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艺》第二十八号(聚乐社 1933年 4月 15日发行)上曾刊载过同名文章,本书中的这篇文章在此基础上做了大幅修改。
仔细想想,和纸其实只是单纯的材料罢了。然而即便如此,看着和纸的时候,内心还是会被它吸引。手工制作的和纸无论何时都充满魅力。我看到和纸,用手触摸和纸的时候,内心会感到一阵难言的满足。越美丽的和纸,就越难以等闲视之。如果没有好的书法相衬,就会觉得玷污了纸张。即便不沾点墨,和纸本身依然是美的,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它毕竟只是用作材料的纸啊。但也可以说,正因纸面空白,它才具备含蓄的美。好的纸张会给人想象的梦境。我思索着和纸的性情与命运。
和纸的美源自哪里呢?我如往常一般思索着这个问题。它有质感,所以美,这么想应该没有问题吧。和纸有很好的质感,人们用手抄的方式唤醒它质感的时候,和纸就变身为高级纸张。什么是质感呢?它是上天的恩赐。事物身上拥有的这种恩赐越多,它就会越美。如此一来,和纸美从何来的谜团就解开了。
为什么手抄就会让纸张带有温情呢,为什么天然不加工的颜色就是万无一失的呢,为什么用阳光晒干就会凸显出纸张的韵味呢,为什么搭在不锈钢板上干燥就会使和纸的质量更上一层楼呢,为什么冬天的冰水保证了和纸的质量呢,为什么纸张边缘的毛躁感往往使和纸更具风情呢,个中道理显而易见,因为自然的恩惠在此时最具温度,因为自然在此时毫无保留地展现出自己的深邃。任何纸张,只要能让人们直接感受到自然之力,它就是美丽的。从这个方向思索,手抄纸的美就有理可循了。
和纸中看不到人的自我意识,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和纸的世界不存在怨憎,这就使和纸蕴藏了熨帖人心的性情。没看过和纸的人对和纸大概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但一旦接近它,你就会与和纸结下难解难分的缘。我把自己深爱的和纸展示给别人看时,他们无一例外地感到欣喜。看过和纸后,任何人都会对它有新的认识。人们会对优质的和纸倾注爱意,对自然的崇敬与对美的热爱于是进一步深化。
从和纸身上,我们还会感受到日本的风情。在其他任何国家,你都找不到与和纸有相同韵味的纸张,和纸使日本更美。身居日本,你就不能忽视和纸。
人类会通过纸张使用量的多少判断一个文明发展的高度,但它涉及的只是量的问题,更关键的地方应该是纸张的质地,通过质地,我们就能探测出一个文明的精神高度。质地粗劣的纸张往往不会与优秀的文化相联系。人们日常使用的便笺、书籍著作,这些东西选用的纸张如何尤能反映出文化发展的高度。寻常的纸张中蕴藏着国民的日常生活,把和纸视同寻常的人,也会错失美。
我们现在彻底地把粗制纸张的地位置于精细纸张之下,选择哪一种因人而异,物与物主是一体的。人应该做一个无论何时都能做出恰当选择的人。
现在的人不看重纸张,因为市面上越来越多地出现了不需要人类珍视的纸,或者也可以说是因为人们没有那么强烈地渴望真正的好纸了。但如此慢待纸张的生活真的是幸福的吗?慢待事物的心思,我是能避则避,无论出于道德还是美,这都是不可取的。因为当我们轻慢身边的事物时,就不会怀有感恩的心。
这种令人扼腕的世态为何会产生呢?原因就是和纸的衰败,西洋纸取代了和纸,在日本蔓延开来。纯粹手工制造的纸张不存在任何丑态,然而在很多人看来,它就是陈旧落后的物品。人们忙着改良和纸,却对和纸的品质造成了无法估计的损伤。现在出产的和纸大都品质不佳,因为它背离了长年以来的传统,对利益的追逐使人们毫不犹豫地舍弃了美。难道尊重历史就无法开辟出新事物了吗?立足传统才是最稳固的革新基础,如果用好了传统,日本在制纸领域本可以独领风骚。
和纸都是美的,这么说或许有人会批评我言过其实。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倒是希望你能从过去的和纸中找出一些丑陋的,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和纸的制造方法注定会使它具备万全的美。即便如今的手工制作,要是遵循了传统,依然会坚实而稳固,不会显出脆弱的病态。这样的物品不存在丝毫造作。传承历史的手抄和纸绝不会存在误差,要么是美,要么是更美。
雁皮树、楮树和三桠树是和纸的三大原料。种种和纸都是用这三种树的纤维制成的。
按照等级排列,雁皮纸最优,其次楮纸,再次是三桠纸。在品味、润泽度及权威性方面,雁皮纸无出其右,具备永恒的生命。刚与柔,虚与实,一切都在雁皮纸上相会。世界上再没有一种纸能超越雁皮纸的高雅气度。楮纸有着粗壮强韧的纤维,就像是守卫着纸王国的男人,能够忍受粗暴的对待。因为有它,和纸在如今才依然保有一定的地位。要是没有楮纸,纸的世界将会多么无力啊!与楮纸相比,三桠纸就是为和纸的世界增添柔美的女人,她的优雅无与伦比。纸面肌理细腻,质地柔润,气质沉稳。要是没有了三桠纸,纸的风情大概就会弱化不少吧。
雁皮纸、楮纸、三桠纸相得益彰,养育并守护着和纸的生命。人们可依据自己的需求、爱好挑选自己需要的一种。无论选择哪一种,人们都能够邂逅和纸的美。
溜漉 [1]与流漉 [2]是如今抄纸所用的两种手法,过去曾经是统一的手法,后来随着时代更迭一分为二。如今的细川和纸还留存着合二为一的历史做法。溜漉需要静待,流漉则在动态中完成,一静一动共同培育出和纸的世界。前者静待纤维积攒,积累纸张的厚度,水分在此过程中会快速滴落,只余下一层层纸张。越前的“鸟子和纸”就凭借此法成名。
不过,溜漉并不是日本独有的技艺,和纸的手抄方式中,所有人都会为之惊艳的是流动纸浆的手法。人们向浮在水面上的四方盒中放入细竹组成的竹帘,在上面倾倒纸浆,晃动手腕使其流动。随着手的摆动,纤维排列、交错、重叠。等到厚度达到预期时,它就脱去了水分,新鲜出炉。这一切都是人手创造的奇迹。没有手上的巧技,就不会有流漉的手法。这就是手抄这个词与其贴合的原因所在。“仙花”“书院”“石州”及其他许多业已成名的和纸都是用这种方法制作出来的。
流漉手法中还有一个东西发挥着不可思议的作用,那就是黄蜀葵。要没有了它,流漉也就无法实现了。不知是哪个人发现,黄蜀葵根部的透明黏液是能够使纸张成型的媒介。这个不可思议的黏液使纤维浮在水中,手腕抖动时,它能使纸浆的流速放缓,以便纤维勾连到一起。脱水时,这种黏液又带走了灰尘,等它离开竹帘后,重叠在一起的纸张就很容易分离了。黄蜀葵的黏液使人们手上的动作更加随心,使纸张兼具了美与强韧。自然在这些过程中发挥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神秘力量。只有在神的助力下制作出的纸,才完全有被称作纸的资格。
和纸在过去自然也涌现过精品,即便到现在,人们依然能制造、拥有上佳的和纸。和纸如今虽然式微,但日本现在依然存续着不少手抄和纸的作坊,除了日本,这样的景象还会出现在哪个国家呢?在未来,我们应该还能制造出更加优质的和纸,它还有可供开拓的无限空间。希望会给予我们勇气,以昭和时代的这个年头为起始,我们今后一定还可以丰富和纸的种类。只要继承古法,善用古法,一切都有实现的可能。我相信,心存坚定的志向,我们就能转动历史。
我希望和纸能为日本增添更多色彩。
[1]溜漉:抄纸手法。把竹帘浸在纸浆中前后左右摇动,制成有一定厚度的湿纸,接着盖上绢布,一层层地叠加湿纸,最后压上石头排水。这些工序完成后,再将湿纸一张张揭下晾干。
[2]流漉:抄纸手法。把添加了植物黏液的纸浆倒在竹帘上摇晃,制作出质地均匀的纸层,之后再加入纸浆,接着摇动,通过数次反复,最后排除多余的水分及杂质,制成有一定厚度的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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