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中有许许多多的虫，农村人对虫很熟悉，对它们产生了各式各样的情感，或爱、或恨、或怕，等等，不一而足。因此，通过虫也能或多或少看出一个人的脾气性情。虫“看”人生，有一定的可信度、准确性。
小时候，我很喜欢捉笋子虫，很喜欢笋子虫。我们院子四周和后面的山上，都是竹林。从山上面看下来，山湾里好大的一片竹林，气势壮观。那时，春天的早晨，我就喜欢一个人悄悄摸进院子背后木桥沟水库水渠上面我们和大妈家的那一大片竹林里捉笋子虫。一笼一笼竹子地看，先找到笋子，再看上面有没有笋子虫。
笋子虫是一种吃笋子上面营养的带壳会飞的小虫，一般是金黄色或黄黑色。我们小孩喜欢笋子虫，喜欢捉它们，倒不是为笋子消灭害虫，而是它们好看，好玩。它们的小腿细长，脚上长有刺钩，像钩子一样牢牢钩在竹笋上，我们得用力将它们掰下来。回家后，将它们的小腿和脚扳下来扔掉，然后在它们的一条大腿上插进一根从刷锅的刷把上扳下来的细竹签子，然后再轻轻地一甩，它们便张开背上的硬壳，硬壳下面像蝉翼一样薄而透明的翅膀便扇动起来，我们于是便凑近它们，或把它们拿到脸的近前，充分享受这凉风，好比是用金子去买来的，醉了！
能够喜欢上笋子虫这样的害虫，这就是小孩子的脾气、心理。而这种小时候形成的对待小虫的心理，甚至会影响到他们成年以后。不少的大人，特别是女人，都害怕蛇、蜂子和毛毛虫，情感上的反应，都很明显强烈。
笋子虫是从笋子里出来的。在笋子里，它是一种软体动物，呆在里面似乎是一动不动，其实是在变，变成幼小的笋子虫，然后从笋子里面钻出来，就能看到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我也曾找过这种“前笋子虫”被俗称为“肉奶奶”的家伙，但每看到一根发黄的笋子，却无一例外都是“马后炮”，上面都有一个小孔，人家早已从里面跑了出来，不知飞到哪个地方去了，那根笋子自然也就完蛋了。
不过，没亲手逮到一条笋子中间的“肉奶奶”虫，这种遗憾，却被隔壁家族中的幺叔给弥补上了，有一年冬天，他将他家砍的青㭎树中间的一只“肉奶奶”奖赏给了我。
幺叔家与我们家，中间只隔一间堂屋。这堂屋其实是家族中废弃的“祠堂”，不再祭祀、议事，供我们两家使用。他家一边便用来堆放柴草，我们这边则放的是为祖母准备的棺材。
幺叔家就他和他父亲幺爷爷两个人。他父亲以前是个富农，后来家道衰落了。他家的房子是木板房，比我们家的中间编的竹片，两面糊的谷草稀泥的墙壁，要高级不少。但他家屋子里面却不如外面光鲜。由于缺少女人的收拾，那时又没电灯，点的煤油灯，屋里光线昏暗，看起来有些脏乱，空气也不怎么好，人进去就有种不大舒服的感觉，就想出来，我也极少进他们家去。
我极少进他们家去，是因为幺叔的父亲有些让人讨厌，还有就是他家有两道外门，我在堂屋的门槛上，从他家堂屋边时常打开着的那道门，就可看清里面，用不着进去了。屋的南北两面墙上，搭了数根砍回来的干树子。干树子上，堆放着一捆捆柴草。靠堂屋这边是一张饭桌，堂屋这门对着的另一道外门旁边，是他们家的灶头。还有一道内门，通向里屋。
我十二、三岁，十三、四岁时，幺叔已经三十好几，还是一条光棍。那时，农村光棍极少，到了二十来岁，男子都要想尽办法讨个媳妇。而幺叔则似乎没什么指望了，人们替他叹息：“看他父亲死了以后，能不能说上一个女人。”
幺叔的父亲那时已有病。他时常坐在他家门口的臼窝边，时不时地吐痰，很浓的那种，用鞋踩着使劲地在地上来回磨蹭，也不容易消除其痕迹。这是一件叫人无可奈何的事！而让幺叔家来看看家屋的单身女人望而却步的，却是幺叔父亲人尽皆知的那种坏毛病：“爱吃独食”。家里有好吃的东西，他总是一个人吃，不给别人吃，连小孩也不行！他还找借口：“这叫有吃的在后头。”人家一个女人嫁到他们家，有好吃的女人吃不上也罢了，若她带一个小孩来，这样吃独食怎么叫人受得了？！
有一次，邻近生产队的一个我们叫幺娘的妇女，将她一个老公去世几年了的姐姐带到幺叔家看看，人家对幺叔没半点意见，而将人家吓跑的，还是幺叔他爹！幺叔事后也没跟他爹吵，也没生他爹的气，没埋怨他爹，他似乎认命了，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幺叔中等个头，看起来略胖。皮肤白净，有些松弛臃肿。他没读过书，没文化，但却有一些天生就有的那种幽默感，又好像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
这天下午，幺叔和大伙在我们院子门口赶场大路下的水井田里薅秧子。到我们读书娃放学时，他听到大路上生产队的瓦房子院子的我堂哥祥娃儿的声音，便直起身，想逗逗他。他转过身去，叫住祥娃儿：“我这有条大黄鳝，你想要不？”
“想要！”祥娃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好办！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照我说的去做，那这条黄鳝就归你了！”
“好吧！我答应你了！你也要说到做到，把黄鳝给我！”
“那你就往前去，在大路上边走边大声喊‘万万，你妈卖逼！’要一直不停地喊哦！”
“要得！”祥娃儿真的照幺叔说的做了，边走边大喊：“万万，你妈卖逼！”当晚，祥娃儿回到家，幺叔给他的黄鳝没吃成，但一顿揍却没跑脱。“万万”原来是他父亲的外号，祥娃儿并不知道。当天下午，正在大路边上另一块田里薅秧子的祥娃儿父亲，听到祥娃儿一路这样大喊大叫骂自己时，肺都气炸了！他忍了一下午，晚上回到家才发作，关门打狗，瓮中捉鳖，祥娃儿挨打惨了。
幺叔的行为举止，看起来都是不经意的，似乎都是低难度系数，那实际上是不是呢？
这使我想到了几个正常人被误关进精神病院的那个故事。故事中，最先被放出来的那个人，并没像别人那样大喊大叫：“我不是疯子，我没有疯，我不是精神病！”而是若无其事地，该干嘛就干嘛，吃饭看报睡觉，很平静地。我有个亲戚，单身久了，便放纵自己，借酒浇愁，五十几岁便一命呜呼了。还有一个亲戚，也一直是单身，便认命，消沉，无所事事。后来有个女人想跟着他过日子，无奈房子年久失修，摇摇欲坠，连个像样点的栖身之处都没有，人家摇摇头很失望地走了。
幺叔家的山林，是一片青㭎林，在我们家一块自留地的上面。那个时候，每年树落叶子的时候，我都要背个背篼，拿根长铁丝，在那块地靠里边的麦苗中间捡树叶。
后来，幺叔家树林里落下来的树叶越来越少。他家的那些青㭎树，大都生了病。他父亲去世后，面对那些病树，他显得格外沉静和特别平静，他打定了主意：砍！对于虫，他没有一些人那些或喜或悲或怕或恨的情绪，也没有为这些遭虫所害的树子不能成材只好当柴烧而心生波澜，发出感叹。在那年冬腊月农闲的时候，他依靠一己之力，将那些生了病遭了虫的青㭎树一根一根地砍了，剃下树枝，先将树干扛回家，堆放在他家门口的坝子里。
然后，他很有耐心地一次次地将一根根树干放在两个木马上，将它们锯成七八十公分一段，再用农村叫的“猫刀”将其劈开，成了一块块的，用作烧火做饭的柴。就在这种时候，一只藏在树干中的“肉奶奶”终于现身了，这其实是他的“冤家对头”，是害死他家那些树的“罪魁祸首”，他理应对它怒目相向，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掐死它。可是，他并没有激动，而是平静地、轻轻地将它拈起来，交到我手上，作为对我这个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忠实观众的一份奖赏。
我拿着这个三四公分长、柔软无骨、一身淡黄色、满身“皱纹”，像没睡醒似的、比胖胖的蚕还要大一些的小家伙，赶忙欢天喜地地跑进屋，到灶门前，用火钳夹着把它放进热乎乎的灰烬中，不大一会儿便烧好了，香气便出来了，我的口水也快要流出来了。它已经萎缩了一大半，我赶忙将它塞进嘴里，还没吃出什么味道来，就已吞了下去。其实也并没有很特别的感觉，只是有点脆而已，有点香！但我还是觉得美滋滋地！虽然少得不够塞牙缝，我却很知足，安慰自己，好东西都不多！
幺叔把柴劈好，摆在他家门口洗衣台前的地上，晾晒了一些时日，水份脱得差不多了时，他便在洗衣台旁的坝子边，把这些柴块整整齐齐地码放好。大伙儿都跟他开玩笑：“这么好的柴，一定要用来煮肉，办喜事！”幺叔只是脸上露出笑容，并没说什么！连我是个小孩子，都觉得这么好的柴，只有用来煮肉煮好吃的才配得上，若平时烧它，未免太浪费了。
幺叔还有一小块土，在我们家的一块土的边上。这块土真的很小！因为他家人少，土块自然就少，就小。可是，这块袖珍的土，幺叔却种了不只一种菜，他经常照管，浇粪，因而它时常翠绿，生机勃勃。
这年冬天，这柴，这些菜，也沾上了幺叔喜悦的心情，真的派上了用场，因为幺娘上他家来了，不知不觉地，幺叔的梦就成了真。院子里的大叔，将他幺妹家生产队里的一个寡妇介绍了幺叔，这个寡妇的老公，早前在木桥沟水库工地上出事死了。这些年来，她一个人在家拉扯大几个孩子，一直没再嫁。也是有缘，两人一见面，都互相喜欢，这事就这样成了。
幺叔家多了个女主人，人气也旺了，自然也吸引了我。在一个炎热的夏夜，我在堂屋门口玩，不经意间朝幺叔家里面看去，只见幺娘刚洗完澡，就只穿着一条红内裤站在灶前，正在灶台上忙着，她背对着我这边，我没出声，她就没发现我。这年冬天，幺叔家再添一人，小妹妹出生了……
如今，三四十年过去了，幺叔家的小妹妹结了婚，她的孩子也长大了，幺叔去年也去世了。
王良炬 2022年5月19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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