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从头到尾就是忙,越忙越有年味。
祭灶神,扫房子,打年货,杀年猪,推豆腐,打粑粑,炒炒米,送亮,贴春联,放鞭炮,吃年饭,守岁,拜年,迎财神……古老的习俗扑面而来,一桩接一桩地挤满了过年的日子。这些习俗无不是久经素华流年筛滤而成,其中蕴含的美好和深意已经融入人们心心念念的过年节奏,如若缺少了哪一样,总会让人感到缺少那么一点年味。
腊月二十五,推磨做豆腐。我们家特别看重过年推豆腐。到了这一天,母亲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说是天要下雪了,不再等我们回去帮忙,想趁早把豆腐做了。
推豆腐是一项技术活,也是一种体力活。磨豆子,劈柴煮豆浆,都要耗费不少体力,而且泡黄豆洗黄豆,都得反复用水,寒冬腊月的,浸骨钻心的冷。我的父母年岁已高,真怕他们因做豆腐而累坏身子。我一再劝母亲,还是等两天吧,大家一起做豆腐才热闹。
喜好豆腐,我们家的老习惯,主要在于我母亲会做豆腐——做豆腐是母亲平生快心遂意最拿手的本事。至于我母亲什么时候学会做豆腐?手艺跟谁学的?我母亲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清,应该是看得多无师自通的缘由多一些吧。
我母亲做的豆腐好吃,远近有名,用乡亲的话说,豆腐豆香味浓,很硬扎。我记得,在我上初中时,我们家就开始一边开经销店,一边在公路旁摆摊卖豆腐了。我们兄弟姊妹能够
读点书找到一份工作,还真得靠母亲做豆腐的零碎收入支撑,完全可以说我如今的工资就有母亲做豆腐赚的钱换成的股份。
当然,做豆腐生意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是母亲做年豆腐还是停不下来,尽管身子骨有些吃不消。
土家族地区素有“过赶年”的习俗。我和兄弟几家子回到乡下,正好赶上“过赶年”。刚回,母亲就催着赶快做豆腐。还好,天并没有飘雪,不过天色一直是灰蒙蒙的,使人浑身感到凉气侵肌。
精选黄豆是保证豆腐品质好的第一步,最好是本地的青黄豆,这样做出来的豆腐豆香味才浓,口感才纯正——这是我母亲多年做豆腐的一点窍门。可是在现今产品和食品都追求速生速成的时候,要想享用货真价实的本地农产品还真不太容易。这不仅是价格的问题,而是生产方式的演变和生活观念的锐化已使一些本真安全的东西正在丢失再也难以回归当初。有一句话说得好:完整的植物是最好的药物。而今我们在越来越讲究美食和健康的时候却常常忽略了植物的原真性和完整性。我母亲不懂得植物学深奥的原理,但晓得土生土长的农作物经过了岁月风霜淘洗,其所有的属性和风味是任何现代新品种无法替代的。
幸好母亲早有准备,前几天赶场时在远房亲戚那里要了几十斤青黄豆,不至于使年豆腐做得那么仓促乏味。
磨制豆汁从来都是做豆腐中最麻烦的环节,既费力又费时。先得把黄豆浸泡一个晚上,待黄豆泡得圆鼓鼓时,再清洗数遍,就开始磨制豆汁。以往都是石磨研浆,靠人工畜力,用石磨一圈一圈地磨出豆汁,这时的豆汁还不是纯豆浆,还要用纱布包袱把刚磨出来的豆汁包裹好,在大锅的上方木架子挂起来,使劲地摇挤豆浆,豆渣才得以彻底分出。像这样,若要做出几包豆腐,非得耗上几个时辰不可,直把人累得够呛。
现在磨豆汁这个环节已经有了很大改观,全部由机器来做,大大节省力气和时间。我们家的豆浆机已经买了好几年,满满几桶泡胀的黄豆,几分钟轻轻松松就磨好,机器自然分离豆汁,豆渣是豆渣,豆浆是豆浆,好不利索。这一点恐怕豆腐始祖汉淮南王刘安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有这么的巧妙和灵便。
豆浆一经分出分装就省事多了,然后就是大火开浆,把豆浆水烧开,鼓起浮沫后,便快速退火,切莫烧出煳味。接着再把滚开的豆浆倾入腰盆拔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卤水点豆腐”——这是豆腐制作中最具技术性的程序,豆腐产出的分量多不多,豆腐的色质嫩不嫩,关键就看点卤是不是恰到好处。我们南方都习惯用石膏水点卤,母亲点卤很有一套。母亲说,石膏水点卤完全靠眼力和手感,用小铁瓢抖洒石膏水最好,便于把握分寸。石膏水其实就是起个凝固剂的作用,既不能多也不能少,若是用量多了,豆腐就会太老,胶体缩紧,软嫩不足;若是用量少了,豆腐就会太嫩,凝固不好,一动就散。
母亲毕竟岁数大了,眼睛不太好使,加上天气比往常要冷,头上戴的羊绒帽时不时地往下滑,有点遮挡眼睛。母亲怕耽搁点卤时机,不停地叫我帮着看仔细一点。母亲手持小铁瓢轻轻地拔开豆浆泡沫,一点点的很均匀地洒着石膏水,透过热气腾腾的雾气,直看到豆浆泛出小米花状的纹路,才住手说好。母亲叫我拿木锅盖盖上,大约三四十分钟后,胶体状的豆浆已经聚沉,大半桶都是白嫩嫩的豆腐脑,家人们都趁热足足喝了一大碗。
豆腐做到这时候只剩下最后一道简单工序,就是把凝结好的豆腐脑赶紧倒入铺好纱布的筛灰篮里(没有模具的简陋做法),用纱布包住豆腐脑,再覆上锅盖,压上大石块,压出多余的浆水。一个时辰后,水水嫩嫩豆香浓郁的豆腐便毫无悬念地新鲜出篮。
虽然说如今做豆腐有机器辅助,但必要的程序还是少不了,几十斤的豆子变成鲜嫩绵滑的豆腐,竟然也要大半天时光。
冻云霭霭,风色寒凉。不知不觉中天空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落在细墩洁白冒着热气的豆腐上,倏瞬间融为一体。所谓的惺惺相惜相濡以沫在这一刻给了我一个最坦然最诚恳的启悟。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无疑是人间一道永不褪色扣人心弦的景致。
母亲说,下雪好,这次做了这么多豆腐,可以畅快地吃一些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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