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8)
下
在叶远鸣母亲家附近发生了一起碎尸案,受害者是一个残疾女人。轮椅掉进了百把远的河中间。
“啊,简直太可怕了。好多血哟,颜色都变黑了。还有肉渣呢。一个女人误以为地上是戒指,弯腰拣起来仔细瞧,又是近视眼,都凑在鼻子边,结果却是指甲壳。我听人说是脚指甲。”
“你当时亲眼看见了。他们都没封锁现场。”
“公安是接到报告后面才到的。”她嘴唇颤抖说,“苍蝇撞得人头晕……有个买菜的女人当场就吐了。”
“胆子小,确实胆子小……胆小你就别看嘛。爱凑热闹,又害怕,仔细想,这是何苦来着。打电话报案的人是哪个。推轮椅的人呢?难道说没有找到推轮椅的人。没有其他目击者。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吗?”
“不信谣。不传谣。”
“还是以官方正式通报为准。”
“他自己半夜三更到那种地方去,明摆着就是想找死嘛。”
“是啊,都在这样谈论。谁说不是呢。”
“真的是恶心。见到想呕。血腥气肯定浓得很吧。”
“那还用得着说。
“当年,我特别熟悉这样的气味。战场上死的人都来不及埋,腐烂了,长了蛆,气味更不得了。我还看见过耗子啃一具尸体。”在家里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叶远鸣的妈妈突然口齿清楚,但她的脑袋瓜总爱动不动犯糊涂。
据保姆说。那人是死在一个桥底下的防空洞里头,这里应该就是第一现场,地上有大片血迹,呈现黑色。并没有特别处理过。旁边就是个超市,开头路过那地方的人说不定还误以为是超市老板丢的肉,血也是屠户弄的,这好像本身是经常有的事情,当然是指的那些血。作案时间恐怕是深夜。凶手把尸体用蛇皮口袋和塑料袋分开装,分别丢在下水道,有一包在河水里,只有一包是在垃圾箱。“最先发现的也就是垃圾箱里头的那一包。”母亲家保姆赵姐带着十分神秘,还有点神经质的口气把这件听到的大事告诉了叶远鸣母子。
她正在一边喂妈妈稀饭。
保姆是乌黑的长头发,戴着个塑料发箍。尽管叫她赵姐,其实她比叶远鸣都年轻很多。那一年母亲八十岁,在原来那些老毛病的基础上,又患上了子宫瘤。无法进行手术。母亲性格特别古怪,都已经换了第四任保姆。“真的是受不了你母亲,她任何话都敢说,还总喜欢重三累四的。”别人对叶远鸣说。他立马回答:“没办法,连我也受不了。多承你这段时间费心。”
她虽说跟别人都相处不来,好像,和这个赵姐的关系还处得马马虎虎的。赵姐是个多嘴多舌的三十岁左右女人,每次上街买菜、拿药她都会从外面搜些乱七八糟新闻带回来讲给母亲听。保姆还原故事的能力特别强,天生本事。她有一个儿子,带在身边,这时一条腿跪地上玩积木。
“幼儿园放假了。”赵姐车头对叶远鸣笑着解释,“也是奇怪,连幼儿园都兴放假。搞得好正规似的。”
保姆其实根本不需要过多解释,叶远鸣并不在乎她带个孩子在母亲家,也许这样反而倒更好,能给家里增添点热闹气氛。这个家实在太冷清,阴气沉沉的。难怪母亲喜欢听她八卦,加油添醋,刺激嘛。
她好像都从不担心年幼儿子听到这种事。
赵姐做的鱼特别好吃,鼓油蒸鲤鱼。她还会做一种糯米夹沙蛋糕,使用糯米粉、富强粉、鸡蛋、赤豆、白沙糖、糖猪板油丁、蜜枣、核桃仁、瓜子仁、糖莲子、干玫瑰花、芝麻油和熟猪油。母亲一根生喜欢吃甜食,但她上了年纪,消化不好,糯食不能吃得太多。她还会吃点山楂糕,或者山楂片。吃点削好的菩荠,半个香蕉。她便秘,解不出大便,需要用开塞露,用手抠。赵姐喜欢干这种事。她的儿子抬起头,伸手要香蕉。
她给叶远鸣泡了一杯芡实乌梅茶。回头她拿自己头天晚上做的银丝酥给他尝尝。叶远鸣正吸着烟,替孩子剥了个香蕉。但他只要自己妈妈剥的。孩子十分内向,他爸爸在坐牢。叶远鸣只好自己把香蕉吃了,他动作狼吞虎咽。赵姐换了双拖鞋从卫生间走出来,在给茶几上的水仙花换水,其实水仙花顶好别放屋里。“这个案子很快就会破的。”她显得十分有把握地对他说,“破这种案子并不难。我觉得,凶手本身也就是个傻瓜。”
当下次叶远鸣再从农场回家来的时候,赵姐宣布——她变得非常轻松地告诉他说:
“案子破了。”
“什么案子?”叶远鸣都忘了。
“就是超市旁边防空洞那个碎尸案啊!”
保姆显得有几分吃惊,他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如此大的一桩事情给忘了。叶远鸣发现,母亲和赵姐两个人,好像是,一直都在密切关注本市这个可怕案子的进展情况,令人起疑心。她每天上街,除了买菜,买药,肯定还有项重要工作(母亲莫非吩咐过保姆),好像更是义务,把案子所有来龙去脉打听清楚。她俩连任何蛛丝马迹都舍不得放过。杀死了残疾女人的确实就是个傻子。平时爱穿件从垃圾箱拣到的墨绿色衣服,戴一顶同样是拣来的制服帽,帽子上缝两个铜纽扣,腰间还扎根人造革皮带的那家伙。思忖那家伙挺爱干净的,叶远鸣十次回城,有六七次都看见他随时随地手上提着一条铁棍,样子并不太凶,但看见狗就打。他好像跟狗是前世的冤家死对头。他其实是把死狗卖给火锅店。确实也有很长时间没见到这个人了,叶远鸣歪着头(颈脖略显僵硬)思忖。
赵姐幸灾乐祸说:“已经死了。”
“谁死了。”
“那个杀人犯傻子呀。就是爱拿铁棒打狗的那人。满城的狗都害怕他,好多狗看见他转身就逃,就躲,狗其实也是懂事的,知道危险,见到他比见到阎王爷还害怕一百倍。可能是他身上有股狗血味。狗也是晓得的,闻得出来。他就是碎尸案的凶手。”他把残疾女人弄到防空洞,有可能是先打死了再扛过去的。这个傻子还强奸了她,在碎尸相对应的地方验尸还发现了精斑。然后他恐惧起来,把尸体肢解,驾轻就熟。他曾经多次亲眼目睹屠夫杀狗。
“他就是个精神病,不会被判死刑的。”
“所以,才听说有人把他骗到郊外松树林,把他打死。结果掉了他狗命。”
“这么冷酷。”
“这种人该死。”
“听说谁干的?”
“哪个晓得啊。”保姆犹豫不决,“可能是受害者家属,也可能是冤死的那些狗幽灵……只有他们才有这种权利嘛。”
“你俩别造谣!”母亲听见了,这会儿她的耳朵突然又格外好,不再聋了,“怎么可能不经法院审判。”
“外面好多人都这样说……我猜想,恐怕不会是谣言。”保姆接着分柝说。
“何况他就是傻子。”叶远鸣说,突然,他莫名其妙打了个冷颤,“哪可能就随随便便把人打死。任何人都不敢!”
“除此之外,你觉得,又能够有什么办法呢。就是为民除害,让他活着,还可能会有更多的人遇害。哪里会存在两全其美的办法。”赵姐这时提高了调门,接二连三冷笑说,“他又不是头一次。以往有些怪事只怕也得算在他头上,害得全城人都不敢吃狗肉火锅了。你们说是头回发生这种事情吗?记得上回他就把一个中学生打伤过,还有一次是强奸大清早挑菜卖的老太婆。我回来告诉过你,罪大恶极,你拿他这种人连点办法都没有。”
看得出,妈妈拿赵姐的观点更无可奈何。
保姆任何时候都理直气壮。从来都是,牛肉服酸汤。“这种人本来就应该永远关他在精神病院。”母亲皱紧了眉头说。
她皮肤白得可怕。
“靠谁来养他,又派哪个侍候他。”赵姐说,“怕是,那他就比我都更享福了。”
叶远鸣在火车站旁边通达饭店背后下的长途中巴车,行人摩肩接踵,走路挤过去坐十七路公交车。这路车是开到大营坡去的。母亲家在中途,新印厂,聋哑学校对面的一条小巷子里,就在宝山师范大学下车也可以,但是要走过随时都拥挤不堪的十字交叉人行天桥。桥上是许多小门面,卖衣服杂货,通道只有米把宽。每次经过他都想,若失火,所有人不被烧死,怕是也会被踩死。管理部门肯定也考虑过。
叶远鸣甚至产生过望见浓烟滚滚的诸多幻觉。他加快了脚步。上午10点左右,叶远鸣从农场回来,正好错过了高峰时段,又没有火车恰好到站,公交车上不挤,前后座位上包括他在内总共才只有五个人。司机也还没上车,穿着蓝色工装的司机还忤在站台的铁栏杆内,跟一个年轻女司机色眯眯聊天。身穿橘红色马褂,烫着蜷发的清洁女工拿塑料长把扫把,一个带长把铁皮撮箕,从车厢后部往前面慢慢走着打扫卫生,也就是两三个纸团,有份看过了被搁在座位上的《贵州都市报》,另外还有一份叫《男性》的性病医院广告杂志。开始叶远鸣并没有看到,等到想把报纸拣来看,清洁工手脚更快些,他身体才刚扭动了一下,报纸经已被她收起来立马下车。
突然从前门上来了一群叫花子。七八个,也都是小男孩,乱哄哄在抢座位。实际都不需要抢,到处是空座。司机在站台上抬起头来喊:“你们谁丢钱,别等我抓到人赶滚下车。”他们撑起身来走过去丢钱。
声明:易商讯尊重创作版权。本文信息搜集、整理自互联网,若有来源标记错误或侵犯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将及时纠正并删除相关讯息,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