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刚来杭州落脚，是在城郊结合部骆家庄租的农民房。那个时候的骆家庄，地理位置算是偏僻的，我每次到体育场路的报社上班，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不像现在，骆家庄的房价已经是从当初的爱理不理，到现在的高攀不起了。
忽一日，早来半年杭州的陆老师打来电话，说请我们吃个好物，地点是在一个叫做张生记的饭馆，咋一听，以为是张生和崔莺莺的西厢记。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张生记的笋干老鸭煲，服务员小心翼翼端上一个大白胖墩砂锅，揭开盖子后，一股诱人的浓香扑鼻而来。锅子里，一只鸭子完整躺在其中，白色的汤汁还汩汩冒着气泡，鸭身上覆盖着一片片蜜色的火腿，红色枸杞漂浮在汤色里，如含苞待放的玫瑰。这场景像是贵妃在洗牛奶浴，施施然露着美人腿，我等看着不敢下筷妄动。服务员先给每人盛了一碗鸭汤，再撩了两根笋干，入口一喝，妈呀，舌头即刻就做了汤的俘虏，鲜而不咸，醇而不腻，完全是坠入春风沉醉的夜晚。那锅笋干老鸭煲，自此就像一棵树一样，二十多年来，在我的口舌记忆里扎下了根。
张生记的老鸭煲，是开到上海的，魔都人的口味那么刁钻，这只煲还是很走俏，想必是有原因的。一只好吃的笋干老鸭煲，用的是金华火腿片，临安野笋干，乡下溪沟里放逐的老鸭，用白瓷砂锅装了，在温火上“笃笃笃”炖上五六个小时，彼此相互搅拌和渗透，味道想不鲜美都难。杭州有句老话：头伏火腿二伏鸡，三伏吃只金银蹄。每年头伏时候，杭州大伯大妈都会来买风火腿，烧猪脚，烧冬瓜，最主要的是烧老鸭煲。北京人说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年轻人听了随口附和：我们是头伏外卖二伏外卖三伏还是外卖。
上小学时，我家也养了十多只鸭，这个活归我管。村里的小溪，回忆起来总是宽广辽阔，溪流拐弯处的河滩，是一大片的芦苇，在孩子的眼里一望无际。我们除了在芦苇里玩打仗、抓特务、捉迷藏之外，最大的乐趣就是找鸭蛋。走着探着，不经意间，在那些温软湿润的细沙上，就会躺着一枚、两枚青绿的鸭蛋，像是美玉一般让人心花怒放。运气好的时候，可能会捡到一窝，那就是中了大彩。有时候在窝丛里看到一个蛋，也不急着动手捡，悄悄在周围做了记号，待那鸭子再来此处生蛋，最好生了一窝，或者，干脆等那鸭子孵出一窝小鸭子来。
到了傍晚，小伙伴们就赶着鸭子回家了，几个孩子和一大群鸭子，摇摇摆摆走在傍晚的乡间土路上，鸭子在前，孩童们卷起裤脚在后，日落西山下的队伍甚是壮观。说来奇怪，鸭子们都认得自家的路。走在鸭群最前面的往往是公鸭，是鸭群老大，就是班长的意思，每户人家也有头鸭，就是小组长了。走至三岔路口，小组长们会带着自家的鸭子，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也有只把贪玩的鸭子，挤在别人的队伍里，或者跟着母鸭去做上门女婿了，进了别人家的鸭笼。晚上主人也会寻觅而来，一把拎着鸭脖提溜回家。陌生的鸭子进入鸭群，其他鸭子会欺负它，揪尾巴啄羽毛的，弄得整个鸭群一晚骚动不安，嘎嘎叫唤。
江浙这里炖笋干用的老鸭，往往都是选用绍兴鸭，又称绍兴麻鸭、浙江麻鸭、秋古鸭，因原产地位于浙江旧绍兴府所辖的绍兴、萧山、诸暨等县而得名。绍兴鸭味美，肉质鲜嫩多汁，一直是煲老鸭汤的上佳原材。浙江省农科院有一个鸭司令，叫做卢立志博士，喊他鸭司令名副其实。为什么呢，一般的鸭子一年生蛋280枚，到不了300个，他研究的鸭子，一年能产蛋330枚。有人开玩笑说，卢博士啊，你这样让鸭子一直产蛋，把鸭子的姨妈期都要剥夺了呀。做研究的时候，卢博士白天晚上都和鸭子们呆在一起，须臾不离，比自己的夫人还亲，来开个会，身上都还沾着鸭毛。不少国外的学者，都慕名到省农科院来向鸭司令学习养鸭。
卢博士养出的绍兴麻鸭，不仅是光荣妈妈，产蛋能力强，而且因为体形大，捕食能力强，还是消灭蝗虫的主力军。卢博士回忆，“麻鸭最辉煌的战绩是在2000年，当时新疆出现大批蝗虫，新疆很少养鸭，所以当时 ‘鸭兵’全部来自于浙江空运。分批运送10多次，总计10万多只。”浩浩荡荡来到新疆的“麻鸭军”们，果不负众望，在大草原上朝蝗虫们劈头盖脸飞扑而去，将蝗虫们一一做了肚中美餐。当年8月底，蝗虫就被彻底歼灭了，更有意思的是，当时新疆治蝗灭鼠指挥办公室还专门给鸭子们发放了“表彰书”。
前几年我偏头痛发作，那真的是头痛欲裂万念俱灰，两侧头皮一碰就痛，脸部连着后脑勺的神经抽搐，脑袋里像有一把锯一样在拉扯，似是唐僧念紧箍咒，把我痛得在地板上打滚。去医院配了药，吃了止痛片，却见效甚微。后来有人给我支招了一个偏方，说用老鸭煲炖天麻。第二天，托人从乡下弄来一只三四年的溪沟老鸭，用笋干、野生天麻炖了，温火煲了几个小时，趁热喝下两大碗老鸭汤。说来奇怪，第二天头痛症状明显缓解了。
北方有鸭子，但鲜有南方的野笋干，老鸭煲炖笋干，似乎是绝配。一场饕餮盛宴就像一部电影，不能只有主角，没有配角。四五月份是拔野笋的重要季节，什么笔头笋，笋的形状像一枝毛笔；红壳笋，笋的外面穿着一层层红衣霓裳；斑点笋，笋的表面长着黑色圆点的花纹，像潇洒的斑马。野笋和那些野茶一样，都长在山坳里高山上，需要攀爬很多山路。拔笋非但辛苦，还很危险，春季正是虫豸毒蛇开始出没的时候，有种蛇全身都是绿色，叫做竹叶青，细细的，很喜欢盘踞在竹子边，有时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眼花的以为是一枝笋，一不小心中了招，那真是会要了命。
野笋拔回来后，要连夜剥笋、煮笋，因为笋每时每刻都在生长。先用刀斜削去笋头尖部，或者用手抓住笋头来回揉软，将笋壳左右分开，再将剥开的笋壳用手指绕几圈，用力一扯，绿玉般的笋身显露出来了。剥笋也非易事，时间一长，会造成手指损伤，红肿疼痛得受不了。剥完的笋马上就要煮，烧上大锅水，水里加上适量盐，煮开十几二十分钟，再把笋捞出用冷水过沥，尔后摊到竹篾做的团箕里，用炭火烘干，就成为炖老鸭煲的咸笋干了。
很多美好的食物慢慢都会老去，有的只能存在了记忆中。我一同学老家靠近临安，他母亲自家做的笋干，味道最为鲜嫩肥美。这两年再和同学约笋，同学说只能送两包尝尝味道，他母亲年龄大了，爬不动山采不动笋了。卖清明粿的那段时间，店家门口挂了牌子“正宗艾叶清明粿”，以区别那些用菜叶汁做的，儿时在乡下路边到处生长的艾草，现在也有了正宗不正宗的标签。早几年母亲腌制的辣椒，现在也是吃不到了，一则母亲年纪大了吃不消地里劳作和腌制，二则辣椒的品种退化很厉害。临安有个太阳镇，生产一种辣椒叫做七姐妹，很是出名。这个辣椒品种口感鲜辣，玲珑精致，七个红色或黄色的辣椒，仰天生长，非常美艳和热烈，像是一团燃烧的美丽火焰。不过现在这样品种的辣椒，已经很少看到了，往往成了四姐妹和五姐妹，鲜有七仙女再聚首。
我的一个好友，每次看到张生记的笋干老鸭煲，就说会想起父亲。他的父亲是个农民，却爱美，喜欢穿着白衣服白裤子，神气得很。每次来杭州，坐坐公交，逛逛马路，在西湖边看看湖拍拍照。最喜欢吃的就是张生记的老鸭煲，朋友周末回家看他，经常到张生记这里打包了老鸭煲，急巴巴送到乡下。
又到了拔笋做笋干的季节，每每看到那锅笋干老鸭煲，我那个朋友就不由自主想起他的父亲。他父亲后来生病，拖了几年，80岁时候人走了。而我看见笋干老鸭煲，也不由想起刚到杭州那会，初次见到揭开砂锅的老鸭煲，像是新娘揭开了盖头，那般香郁浓烈和惊艳。那会，我们都还年轻，眼睛里都还放着热烈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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