
不要小觑那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巷子,因为这里隐藏着最地道的美味
当年的十三会馆云集沙市,故乡的早餐只是他们来到荆楚后对家的眷恋与不舍时的寄托方式,永续经营才是他们亘古不变的追求。历史总有些事情令人费解,战乱使他们千金散尽家业溃败,廉价的早餐却在颠沛流离中延续下来。数百年之后,他们的后裔像荆楚人一样讲着西南官话,传承着它乡的白案厨艺,先辈的出生地,早巳变成了似是而非的传说。是啊,当今的沙市人,又有几人晓得四百年前的祖宗是哪帮呢?这并非数典忘祖,年代久远,先人的福荫巳无力庇护后嗣,富不过三代么,“帮”的归宿对生计毫无帮助,裹腹比寻根更迫切更重要。
倘若没有十三帮的过往,沙市兴许还是长江北岸籍籍无名小镇,仅能充当隔壁江陵的外港码头。沙市的过早亦可能如同本土安荆帮一样弱小,羸弱的不堪一击。倘若如此,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被省略的荆沙“过早”,也只能喑声不语,咂嘴艳羡武汉和宜昌了。
十三帮带给沙市的过早,悠悠岁月400载,似乎并不短暂,君不见,美利坚独立亦仅仅243年嘛。四百年的沧桑岁月,他乡风味小吃早已变成沙市传统特色,外埠根植本土,在融合贯通中改良、创新、衍生……
油饼包上翠绿葱馅,葱香飘溢更诱人,这叫葱香油饼。换下葱花,包一撮浏阳豆豉点缀几粒尖椒,顷刻变成了微辣的豆豉油饼,藕粒剁碎拌入肉丁做馅,包在面皮中,封口捏成蔟簇花纹油炸,楚人叫鸡冠饺;
米粉不放红烧牛肉,将身肢扭动的黄鳝片猛火爆炒,河鲜与米粉结合,是不是更荆州?滑炒黑鱼片浇在筋抖纤细的碱水面条上,显现出荆州水产的价廉。至于叉烧、鸡丝、鳝丝同置面条,就成了荆楚风味的大连面;
油炸糍粑软糯适口,干涸的糯米浆捏成条状扭一扭,在沸油中舒展,色泽金黄沥油,趁热裹置糖粉,这是嗜甜者的糯米饺。谁说汤圆不能炸?汤圆芝麻盘中滚一滚,沸油中立马膨松,嬗变后的汤圆内芯空泡,它的名字叫欢喜砣;
米制品更是千变万化。发酵后的米糊在蒸笼中演绎成甜蜜的发糕,米面夹上红糖蒸制方糕,街头小担木筒中翘首而出米香氤氲的顶顶糕,还有籼米粉糊化后甜中微酸的汽水粑粑;
生炸花卷,水煎包子,锅贴饺子,它们早就本土化,但它们来自何方?谁也说不清楚;
更有源于青海化隆的兰州拉面,勤劳朴实的夫妻档,怀抱幼婴打天下,在沙市人骄傲的早堂面银柜里争羹,纤纤清真拉面年复一年,孩童巳经满口荆州方言。沙市菜场门口,案板上如山叠摞的金黄色凹型面饼,中央满布花纹,粒粒芝麻镶嵌在饼面上,这并非锅盔,而是新彊烤馕。在五花八门的沙市早餐上,胡饼居然长驱直入,势不可当;
川南宜宾的燃面,过早的后沙市时代莅临荆楚,由陌生到熟悉,由浅尝辄止到饕餮大餐,沙市人识别燃面经过了漫长的十年时光。油重无水,点火即燃的干拌面,终于以芽菜咸鲜红油巨辣征服了沙市人的味蕾。燃面铺天盖地涌入荆沙,延及乡镇,与早堂面形成分庭抗礼之势,燃面逆袭荆楚大地,创造了当今沙市过早最成功的范例。
沙市的过早实在太多太多,挂一漏万很难穷尽。
值得一提的是,继十三帮后,1895年中日签署《马关条约》,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通商口岸相继开埠,伴江而居的三楚名镇沙市成为鄂地第二大良港。繁盛的内陆河运,又带来了溯江而上的江浙风味佳肴和顺江而下的川渝美食,沙市真的成了过早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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