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有长有短,每个人的经历各不相同,但雁过留声,岁月留痕,若不记载下来,一旦蹬腿闭眼,多少精彩片断,倾刻销声匿迹,豈不可惜可叹!于是乎,便有了把记忆留下来的想法。
那就从我个人说起吧
我属虎,今年七十三岁,比共和国小一岁。我出生的时候是庚寅年十月初二,是鬼节刚过的第二天,据说头天晚上祭鬼的纸钱灰烬还有几缕白烟之际,我就哭着来到这个世界,我不知道伴随我此生的是幸运还是厄运?那年代的冬天比现在冷,一家人租住在远房本家的一间小西房内,买不起煤炭,衣单被薄无可奈何。当时全家八张嘴,全靠爷爷和父亲当教师维生,他们不赚工资只领小米,因为刚解放不久,市民们才从水深火热中爬出来,日子普遍不好过,能有口饭吃就谢天谢地了。
最早记忆的一件事是妹妹出生后妈妈奶水下不来,婴儿饿得哇哇直哭。老人们说芝麻炒米加红糖熬稠给产妇服能催奶,于是就由我奶奶熬了一碗芝麻糖汁端给我母亲,我当时三岁,闻到香味也闹着要吃,母亲就拿小勺先喂给我,入口那种粘粘甜甜香香的滋味至今难忘,但那也是唯一一次。
还有一件事终身难忘:大概是五岁吧我们搬家了。我家租住的是大同城内东南街巷的旧四合院,院子分三进,我们住中院。中院正房三间,东西各有两间下房,分别住了两家人,记得一家姓韩,另一家姓白。而我家住正房,中间堂屋进去,东屋我和父母妹妹住,西屋是爷奶姑叔住,房子都不大,每屋一盘炕,睡四个人就挤满了。就这样三代同堂守在一起倒也知足了。
那时妇女是没有工作的,除非你是公家人。爷爷和父亲当老师,开始挣小米,后来挣工资。都薪酬微薄勉强糊口。男人们每月开资都交给奶奶掌管,柴米油盐房租费用精打细算之后仍入不敷出,当时市井小民大抵家家如此。按旧传统凡婆婆当家,媳妇是没有一点财权的,只能干家务,洗碗做饭带孩子。有时看别人家孩子吃块糖,自已想给孩子也买一块,但她没钱只能哄孩子糖块是苦的,不能吃。所以我小时候母亲领我出去我从不要母亲买东西,因为我知道她没有一分钱。不要小看当时的一分钱,能买半块豆腐干呢。有歌词道:我在马路边捡到二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这是真的,毫不夸张。
我没见过姥姥,她在我很小时就病逝了。我母亲是长女,下有弟妹尚小,小姨和我同岁。姥爷中年丧妻,拖儿带女贫困潦倒无力再娶,度日如年。母亲无力尽孝,常见偷偷垂泪。我那时不理解母亲的心情,总以为别人为难了她或自已淘气惹她伤心,但苦思冥想而不得答案,自己明明很乖吗。长大后逐浙明白了当时母亲的无奈。嫁出去的女子在婆家没有独立的家庭地位和经济能力时,想帮帮娘家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可见妇女的解放和经济独立是成正比的。
即便如此,母亲还是牵挂着她那孤独的父亲和没妈的弟妹。为了助弟弟上学,母亲揽回纳鞋底的活计为弟弟挣学杂生活费,纳一副鞋底挣五角钱。从领回原麻捻成麻绳,粘贴布头垛成鞋底,再一针针密纳成型,工序繁锁耗时费力,而且只能抽空在家务之外完成。母亲这点微薄所得全为舅舅,我也沾不了分毫,奶奶对此也心照不宣默然认可。我喜欢看妈妈捻绳垛底,爱听那麻绳从千层布底来回拉动的嗤嗤声。捻麻绳的工具叫八吊,八吊是大同方言。一根牛蹄骨约一掌长,两头骨节中间圆细,打磨得油光滑润,中腰打孔穿一铁钩,将原麻抽出几缕,捏拢绕在八吊的铁钩上,转动骨吊犹如电风扇,麻缕便捻成绳状,上边续麻下边绕绳,然后双股合并,麻绳就捻成了。现代孩子能看电视电脑手机画报,我们小时候能看妈妈捻麻绳就觉得很神奇,也看得津津有味。
母亲就用这唯一的能力帮舅舅完成了学业,当上了山村教师。后来娶妻生子儿孙满堂,晚年与母亲每忆及此事仍唏嘘不已。人生多磨难,贫困不可怕,就怕潦倒,就怕没有目标迎难而退。倘若没有当初的咬牙坚持和对知识改变命运的坚定信念,后来的结局定难预料了。
童年是幸福的,也是难忘的。我第一次受伤缝了五针,当时也就五岁多吧。同院东厢房邻居小孩,比我小几个月,我俩天天在一起玩,他家有一辆竹籐童车,早已破旧,我俩推出当院,你坐我推我坐你推,玩得不亦乐乎。院子是青砖铺地,但砖旧缝宽并不平坦,童车猛推若放开手极易翻倒,但小孩子只顾兴奋哪懂安全,就在我刚坐进未稳时他猛地一推一放,我便一头载倒在地,童车边缘上一颗突出来的钉子扎穿下巴拉开一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我慌了他呆了,同时哭了。哭声惊动了两家大人,他们跑出来见此情形,忙取块毛巾按住出血伤口,抱我跑到东街医务所处治。取开毛巾已鲜血染红,大夫一看说伤口挺深须缝合,当即消毒手术缝了五针,当纱布绷带缠了半个脑袋,又注射了破伤风针后回家了。回家后我像犯罪般不敢喊疼,但仍免不了挨了一顿臭骂,什么惹了灾,破了财,不给家长省心,我只是内
疚地听着。
现在想想一个五岁多的小屁孩,无辜受了伤,已经够冤了,还有什么可内疚的?不就是给医院送了几块钱吗。再说了破财免灾,人不都是在跌跌碰碰中长大的吗?不经历风雨能见到彩虹?
普天下的父母都希望自已的孩子小时乖巧长大成才,殊不知这愿望多数落空。好动是孩子们天性,笼子里的鸡也要每天放出来见见太阳着着风。时隔不久,又因为和别院一位叫小辫子的男孩起了冲突。男孩比我大些,个子比我高,衣服比我新,在他家是独苗苗,命根根,娇养养。他区别于其他孩子就是后脑勺留了一缕头发编成小辫,最怕人揪。比他大的孩子揪一下,他敢怒不敢言,若比他小的动他一下,立马怒不可遏。我就在后面轻轻拨了一下小辫,他顿时火山爆发,当即给了我一拳,我不示弱也出手还击,两个小孩就对上了。那年代小孩打架也有潜规则,拳不伤脸,不扯衣服,不踢下身,只碰拳头,大同话叫碰圪都,比谁拳头硬看谁不怕疼,谁先缩手谁就输。我咬牙忍痛碰着,皮破出血了不敢停,没想到对方哇的一声先哭了,缩手先败了。我也胆怯了,心想今天的事儿回家咋交待呀?
转眼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了。我不清楚当时古城内共有多少小学,我上得是第十小学,位于大同鼓楼东都司街,院很大,教室也是老式房改成的,据说是原都司府所在,是军队驻地,维护地方治安。至于都司是多大的官,管辖多少兵,没人感兴趣。紧挨学校旁边是一座天主教堂,高聳的尖顶塔式楼上,金属十字架略显锈蚀,颇有些年代感。教堂大门紧闭,围墙高高,冷冷清清,与隔壁喧闹的学校形成鲜明的对照。每当下课铃响过,我们冲出教室时,常能听到教堂高处钟声悠扬,庄严肃穆,抬头望去倍感神密,总想进去看看里边有啥呢。
记得某一个礼拜天,学校不上课。我们几个孩子偷偷溜进教堂大院,一下子眼界大开,完全和外边不一样。院子里有不少粗树,绿荫浓浓,台阶错落,廊柱环绕,有几处高台上立着汉白玉人体雕塑,高鼻深目,头发卷曲,有男有女有儿童,都浑身赤裸一絲不掛,那小孩子还背生双翅,令我们目瞪口呆,面红耳热。原来令人神密的地方竟是如此风光啊!教堂大殿不让小孩进去,我们也不敢进去,听大人们说里头有十字架上钉着人,大人都不敢看,何况小孩子。
想看的终于看了,好奇心得到满足,此后再没进去过。后来听说到了文化大革命时代,也有红卫兵进去革过命,扫荡过四旧黑货,面貌如何不得而知。直到今时我也没去过,
小孩子们嘴馋,看见吃食就动心。并且嘴贱,什么都敢吃。有一次分享美味,我至今难忘。那是小学二年级的事,我的同桌韩某,老家是山西繁峙人,说话口音和本城孩子们不一样,好听但一下子学不来。他父亲是赶马车的,当时在大同七一运输社,似乎是公私合营的那种单位,也是后来的运输公司前身,运输工具主要是马车。由于养的骡马多,也有毛驴,常有淘汰下来的老弱病残牲口被宰杀而车倌们分食。有一天同桌带来一纸包熟肉,下课后神密地召几个好友让大家品尝。展开纸包,只见一个个圆圆的黑红色的筷子般厚度的肉片呈现眼前,这是啥肉呀,同学们没见过也没吃过。问同桌他也不知道,只是吃过几次,味道怪怪的。几只小手纷纷伸来一抢而空,迫不及待地塞入口中……。咦?肉片筋道有嚼劲,但有浓重的尿骚味儿,形状是一切一片个个有眼儿,反正大家都吃光了,这馋解得太令人难忘了。直到多年后明白了所吃何肉,不由感慨小小年纪就进补了。
还想起一件终身遗憾的事。也是二年级时快到六一儿童节啦,学校组织庆祝会,各班出节目,我也被选中了。那时节班里都有辅导员,排演节目归辅导员管。我班辅导员是男小伙子,胖胖的笑咪咪的外地口音,着一身军装戴着红领巾,明显区别于其他老师,听说他参过军,不知是现役还一是退役,反正工作热情极高,好胜心极强,很想自己班的节目一举而红。我们的节目是双人快板,题目叫一亩地五石粮。我扮老农,穿一件黑对襟大袄,系一条蓝布腰带,插一杆汗烟锅,粘着胡须画着皱纹,头罩一块陈永贵式白毛巾,造型令辅导员相当满意。同班一位漂亮女同学扮老婆子,素花蓝底上衣系一圈裙,似阿庆嫂打扮,当然那时代还没有样板戏,无法参照。那扮像身材更有明星范儿。两人一搭一对格外般配,至今忆起常带陶醉。其实此后我俩再无交往音讯全无。
节目的剧情是农村老两口在大跃进的大好形势鼓舞下,老当宜壮精耕细作喜获丰收,亩产五石。当时不懂五石之意,以为五块石头,疑惑不解。老师解释说,石在此处代表计量单位,和斗、升、合同为称粮食的工具,念担不念石头的石,一百三百斤。好家伙老两口亩产粮一千五百斤,得神农真传矣!
辅导员信心滿满,女同学镇静自若,我却紧张不已。我这人性格内向,胆小腼腆,一向不喜出头露面,一见人多就头大,头大就忘词,忘词就结巴,越耽心越出事。报幕员一宣布,我俩就上了台,面对台下一大片老师和同学们,我头大了,忘词了,呆楞了……,同学提醒:一亩地,我出声了:一亩地,五石粮,老汉我今天喜洋洋。老汉我我我。糟糕,后面的词一句也想不起来,这脸可丢大了!同伴眨眼皱眉作口形,我都无动于衷。我转身跑了,同伴哭了,节目砸了,辅导员恼了,满场哄笑,我无地自容。
如今想想,做演员也是要天赋的。你天生就不是那块儿料,死狗豈能扶上墙?人活一世先要有自知之明,不自量力贸然行事,不仅害己还误人。试想当时如演出成功,我俩一演成名,全校轰动,被少年宫选中,说不定将来成为明星大腕,都不一定呢。可惜误我终身,误她前程啊。
快过年了,生活的节奏明显加快了。大人们盘算着如何用手中仅有的拮据资金购置更多的年节物品,母亲们都忙着给全家老少拆洗衣被浆洗翻新,干干净净过大年,新年有个新气象。而孩子们却天天搬着手指盼大年,他们知道过年能穿新衣吃好饭放鞭炮,甚至还能得到几毛压岁钱。那年月,新中国刚成立没几年,又经历了抗美援朝的朝鲜战争,国家一穷二白,战争又雪上加霜,老百姓的日子普遍过得紧巴,穿新衣戴新帽是一种美好的奢望,所以旧衣翻新就很能考验女人们的本事。我母亲针线活不错,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买不起新的就翻新旧的。她把我们的旧棉衣拆开,掏出棉花一朵朵用手撕松散,再一层层压平实,类似手工弹棉花。把衣服拆开洗净,用染料煮染,稀面糊上浆,捶衣棒捶平,然后填入棉花重缝好,顿时焕然一新。每逢母亲染布时,我特喜帮忙,端水拿颜料看火翻搅,干得特认真。母亲吩咐放点盐,不然会掉色,勤翻动否则上色不匀,别烧干了否则布就废了。总之像个小绊脚石似的,忙得不亦乐乎。
过去农村人做衣服,都是量布裁衣,哪懂量体裁衣。一块布按身长估摸上下对折,在对折处剪一个半圆,展开一个圆洞,这是衣领处,上半片中线剪开为左右前襟,左右各挖下一块,留出袖子,裁下的布摆在袖子两侧,一件T型的上衣就初具雏形。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千篇一律土气十足,但人们毫不在意,反而美滋滋的。若在今天扔在当路也没人去捡。
我不喜欢那种大裤裆的旧式样,喜欢有衣袋的前开口的学生服,母亲就按新式样给我改,果然正遂我意,穿在身上舍不得脱。
北方的冬天是很冷的。天寒日短冰天雪地,尤其进入腊月节气在小寒大寒阶段,气温最低,白天零下二十度也算暖日了。俗话说小寒大寒冻死老汉,这时间老汉们是不出门的,冰倒擦滑的很危险,但孩子们不怕冷,反而有许多冰雪活动能让他们玩疯。在有冰的地方比如公园的湖上还有御河,都是玩冰的地方。那年头滑冰者很少而且都是大人,冰鞋贵着呢。我们主要是玩冰车,抽冻牛,就是陀螺。还有打滑擦。找块长方形木板,两侧钉两根木条,木条上再钉两根粗铅絲,冰车就做成了,铅絲就是冰刀。再用两根粗铁条一头磨尖一端弯回走做成冰锥,坐上去一刨一丈速度飞快。抽冰猴则是一块木头削成上平下尖的陀螺状,尖头部钳进一粒钢珠,用小鞭子抽着它在冰上转,半天不倒,十分过瘾。最简单又危险的是打滑擦,这也是大同方言。就是助跑几步,呈弓步向下一蹲往前滑行,比谁滑得远。当然这种玩法简单易学,但也容易摔跤,不过小孩子重心低,在冰上摔不坏。最刺激莫过于打雪仗堆雪人了。老人言,腊月有三白。意思是腊月降雪多,至少有三次,因此玩雪的机会也不少。在校园里在操场上,在回家路上,孩子们抓起雪团捏成球,互相追逐打闹。砸在身上头上雪花飞溅灌进嘴里脖子里,又凉又爽。还有堆雪人做雪雕,千姿百态,赏心悦目。我们那时的童趣,今天的孩子们无法想象也难以复制。
冷天的游戏丰富多彩,热天的活动更花样百出。打开记忆的闸门,尘封的画面顿时喷涌而出。屈指数来回味无穷。孩子们普遍喜欢的头项活动就是看小人书。小人书就是连环画,成人手掌大小,厚度一厘米上下,绘画精美,内容丰富,古今中外,神话科技,人文历史,令人目不暇接,看一本二分钱。摆书摊之人以老人为多,一块白布大包袱皮铺在路边不影响交通的地方,将小人书整整齐齐摆满,他则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热情地提供服务。读者以小学生为多,也有大人去看,从远处观望,一处处书摊一圏圈读者,埋头吸吮知识的营养,如此静好的风景线,恐怕除了天堂也只有中国特有吧子们手中的钱花完了,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去。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过的各种游戏, 比如推铁环、弹玻璃球、吹洋号片、砸杏核、骑马坐轿挤旮旯、顶拐拐打台阶,甚至套雀爬树捅蜂巢,五花八门,都是就地取材,自已制作,不花什么钱。滚铁环看似简单,初学者掌握不好平衡力度和速度,也是推不走的。过去家家挑水多用木桶,箍木桶的铁圈就是孩子们的玩具。木桶坏了能取下三个铁环,往铁环上套上几个小铁圈,再用粗铁絲弯根推杆,哗啦啦地推着跑,全身运动,别提有多牛逼了。
顶拐拐可以两人顶或多人顶,单腿前提一手搬脚,用膝盖对撞或互撞,谁先松手或不稳跌倒算输,往往倒成一片。还有挤旮旯,最磨衣服了。一下课教室窗前窗台侧有个墙角,就叫旮旯,谁先抢占就是老大,后面贴墙而立依次挤出前方之人抢占旮旯,不许用手拉。墙角那位若力大后边挤不动,若力小者被挤得哇哇叫,个个衣服磨得灰白,这游戏多为男生,女生是啦啦队。待上课铃一响,有人喊老师来了,大家一哄而散。
最有意思的是套麻雀。人鸟斗智取胜颇难。找一处空地如操场或谷场乃至人少的路面,选择两平米见方地方,撒上粮食谷皮草渣,上扣一大筛用木一混支起一侧,用一根长绳一端系在小木棍上另一头人牵到隐蔽处观察。待麻雀们低头啄食进入筛底时,猛然拉倒木棍,鸟就被扣住了。大家一哄而上,脱下上衣堵住空隙,慢慢将麻雀抓在手里,那种紧张刺激的成功喜悦,大伙都挂在脸上。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到了公元一九五八年,我已经虚八岁了。大人的世界小孩不懂,社会的变迁更无感受,但总觉得人们都很忙,大街小巷凡比较平整的墙面都用白土涂刷打底,写上宣传标语,画上漫画,令人感官一新。比如较大的墙面上画得是太阳金光灿烂,三面红旗迎风招展,红旗之下是工农商学兵敲锣打鼓普天同庆。有的标语是社会主义好,人民公社好,大跃进好。有一幅漫画叫超英赶美给人印象深刻,画面上一个大鼻子黄头发的外国佬,头戴高桶礼帽,上画美国国旗,星星条条地倒扣在头上,张嘴呐喊状,身穿西服,腿长长鞋尖尖,骑一老牛,四蹄刨地,口鼻喷气,拼命奔跑。其后跟一骑驴的外国佬,头戴英国礼帽,扬鞭抽驴,驴甩尾刨蹄极不情愿。其后是一中国骑手,骑一匹枣红骏马,扬鞭控马,腾空飞跃。画面如此逼真,寓意深刻,我至今常历历在目。
校内一切如故,校外却热火朝天。在钢铁挂帅的口号下,土高炉如旺火般多了起来,凡稍具条件的地方如政府院内,大些的工厂都砌起炼铁炉。炉火熊熊映红了夜空,映红了笑脸……。随着铁水出炉钢花飞溅浇入模具冷却成型,发现产品多不合格。投入与产出竟如此不成正比,让人始料不及。失败乃成功之母。查找原因是原料不行工艺落后。于是发起了依靠群众全民献铁运动,指标下到居委会,走家串户收集废弃闲置的金属物品,连我们小学生也都从废木料上拔过钉子,敲直后上交老师。多年以后想起来好笑,可当时大家都那么认真,那么万众一心。
火热的炉膛何时冷却的?我们不知也不懂。只听说随后天灾连连,国家没钱,从上而下勒紧裤带过紧日子,艰苦奋斗度难关。于是粮食供应减少了,蔬菜副食也不多了,城市人口嫌多了,不少工厂下马了,就业机会渺茫了,城市需要减肥了,上山下乡开始提倡了。形势没有好转,考验更严峻了。
又是一年春来到。阳春三月,柳绽新绿,桃吐丹霞,大地一片葱绿,阳光明媚,人们充满了希望。地里的野菜冒出来了,榆叶柳吐楊叶缀满枝条,嫰嫩的都能吃,于是采摘大军行动了。那段时间似乎小学生上过半天课,下午自由活动,我们就去城外的菜园里和庄稼地挖野菜。我们认识的野菜不多,常见的有灰灰菜,叶小正面绿背面灰紫色,开水烫熟凉拌有菠菜味,少茎。也可拌面粉蒸菜团子,加盐少许口感尚可。还有甜苣菜,苦苣菜,沙蓬菜,蒲公英等,都能食用。蒲公英稀疏量少,是一种药材,采不多。苦苣就是苦菜,遍地生长,据说越是旱年越茂盛,是老天爷赐给穷人的救命菜。我们把空书包拔满才回家,一进门准会得到奶奶的表扬。苦菜吃法较多,当地普遍有一做法是发酵沤制,酸爽可口,解饥渴解暑热。大致做法是苦菜摘选洗净,入开水锅浸烫一分钟捞出控水,大缸洗净空干无生水,将苦菜倒入,烧一大锅面汤晾温倒进菜缸,用大石头压实封严缸口,过三五天发酵后菜变黄味变酸汁变粘绸即可食用,具有止渴生津解毒利咽的特殊功效。
最难吃的是杨柳嫩叶,榆叶还好。杨柳叶苦涩,必须煮后浸泡一夜,挤干苦水拌面粉做菜饼子。这些往事现在跟四十岁以下的孩子们讲他们都不相信,认为是天方夜谭。殊不知人只有尝过苦才能珍惜甜。看到如今触目惊心的浪费粮食现象,我常感叹:谁知盘中歺,粒粒皆辛苦!
记得有一次,我把一个野菜团子揣在裤兜里忘吃了,两天后馊了。周末傍晚,母亲从厂子回了家,给我带回她中午不舍得吃的午餐,一块玉米面发糕,我又感动又难过。母亲工作的厂子离家远,又倒班,不能天天回家,食宿在厂,一周休息一天,两个孩子留给婆婆带,总有愧意。利用一天休息时间给孩子们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当她从我的衣袋里发现菜团子,拿出掰开一看已经拉絲,一股酸溲味扑鼻而来,母亲的眼泪当下就流下来。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也有无奈时!
经济持续不振,政策终于来了。城市负担不起太多人口,凡没有正式工作的,户籍原非本市的人口,包括郊区的,一律压缩到农村去,从而减少吃供应粮的市民户,我家只有父亲是国家干部可以留城外,其余人全回农村,期限紧迫,不走不行。来不及回学校和小同学们告别,也没心思再到鼓楼下看那一大群盘旋的麻燕,更不想听那教堂心烦的钟声,看着那熟悉的街道,一幕幕儿时的画面,一桩桩开心的往事,恍然浮现眼前。月是故乡明,人有恋土情。我此地生此地长,如今此地不要我,让我此刻怎么想?当一切手续办齐,一驾马车拉着锅碗瓢盆和行李箱柜,上面坐着老小,出了城门往南而去。我想不起当时的感受,回望变小的鼓楼被城墙遮挡,城墙也越变越矮,只有城墙上的雁塔仍隐约可见,我心中默念,别了,我的古城,别了,我的同学,别了,我的母校,别了,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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