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想来,我们过的日子还真像一碗罗宋汤,为了吃一口甜,你就多舀一勺糖,但甜味是会散的,能长久留在你心里的总是那若有似无的酸。这不是舌尖上的上海,这就是人生。
星期日周刊记者 戴震东
“吊”一下小朋友们的鲜头
罗宋汤早前也是贵族汤,20世纪初,白俄遗贵涌入上海租界,他们对故国唯一实在的怀念只能是复刻食物了。
就跟今天外来美食走俏一样,东欧风情的Russian Soup在英法租界里也悄然走红,被洋泾浜英语翻译成了“罗宋汤”。
不过原汤中的红菜头生于北方,上海本地没有,于是被卷心菜取代,而红汤的颜色则借用番茄酱来调。
一锅回忆炖了快100年,落地生根,终于成了一道上海家常菜。
张家姆妈会做,李家姆妈也会做,无非是用番茄酱还是用番茄沙司,糖多一点还是汤红一点,扎凝时候到底摆淀粉还是白脱油面粉的区别罢了。
念中学的时候,学校食堂的阿姨每隔一阵子也会用罗宋汤来“吊”一下小朋友们的鲜头。
一盆罗宋汤配两三根上海短棍面包,发育头的小朋友盛到了汤便开始拼命找汤底里的红肠块,那是决定下午体育课上热量的关键所在。
不过这种大笔一挥式乱炖的罗宋汤,恐怕是入不了上只角小开的法眼的。
烧罗宋汤有两只关键
今年七十岁出头的张祖福是海派西菜社天鹅申阁的大堂经理,从小在复兴路上的花园洋房长大,第一次吃罗宋汤还是60多年前家里雇佣的大师傅烧的。
“罗宋汤是家常汤,我小辰光屋里请客,要是吃西餐,大师傅就会烧罗宋汤,吃西餐么也算有派头的菜。或者自己想吃,讲一声,也不是老复杂,阿拉姆妈也会烧的。”张祖福记得。
天鹅申阁有一道卖29元的“牛肉蔬菜汤”,其实就是罗宋汤,销量很好,常常有人点的。
张祖福说,“西餐么,不可能侬去舀舀,伊去舀舀,一人份的。但是上海人吃海派西餐,就像吃‘四大金刚’一样,永远要吃的。”
虽然自己不下厨,但张祖福对罗宋汤这道菜的烧法,心里头是有一杆秤的,这是当年“上只角”交交关关他记不清名字的西菜社煨出来的标准。
“牛肉汤要先熬好,这是底汤,牛肉、洋葱、卷心菜,红菜头是配料。烧这个罗宋汤有两只关键,一是凝头不是用淀粉的,用淀粉第二天这个汤就嘎特了。”张祖福关照。
“一定要用白脱油化开,用面粉在油里熬,这个黄油面粉是汤凝头的关键。还有就是要用番茄沙司,买不到番茄沙司也要用番茄酱,不好就放番茄充数的。”
不过张祖福也说,很多人把乡下浓汤和罗宋汤搞混了,实际上这两只汤是不一样的,乡下浓汤里没有洋山芋,卷心菜切丝的,罗宋汤里一定有洋山芋,卷心菜是切块的。
70岁的张祖福是他那一辈上海人里少有的“闲人”,44岁才去公交公司正式上班,吃过玩过也都见过,当然,时代也决定了他的人生并非一路坦途。
西菜社的工作是他60岁起开始做的,张祖福很是看重,店里面从老板到伙计都叫他“张先生”,毕竟这些菜单上的名字,都是张祖福生活里的一部分。
老人家说自己出来上班是为了不和社会脱节,他平日穿的就像20来岁的潮人,一开口是酥糯的上只角沪语,偶然也会夹几个英文单词。
“我现在老了,想吃罗宋汤,就在店里烧一碗。罗宋汤为啥好?伊邪气简单,侬有面包、吐司,就是老好的一顿饭唻。”张祖福的这句话,让人想到“知足长乐”的古训。
问张祖福为什么对吃这么懂经,他轻描淡写的一句“上只角呀”,你便秒懂了。老派生活的罗宋汤,每一个音符都有自己的位置,弹错一个就算跑调。
永远“年轻”的低阶版配方
但这一点都不影响沪西工人新村里出来的王亚芹,她今年60岁,她的低阶版罗宋汤配方永远“年轻”,永远在路上。
王阿姨第一次吃到比较口味正宗的罗宋汤也是在淮海路,当时她和男朋友一起去淮海路逛马路,男朋友表示平时逛马路就吃一碗小馄饨,难得也吃一次好的。
于是两个人就去到淮海路上的“上海西餐馆”吃了一次西餐,这也是当时年轻人赶时髦的一种方式,两人点了罗宋汤和牛排,吃了十几块,这差不多是王阿姨当时半个月的工资了。
“老早底就是听人家讲有罗宋汤,这趟算吃到了,因为里厢有牛肉,当时算是比较好的东西了。”王阿姨回忆说。
男朋友成了老公,王阿姨也进入了买汏烧的新角色。和许多上海主妇一样,在没有美食节目的80、90年代,王阿姨便是根据在外面吃过的味道回家复制罗宋汤的。
“人家里厢有啥,我就去菜场照着买的,牛肉,洋山芋。没番茄沙司的辰光用罐头的番茄酱。老早还没有专门烧菜的黄油卖,就去超市里买涂面包的白脱。”王阿姨说。
王阿姨的罗宋汤配方一直在调整,起初番茄酱是汤烧完后倒进去的,后来知道最好要先煸炒一遍;
起先她用的是铝罐的听装番茄酱,后来买了亨氏的番茄沙司,一次倒半瓶,酸甜正好;
老早是用卷心菜充数的,现在她会买牛心菜;红肠放得越来越少,牛肉买得越来越好;至于扎凝,水淀粉仍是王阿姨的不二之选。
能填心里窟窿的是嘴巴
其实家常菜,也是游子行囊里的菜,无论人嫁到哪里,或者远行到哪里,都能从时光胶囊里翻出来炖一锅故乡的味道。
今年34岁的邬颖如3年前离开上海去墨尔本念书,距离父母远开八只脚,想家的时候用心,但能填心里窟窿的却是嘴巴。
小邬在上海的时候姆妈常做罗宋汤,她姆妈小时候寄养给了一家奉帮裁缝,是专门给头面的老爷太太做长衫、旗袍的“专家”,日子也是风生水起,过得很海派,1950年代家里还请着佣人,天天夜里要搓麻将,吃夜宵的。
小邬姆妈从小好东西自然没落下过,以至于这些年还会想到去德大、红房子怀怀旧。
所以小邬在墨尔本的时候会想吃罗宋汤,她去超市里买过那种意大利式的番茄牛肉汤,微波炉微几分钟,吃起来完全是另一种食物。
于是她便自己动手做,“必须要有红肠或者牛肉,红肠最好是切成角状的,卷心菜、土豆和洋葱,还有番茄沙司。总之,不甜不酸不稠就不是罗宋汤了。唯一的区别就是外国的红肠不如山林红肠好吃。”
小邬初到墨尔本时寄宿的房东也是上海人,1990年代末移民过去的一位独居阿姨,自己一个人带大了孩子,在异乡生活了20年。
阿姨会邀小邬一道吃饭,20年了,难免餐桌上也会有一些“改良”中菜。
比如烧中国菜的时候放外国沙司,或者用红烧带鱼的方式做三文鱼,虽然不搭,但看得出阿姨很努力在“尝试”、在“融入”。
谁不说俺家乡好,谁又会把苦来报?
房东阿姨从没和小邬讲过自己的故事,只是后来她搬出之后,阿姨也邀请她回去吃过几次饭,其中一顿便有罗宋汤,可能阿姨觉得这原本是西餐,就不必“改良”了,所以原汁原味,酸甜度都是上海人喜欢的味道。
小邬说,在阿姨尝试那么多改良菜的不经意间,还是露出了上海人的底色。在墨尔本和上海很像的秋冬天里,口味不再重要,异乡客心里的窟窿彼此都被填得满满的。
去年,小邬有一阵子没和阿姨联系了,忽然间听说对方病故了的消息,事先并没有什么预兆,来得很突然。小邬聊起房东阿姨,心里是有些堵的。
人的变故有时候并不如烹饪一样能够掌控自如,烧灶的火苗说没就没了。
我们过的日子有时候真像一碗罗宋汤,为了吃一口甜,你就多舀一勺糖,但甜味是会散的,能长久留在你心里的总是那若有似无的酸。这不是舌尖上的上海,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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