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冰火两重天
茨菰,亦写作茨菇。 曾经在我的家乡它跟水稻、小麦一样是最主要的农作物。我总觉得‘菰’字更符合它的气韵。茨菰依水而生,夏种冬收。跟水稻、小麦不同,它不属于粮食,而是冬春可食的蔬菜。
处暑时节,天热难当,树上的蝉聒噪地鸣叫着。母亲带着草帽,弓着身子,在田里拔茨菰秧。秧苗上的叶片不需要,被刀齐齐割掉,只留下杆和根,一捆一捆被草绳绑着,躺在水田里。等到田里的秧儿都被拔完了,就平田,栽种。家家户户都忙着这一件事。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母亲只能一个人顾着几亩茨菰田。有时午饭都没时间回来吃,只得我和妹妹端着饭菜送去田间。看见母亲脸上挂着汗珠,很是心疼。问她,累不累?她只露出白白的牙笑笑说,不累。
我和妹妹实在看不下去,就逞强下田帮忙。母亲拦着说,不用,你们回家去。我们也不听,看见别人家田间都是两三个人在劳作,心里替母亲焦急,怎么肯听劝。茨菰的杆颇为粗壮,根深深扎在淤泥里,要用力才能拔起来。有时力用大了就一屁股坐在水田里。田间挨着干活的邻居看见了,玩笑道,拔茨菰秧儿好玩吗?
蝉鸣声在耳边越来越远,耳朵里的嗡鸣变成一根细细的线,脸庞火辣辣的,呼吸也短促起来。水田被热气蒸腾的气息扑向整张脸,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中暑了。母亲舍不得我们,让我们赶紧回家。我们挣扎着从泥巴里拔出两只脚,颤颤歪歪走上田埂,腰都直不起来。待到傍晚时分,起一丝凉风,大家乘着太阳下山,暑气稍散,想多干一会儿。可是蚊子又来了……真是折磨人。
等到几亩茨菰都栽完了,母亲才肯好好休息。我和妹妹才能开心地过完剩下的暑假。过不了几天,茨菰光光的杆儿上就长出了嫩绿的叶子,形似箭头。它们似乎就爱这溽热天,不多久,满眼一片碧绿茂盛。偶尔心血来潮,散步至田埂,看见几串白色的茨菰花在晚风中摇曳,甚是清雅。
茨菰性喜温暖,湿润,跟荷花很像。只不过不需要生于深湖大河,水田、浅溪就足够了。夏尽秋来,茨菰安稳地生长着。到了冬天,它的叶子慢慢枯黄,杆儿也跟着东倒西歪。等到杆儿叶儿彻底枯死,就可以采收了。元旦春节期间也就该上市了。
02 慰藉辛劳
茨菰可食的部分是它的球茎。球茎深深地埋在烂泥里,采收的时候很费事,只能用双手探进淤泥里,慢慢抠挖。南方阴冷的冬日,连手都不想伸出来,更何况是伸进冰冷的淤泥里。种茨菰太熬人了,曾经一度我真是恨透了它。时常问母亲,我们家能不能不种茨菰了。母亲说,不种茨菰,你想种什么?我说,种菩荠呀。其实菩荠也是热时栽种,冷时采收,同样辛劳。只不过菩荠一挖上来,洗干净就能吃,脆脆甜甜的。小孩子馋嘴,母亲玩笑一样听过就算了。拥有几亩菩荠的梦想没法实现,那时候心里真切地有过几分失落。
到了茨菰采收的时候,大伙似乎忘记了寒冷,必须要在行情最好的时候卖个好价钱。迟几天行市一变,跌个几毛钱,就懊悔了。家家户户忙了起来,一边扒茨菰,一边也不忘比比谁家的茨菰个大,淡淡的喜悦溢在脸上。茨菰利薄,聊以慰藉大半年的辛苦,春节用度更是指着这一笔收入。那时候,大家过得不易,这寒冬里的收获有一种紧瑟的温暖。
大伙把自家的茨菰装进水泥船里淘洗干净,外地来的一辆辆大卡车把它们装走,送到天南地北。大部分人家总要卖出两三千斤茨菰,田里再留一下一角供自家食用,想吃了便挖一些上来。
茨菰采收售卖后,春节就快来了。春节一过,茨菰行情一落千丈,就更不值钱了。
03 味道与记忆,深情与破碎
茨菰在冬季,以及来年早春食用最合时宜。在我们家那边尤其是春节前后一段时间,吃茨菰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茨菰不似青菜,萝卜之类的常见菜品,我身边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茨菰是什么。
快过年的时候,奶奶坐在院子大门外,一边洗茨菰,一边晒太阳。我喜欢在一旁看她忙,跟她聊闲话。茨菰从田里挖上来,外面裹着一层烂泥。洗干净后露出青灰色的表皮,后面拖着顶芽,像个小尾巴,整体看去像放大了的逗号。个头稍大一些的留着切片烧汤,小一点的用来跟肉红烧。茨菰不能生吃,吃的时候要去皮,皮去掉后可见洁白肉质。
寒冬腊月家家几乎都会做一道茨菰烧肉。至于肉是鲜肉还是咸肉,就看个人喜好了。我最喜欢茨菰烧咸肉,浓油赤酱,再加上咸肉独有的香。浓郁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没有比这更厚实的俗世温暖了。
煮熟的茨菰,口感不像土豆,芋头那样细腻,略微有沙沙的颗粒感。小时候我是一点不爱吃的,觉得没味,非常无感。记忆里奶奶和爸爸最爱吃。他们从饥饿的年代走过,一切有饱腹感,能填补味觉匮乏的食物,他们都很依赖。像甜食,以及黏面类的食物。
我的家乡茨菰最常见的做法还有烧汤,比如茨菰咸菜汤、茨菰蛋汤、茨菰豆腐汤,……。茨菰咸菜汤更古早一些。大家生活好了以后便很少再见哪家做茨菰咸菜汤了。我只在小时候吃过,咸菜用的是春咸菜,我们那边叫雪里蕻。汤咸滋滋的,倒一点在碗里泡饭,一碗饭很快就扒完了。奶奶看我不吃汤里的茨菰总说,粉糯糯的,多好吃呀 ,你嘴真刁。
后来在汪曾祺的书里,见他写到家乡的茨菰咸菜汤,心酸之情感同身受。奶奶不在了,茨菰咸菜汤也式微了。
物换星移。时移世易。古朴的农耕被现代化种植替代,家乡人已经很少种茨菰了,我家自然也不种了,母亲省去了一份辛劳。大片田野被承包了去,做了果园;或者机械化种植水稻和小麦了。离开家乡以后更是很少吃到茨菰了。所幸每年过年还有亲戚送来茨菰,还能吃到母亲做的茨菰烧肉。
岁月深深,往事零落。茨菰带给我的人事记忆总是温暖而冷冽,犹如火焰与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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