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参我是不吃的。因为论营养呢，它不及鸡蛋，偏偏市场价格又很乱，一不小心就难免缴了智商税。最关键的是这东西烹饪起来讲究太多，哪个细节出了差错，味道便荒腔走板。所以无论以前在外面用餐，还是如今自己下厨，都敬而远之。
但是不久前，学到了罗汉葱扒素烧海参的做法。这里说的“素”，说的可不是全菜只用海参一种食材，而是不打折扣的字面意思。换言之，是仿荤菜。如果从配料中剔除葱、蒜等五辛之属，再把蚝油从调料中撤去，说是斋菜也没问题。
剧透一下，还是做出来了
是多么佩服这道菜的研发者啊。单看原材料的话，简单得很，就只是木耳和其他一些辅料，是谁家厨房里都会有的东西。做法也简单易学，不过是“刀工处理—定形—红烧”三个步骤。难就难在两件事上：一是将创意融入实践的巧思，二是处理食材的技术。
所以这道素烧海参，从开始听课时就知道，肯定不好做——很多菜都是这样：要做出来，容易；要做好，难。至于做得地道？没点修为托着，就真就别想啦。好在大多数人的味觉系统也没那么挑剔，特别是家常菜式，能做、会做，就很好。
用这样的想法鼓舞过自己之后，就准备动手。因为不喜欢依赖粉碎机之类的设备，木耳我选择手切。但就算已经做好思想准备，看到泡发好的满满一盆木耳时，还是叹了口气，想：没想到给自己挖的坑，有这~~~~~么这么大啊！
嗯。这么大。
尽管如此，对这个艰巨的任务，还是非常开心地接受下来。像自己之前所说（见《心艺体验：我的刀工修行》《厨房于我：不怕天黑，有家可回》），厨间工作于我而言，说是对烹饪技能的练习，不如说是修身修心的过程，尤其是练刀工。因着对“人器合一，如臂使指”这种状态的向往，人会尽最大努力去摒除杂念，让自己心无旁骛，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双手上。
啥都不说了，你们自己看
“专注”有一种让人无法自拔的魔力，就像火焰的跃动会让小孩子看得目不转睛。一个人在专注于某事时，往往焕发出难以言表的魅力。而对于专注者本人来说，当全部精神力被凝聚在一处时，整个世界便在这个时刻静默下来，被压缩成坐标轴上的原点。你心知在那里潜藏着无限的可能性，却只是心存敬畏地将它放在自己的视线中，让它长久地保持这样的姿态。因为你要做的，是被它赋予了意义的事情中的一件。也许只是很小的一件，甚至连它的意义，放在整个坐标系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但此时此刻，时间停驻，意义被放大。你甚至会觉得自己在瞬间与整个世界融为一体。这关于至简与至繁的悖论，是修习中的妙悟，或许还是某种我尚不能洞悉的奥义。
定型后的半成品海参（伪）
只要用心，处处皆是修行。这是我经常会说的一句话。不过悟道这种事，和斋菜的制作联系在一起的话，当然更有趣些。哪怕我认识的很多人都说，斋菜是一个虚伪的概念。既然断荤向善，为何又心心念念着人间烟火？
这个说法也是有道理的。人心确有虚伪的一面。且哪怕是人的向善本能，也使我们中的大多数无法直视人性中的晦暗（特别是自身具备的那些），于是伪饰就成了或有意、或无心的现象。读大学时，有一位主讲世界文学的教授对我极好，除了学识本身，更教导我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他也在讲课时表达过关于斋菜的类似观点：既然心在佛门，发愿茹素，求的就是一份心静和心安。又为什么要去惦记形状、做法甚至味道都和荤菜一样的素菜呢？心不虔静，何谈修行。
恩师为人温厚，很少在公开场合表现出这样尖锐的态度，我有些惊讶。所以后来就寻个机会，私下去向他请教：莫非这种虚伪是您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至今记得恩师当时的神情——怔了一下，然后在短短的一秒钟里，他脸上出现了孩子一样局促不安的神情，之后爽朗地大笑起来，说：唉，这怪我。我也是修为不够啊。
随后我才知道，他当时表现出明确的不满，是因为自己在这方面遇到过令人不快的事情。也就是说，这强烈抨击的态度是带着主观情绪的。于是我也笑起来。
那天我们就这个话题深聊下去。恩师推心置腹地说，其实不过是一道菜罢了。也许创它的人并没想那么多，只想单纯地从技艺的角度去探索更多可能性，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或是展示自己的才能。至于“吃假荤可以不破戒”这样的想法，更多是传播者的主观动机。就好像我常和你们说的，一把刀有甚善恶？用在这里是利器，用在那里是凶器。端看是谁在用它，或者说，你带着怎样的目的去拿它。难道因为它能伤人，所有铁匠就都有助恶的嫌疑？走遍天下也没这个道理。
我说，但也确实有很多人，先给自己立个宏愿，之后发现坚持很难，却又不愿放弃，于是左右挪腾，找各种既不“犯规”又能“解馋”的做法。这总是刚才说的虚伪吧。
恩师大笑：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就是人性啊。只要没有一边这样做，一边自我标榜，就谈不上虚伪。
又说，做人还是要简单一点。就像咱们说的斋菜，你不带成见，它就只是一份食物，甚至是一件艺术品——素菜荤做，还要尽量逼真，多厉害！所以你看啊，小孩子在生活里找到的乐趣最多。而成年人，一颗心在红尘里滚久了，总会沾染些尘泥，就看山不是山。像我之前就着了相，哈哈。
被恩师一番话说得灵台明明灭灭，忍不住问：红尘莫非是魔障不成？
并不。“看山不是山”是“看山又是山”的必经之路啊。我只是说赤子心肠，难能可贵。更可贵的是穿过红尘还能保持赤子心肠……对，那就真到了“看山又是山”的境界了。
（图片来源：MONO）
后来这些年，自己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各种生活中的起伏，便看到了更多的人心。百人千面，着相了，就容易认不清，幸好有恩师当年的诸番教导始终在心里，护得灵台清明。乃到如今渐渐找到了修心养性的方法，将厨房圈定成了修行的道场，才觉得繁杂的生活中，终于有了“简单”两字的容身之地。
是真的很简单。很少有其他地方，能再找到像厨房里一样多的、又廉价又易得的快乐了。买到一枚成熟度正好的牛油果，切开时发现质感完美，开心；煮的溏心蛋一切为二时，蛋黄像开香槟一样汩汩流出，开心；水蜜桃放得甜软了，下班后一推开家门，满屋都是这种桃子特有的蜜香和花香，开心；饥饿时给自己盛一碗浓稠的酸奶，吃到最后像猫一样把碗舔干净，开心；听到三文鱼的油脂在小煎锅里滋滋地歌唱着，开心；看到自己盲切的香菇厚薄均匀，觉得自己刀工有进步，开心……都是清风明月不花一钱买的小欢喜，满满的烟火气，是在红尘里打过滚的。却真实可爱。
所以如今才明白，红尘又有什么不好呢？心里有一方清净，手里稳稳地握着标尺，就能得真自在。有了这样的心境，滚滚红尘，白云苍狗，无非过客。只要留心倾听万事万物的歌声就好了。
这是惜缘。用心去惜，便有欢喜。
2020年6月14日
【写在后面的话】
这篇文章写得少见的认真，甚至到了沉重的程度。所以我想，有耐心看完的人大概不会多。就好像素烧海参这节课并不怎么受欢迎，哈哈。
这次在最后，倒是想说点和文章关系不大的话。
写这篇文章时，怀念起大学时代的恩师了，进而又想起了成长过程中遇到的，曾经在黑暗中为我燃一支蜡烛，提一盏灯笼的人们。有些是老师，有些是诤友，至今仍然感恩于心。
另外也是由于这篇文章，开始怀念那些单纯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譬如说最简单的传承，没有什么人心鬼蜮的成分，一个教，一个学，唯一的评判标准就是合格不合格，只因为全程专注，世界便无限大。
又如毫无利益和算计的投契，且彼此坦诚无欺。这样的交集一旦发生，无论最后变成了亲情、爱情还是友情，都是要记一辈子的情分。
感谢恩师。从他们手中接过曾为我照亮漫长夜路的灯烛后，我想用同样的姿态，将这暗夜中的火种传递下去。哪怕曾经的举火者已经离开也不要紧，我还有能量呀。
感谢命运，予我这么多学习的机会。也许对我来说，学习是很多东西的基础。认知的更新，了解和理解的构建，都是从这里开始。就像一株植物的抽枝发芽，总要有一个起点，这里就是。
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2020年7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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