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园子边上有一棵大枣树,粗壮的树干一个成人搂不过来。树老了,不结果子,就像老母鸡不下蛋一个道理。一天中午,我斗胆的问我老爹,前园那个大枣树不结枣还占地留着它干什么?我把它抠倒算了。我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嘴没说,心里可能在想:你个小驴操的还能把那么大的树抠倒。没有明确表态,就是默许了。下午,我拿着洋镐、铁锨、斧头开始作业。挖大树不能紧靠树下挖,那样不容易把树挖倒。我距树根一米半远,开始转圈挖坑,发现一根树根子就用斧头剁断。挖到最后连树下的主根都剁断了。用力一推,大枣树扑通一声倒下。生产队放工的钟声还没有敲响,我就完活了。傍晚,老爹看着地下的土坑和横躺在地上的大枣树。他的表情有些纳闷,嘴没说,心里可能在想:这个小驴操的真能干。是能干,那一年我才13岁。
我老爹虽然脾气暴躁,但从不动手打孩子,孩子都听话也用不着打。唯一一次打孩子是打我,但没有打着。1967年,家里盖房子,由于条件不行,掌尺的老四和尚总是唧唧歪歪找毛病。那时盖房子都是用大石头和黄泥,固定石头的唯一办法就是用垫石。所以那时流行一套嗑就叫做瓦匠全靠垫,木匠全靠栽,厨师全靠汤,唱歌全靠腔。我的任务就是负责捡小垫石供4个瓦匠,我一个人供不上,瓦匠就闹动静。我一个13岁的孩子,供好几个瓦匠哪能供上,我就和他们顶嘴。老爹见我竟敢和瓦匠顶嘴抓起一个大泥块奔我而来。我一看不好,撒腿就跑,没跑出15米,那个大泥块扑哧一声在我脚后跟一尺远处砸开了,我一溜烟撒出200多米。紧接着就听见我父亲高声骂道:你个驴操的,我叫你犟嘴,我砸死你。幸亏我跑得速度快,要不然,那个大泥块一下子就把我砸背气了。老爹的脾气吓得几个瓦匠不敢吭声,但是他们在房上捋瓦的时候趁着我们不注意偷着多捋了一趟。
在我们4男3女的姊妹兄弟中,我男子排行老三,男女在一起排行是老四。在7个孩子中我的性格比较叛逆,常常惹老爹生气。我妈常说老三也不知怎的死不当他爹意。老爹脾气暴躁,儿女都惧怕他,没有人敢和他顶嘴,只有我顶了一次嘴。文革中学习哈尔套经验赶社会主义赶大集。河东有一个外号叫二掌柜的人好做点小生意,赶大集那天回来时,他弯着腰拐着个空筐走在老戏台那地方。我和二舅的儿子走在他的身后,我那表弟突然说了一句:二掌柜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老头很不高兴回头看了一眼没有放声。没想到,这老爷子拐着筐直接上门找我爹告状,你三儿子说我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好吗?我老爹一辈子要强都是说嘴的人,叫人找上门来多没有面子。中午回家我刚一进门,我老爹劈头就骂,你个驴操的,吃饱撑的,你混了?你说人家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干什么?我说,那是我二舅家吉昆说的,不是我说的。老爹见我态度坚决将信将疑不骂了。他是决不允许他的孩子尖嘴拉舌惹事生非的。实际上,敢于反驳老爹的训斥也违反了妈妈的教诲:打死犟嘴的,淹死凫水的。可不反驳一下,就等于承认那话是我说的,后果不堪想象。看来对妈妈的教诲还是活学活用的。
农村有一句话叫做瓜果梨枣谁见谁咬。话是这么说得,但我们从来不敢乱咬。那时家里管束的很严,我们哥们从来不敢偷吃人家的东西。妈妈总是告诉我们从小偷针,长大偷金,不是自家的东西绝对不准动。家父对子女的管束太严厉了,我们都惧怕他。他与孩子基本上没有语言交流,有的就是训斥。各种运动连续挨整和生活的磨难使得他从来没有对我们笑过,有的只是亘古不变的那张严肃的老脸和审视犯罪嫌疑人的眼神。18岁之前,我没有摘过集体和私人的瓜果梨枣。有一年夏天割猪草路过乔沟边瓜地,心想能不能弄个小甜瓜尝尝。一个姓卢的女瓜把子看见队长的孩子来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说摘个小甜瓜给孩子吃,一看我老爹那张真心报国的脸吓得竟然没敢动手。老爹丧鼻子丧脸瞪了我一眼,我紧缩着脖子拐着筐赶紧溜走。从此,再也不敢路过瓜地和有弄个小甜瓜吃吃的非分之想。小甜瓜没吃成是小事,只要晚上回家不吃大苦果那就万幸了。直到现在一看见甜瓜,就想起老爹瞪我的眼神,半个世纪过去了,至今还心有余悸。
老爹王法大,全家人吃饭没有人敢讲话。饭桌上发出的声音是同一首歌——喝玉米糊的呼呼声。我老爹发出的声音小一些,原因是他把饼子地瓜掰碎放进玉米糊碗里,用筷子往嘴里扒拉。中午饭,老爹的桌前有一小碗鸡蛋菜,那是小灶。没有一个孩子敢伸筷子,不是老爹不让吃,大家都明白,爹爹吃了有劲挣工分养活大家。7个孩子中就我不安分,一直想尝尝鸡蛋菜是什么味道,一次终于鼓足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伸出筷子夹了一点,放进嘴里,鸡蛋菜的味道果然好极了。老爹没有什么反应,兄弟姊妹谁也没有放声。为这一筷头鸡蛋菜我后悔一辈子,那时真是不懂事,怎么能吃老爹的鸡蛋菜呢?为了那一口不该吃的鸡蛋菜,自己支门过日子之后,我真的没少给老爹老妈买鸡蛋作为补偿。
老爹73岁时,还骑骑自行车走山路到邵家岭鞭炮厂当保管员,几百万元的鞭炮经他手不会丢失一根。二队一个姓刘的上山买鞭炮,趁我老爹不注意随手多拿了一盘,被我老爹强行夺下来,如果拿走就会出现入库和出库账目不相符,将来就说不清了。那小子觉得抹他面子了,狗猩猩地吹胡子瞪眼讲打讲擂。我老爹说,你动我一下看看?晚上回家老爹很生气地讲起这件事,我问他动手了没有?老爹说没有。如果动手那就得说道说道。老爹就是这样一辈子真心报国,历尽苦难,痴心不改,谁想沾集体的便宜,他都能和他对命。老爹后来不干了,是我不让干了。我对我老妈说,我爹那么大岁数了,别干了,一旦摔坏了,叫人家笑话。咱家儿女一大群,老爹那么大岁数还出去打工。就这样老爹休息了十年。
1983年的秋天,一辆马车停在王驴子家门口,车没有刹闸,车前有三个孩子在玩耍,赶车的不知道哪里去了。几个老人在龙仪家门前蹲着唠嗑。我从北边挑水经过那里,不知什么原因马受惊了,拉着马车奔跑起来,我肩上挑着水,赶紧躲到墙边。三个小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呆了,愣愣地站在路中间。在眼瞅着马车就要碾压孩子的一瞬间,我老爹一跃而起冲了上前,展开双臂当头把惊馬拦住。赶车的来了,我老爹说,你车怎么不刹闸?这不打哈哈吗?要是把孩子碾了那不悔了吗?拦惊马那一刻,我觉得我老爹太高大了,真的是须仰视才可见。他之所以敢冲上去,熟悉牲口的脾气秉性只是一个方面,关键是老爹从骨子里就有一种奋不顾身舍己为人的高尚品格。老爹勇拦惊马那一瞬间,我觉得我自己太渺小了,渺小得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我竟然躲到墙边去了,让一个老人冲上去。害怕大牲口只是一个借口,关键是缺少那种临危不惧见义勇为的精神。
我老爹一辈子为人仗义,做事讲究,把我大哥过房给大伯,把我二哥过房给二大伯,把我过房给老叔。他们年轻时就去世了 ,我们都没有见过他们什么模样,更没有继承一分钱财产,但是,这是我父亲口头决定的就必须上坟。我妈妈说,老叔去世那天,我老爹在山上干活往家跑,从后窗往屋里跳,一头栽倒不省人事,可见他们兄弟情深。我常跟两个哥哥说,咱老爹一辈子就是胆子大,讲义气,把咱大哥三个都过房出去,那时咱老四弟还没出生。他老人家真有把握,如果接下来生的都是丫头,那他自己就没有儿子了。虽然把我们过房出去,但是我们始终认为我们就是爹妈的儿子,爹妈生了我们,养了我们,不论怎样都要尽孝道。赡养、治病、送终,烧周恋七我们弟兄姊妹共同负担,这种生养之恩是永远过房不出去的。
老爹一生刚强,不论是挨整和病痛他从不落泪。但有两次落泪我不会忘记。1977年12月4日,我大哥在生产队修梯田打石头,劳动中,一个叫王发来的人用大锤砸石头,飞溅的石片扎进我大哥的左眼,造成左眼失明。都说爷们有泪不轻弹,只是没到伤心处。我老爹难受的蹲在锅底坑哭泣。拉马退社,没收全部农用工具,他没有哭;四清运动,遭受非人的折磨,他没有哭;文化大革命,经受诬陷迫害,他没有哭;长期难以忍受的病痛折磨,他没有哭。他是顶天立地的伟男子。当自己的长子造成伤残时他伤心地落泪了,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父爱如山,高大而巍峨,让我望而生怯不敢攀登;父爱如天,粗旷而深远,让我仰而心怜不敢长啸;父爱如河,细长而源源,让我淌不敢涉足。父爱是深邃的、伟大的、纯洁而不需要回报的,然而父爱又是苦涩的,难懂的、忧郁而不可企及的。这些赞美父爱的词语感觉就是为我老爹准备的。
我的老爹
声明:易商讯尊重创作版权。本文信息搜集、整理自互联网,若有来源标记错误或侵犯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将及时纠正并删除相关讯息,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