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俄罗斯之行的日程安排以后，我心头一紧：不去看看普希金吗？你看，有列夫·托尔斯泰故居行，却像是没有特意安排给普希金的时间。也许，在同行者的心里，列夫·托尔斯泰的分量远远超过了普希金？可能。俄罗斯文学这一浩瀚的银河，星汉灿烂、群星荟萃，哪一颗是你心中最亮的，都属情理之中。
但是，于我，普希金是一个有着启蒙意义的名字，所以我想，到了俄罗斯一定要想方设法拜谒一下这位将俄罗斯文学提升了一个位格的诗人。
我的小学和中学时代，此地的出版界一片荒芜。公共图书馆里都是文革的产物，直到进大学之前，我能抓在手里的世界名著，就是我爸爸在他刚参加工作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买的一本司汤达的《红与黑》。
就读的是中文系，关于文学，特别是外国文学，一片空白地就进了大学。幸运的是，我是1981级的大学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进学校的时候，中国教育史上的一大奇观云蒸霞蔚得惠及了我们。我是说，因为文化大革命停止了大学招生而累积了10年的人才，大多汇聚在了七七级和七八级，我们进校的时候，他们还有半年或一年才毕业。这些多至大我们十来岁少则大我们七八岁的哥哥姐姐们，像爱护自己的亲人一样将我们拽进了他们丰厚的文学世界里。
那是一次迎新晚会，七七级七八级洞察了我们虚弱的文学修养，可以歌舞升平的时候，他们却用自己的方式向我们推荐中文系的学生应该具备的常识：话剧《雷雨》片段、《樱桃园》片段，屠格涅夫、海明威作品片段朗读，艾青、普希金、莱蒙托夫的诗朗诵……敦实的他一走上讲台，我就认了出来。进校伊始，学校用了一周时间巩固我们的师范专业思想，听报告、看电影《苗苗》、《乡村女教师》、观赏与教师职业相关的文艺节目，他上台朗诵了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那音色，堪比《简爱》里的罗切斯特、《一个警察局长的自白》里的警察局长。当然，这两位，都是由上海译制片厂的邱岳峰和杨成纯代言的，正因为如此，我们简直怀疑，他就是两位中的一个，一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朗诵完毕，我们使劲鼓掌，他于是加演一段译制片片段，果然就是《一个警察局长的自白》，局长与意大利黑手党正面交锋时的一段对话，他一会儿局长一会儿黑手党，那磁性十足的声音让我们再看他矮墩墩的个头，已然十分洒脱了。他站在讲台上，一段欢迎词后，“还是普希金吧。”他说，“《当我紧紧地拥抱你》：
当我紧紧拥抱着
你的苗条的身躯，
兴奋地向你倾诉
温柔的爱的话语，
你却默然，从我的怀里
挣脱出柔软的身躯。
亲爱的人儿，你对我
报以不信任的微笑；
负心的可悲的流言，
你却总是忘不掉，
你漠然地听我说话，
既不动心，也不在意……
我诅咒青年时代
那些讨厌的恶作剧：
在夜阑人静的花园里
多少次的约人相聚。
我诅咒那调情的细语，
那弦外之音的诗句，
那轻信的姑娘们的眷恋，
她们的泪水，迟来的幽怨。（邱琴译）
他如磁石一般勾人的声音久久回荡着，让彼时悄无声息的教室愈发安静——我们被吓坏了。那一年，我们十七八岁，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人朗诵“当我紧紧拥抱着/你的苗条的身躯，/兴奋地向你倾诉/温柔的爱的话语”，这让我们无地自容，纷纷垂下了脑袋。一会儿，他们的班长冲上讲台将还在诗的意境里的他拽醒：“瞎来什么！”我们在班长的呵斥中抬起头来，惊诧地看到，他已经泪流满面。
从那以后，开始注意他的动静。没多久，他的消息就成了学校公共事件，说他在农村时就相识并相恋了七八年的女友到学校来告状，说他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读了大学以后他却成了陈世美要甩了她。学校通报，因为他未与旧女友分手却又搭识了新女友，脚踩两只船，性质十分恶劣。作为惩罚他被分配去远郊学校教书。
系主任在主席台上义正词严地宣布对他的处分决定时，我的耳畔一直回响着他朗诵《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和《当我紧紧地拥抱你》的声音。也就在那一刻，我似乎懂得了那晚他为什么要改变既定安排朗诵起了《当我紧紧地拥抱你》，还冥冥觉得普希金的诗里有撩拨人的情怀和契合人心中难言情感的灼见——我要有一本《普希金诗集》。
1829年的冬天，普希金去朋友家参加一个沙龙舞会。刚刚从白雪皑皑的室外走进灯火璀璨的舞厅，贵族男女特别是裙钗们姹紫嫣红的装扮，让普希金一时云里雾里。即便如此，娜达莉亚·尼古拉耶夫娜·冈察洛娃的美貌还是从一群莺莺燕燕中跳脱了出来，狠狠地拽住了普希金的视线。越看，普希金越喜欢冈察洛娃，那种古典的容貌优雅的举止正是普希金心中关于妻子的蓝图啊，这位骑士开始靠将过去。彼时，普希金已经以自己的诗作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名声响亮，尤其是青年人，把同样年轻的普希金当做自己的偶像。偏偏这个冈察洛娃，像是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名叫普希金的多情诗人一样，颔首一笑算是回应了普希金的热情，就飘然而去。她不知道，她那一身飘飘如霓裳的衣裙，如春风吹开了诗人的春心。
没过多久，始终得不到绝世佳人芳心的普希金，索性破釜沉舟向冈察洛娃求婚，但冈察洛娃未知可否。气急攻心之下，普希金去往高加索参加了俄罗斯与土耳其的战争，他想用时间和纷繁的世事帮助他忘记美人，然而，半年以后一回到莫斯科，普希金忍不住又去拜访了冈察洛娃，遭遇的是美人又一次冷漠待之。普希金绝望了，在他给友人的信中这么写道：“当时我丧失了足够的勇气表白自己，我觉得我扮演了十分可笑的角色，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显得如此胆怯，而人到了我这个年龄的胆怯决不会博得少女的喜爱。”满篇竟无一词是怪罪美人无情的。
痛恨着自己的怯懦，普希金离开莫斯科前往圣彼得堡。600多公里的距离让普希金的相思更加苦楚，他只有在半年以后回到莫斯科再一次向冈察洛娃求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一次，冈察洛娃居然马上答应了普希金，惊喜若狂之下，普希金怕夜长梦多挑选了一个近在眼前的日子1830年5月6日与冈察洛娃订婚，除了按照世俗礼仪给了冈察洛娃一个未婚夫要给未婚妻的礼物外，还有一束饱蘸激情从而火热灼人的诗篇。
我们学校那间东倒西歪的新华书店，在1980年代上半期，大概是学校最令人瞩目的地方。一有第二天要发售世界名著的消息传出，就会有人漏液等候在新华书店门前的小树林里。那时候的男生其实很谦让女生，但是一说及要连夜排队买世界名著，就再也没有男生愿意拔刀相助了，我的《普希金诗集》是自己排了大半夜的队买到的，上下两本，一本是枣红色的封面一本是墨绿色的封面。一买到这套诗集，首先选读他写的爱情诗，《我们一起走吧，我准备好啦》、《圣母》、《是时候啦，我的朋友》……
抱得美人归的普希金，深感甜蜜之外更多的是烦恼。就算已为人妻，冈察洛娃，不，已经名唤普希金娜的容貌依然吸引着那些登徒子们。血液中流淌着非洲族裔凶悍因子的普希金，岂肯枉担妻子被人调戏的骂名，悲剧因此上演。
圣彼得堡涅瓦大街18号的这家咖啡馆，已经更名为普希金咖啡馆。2015年8月的那个午后，我从喀山大教堂起步，行走在涅瓦大街上慢慢往冬宫方向而去，一步一偏头地寻找普希金咖啡馆。就是这里了：黑色的门廊上，是红黄白三色店标。门边的柠檬黄墙上，黑色铭牌上有一支鹅毛笔，铭牌的左下方，则是诗人普希金的浮雕……这一切，都在告诉我们，这里是普希金人生的最后足迹。
1837年1月27日，圣彼得堡还是隆冬季节，但明媚的阳光让这个冬季的午后一点儿也不阴郁。可是，坐在咖啡馆里那张固定的桌子旁呷着黑咖啡的普希金，心情却不像窗外的阳光那般明媚，一会儿他将从这里出发去决斗场跟一个胆敢觊觎她妻子的混蛋决斗。一想到这里，普希金再也坐不住了，最喜欢的黑咖啡也没有心情喝完，就起身移步而去，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到这家咖啡馆那张总是为他留着的桌子旁书写诗行，在病榻上缠绵了10余日后诗人撒手人寰。咖啡馆有情，直至今日，一尊维妙维肖的普希金蜡像真实地再现着那个下午诗人忧伤的心情，桌上放着一杯他最爱的没喝完的黑咖啡。咖啡馆里，还陈列着一封普希金写给妻子普希金娜的信，信中普希金用黑咖啡来比喻妻子普希金娜给他的感享受：“你就如沃尔夫与别兰热的咖啡一样，让我苦涩让我甘甜让我向往……” 那封俄文写成的信，我一个字都看不懂，浏览着普希金那像他的爱情诗能飞扬起来的字迹，那个朗诵《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和《当我紧紧地拥抱你》的学长的身影，又浮现在了眼前：不知道为了爱情被分配去了上海奉贤的他，今安在？
就算还偏安于上海的一隅，恐怕也放弃了教职吧？1982年至今，教师从与环卫工人一样不允许跳槽，经历了人才流失、人才回归、人才缺乏等等职业风潮以后，而今，再次成为人们向往又惧怕的职业。他如果还坚守在教师岗位上，大概早就悟得，让他放弃留校资格的爱情，其实是生活中不那么重要的组成部分，没有爱情，生活也许会乏味，却不像失去了勇气后，日子将难以为继。我也是将红绿两本《普希金诗集》读破以后，才明白，真正的普希金，是《普希金诗集》里的《青铜骑士》以及《普希金诗集》外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上尉的女儿》、《鲍里斯·戈都诺夫》……后来，我的孩子去了寄宿制学校，每个星期五下午我都要到上海桃江路、汾阳路、岳阳路的三角地去等待送他到这里的校车。每个星期五下午，只要有可能，我都会特意早一些去到三角地，无他，那里有一尊普希金的塑像。有时，会在那里碰到中学生，他们总是绕着普希金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念叨着“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总是忍不住想要告诉他们，真正的普希金是《青铜骑士》、《上尉的女儿》、《叶甫盖尼·奥涅金》、《鲍里斯·戈都诺夫》……
这次在莫斯科，最后还是去参观了阿尔巴特街上的普希金故居。买票、进门、上楼、下楼，看他那幅著名的画像，看他用过的书桌，看他盘桓过的房间，总觉得它不是我心目中普希金的故居。后来，到了圣彼得堡的皇村，那一尊普希金的塑像，取代不了我故乡的那一尊。是不是这一次俄罗斯之行凭吊普希金的愿望将无法兑现？不。
圣彼得堡的十二月党人广场，有一尊彼得大帝骑马的雕像。这尊雕像，以5米高度从视觉上征服了所有前来观赏的人们外，马背上的彼得大帝俾睨天下的姿态以及马后蹄踩着象征瑞典等强国的毒蛇，无不彰显着俄罗斯人彪悍和霸气！此铜像由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于1782年邀请法国雕塑家法尔科内完成，1833年，普希金完成著名的叙事长诗《青铜骑士》，俄罗斯人民马上将这一尊彼得大帝塑像改称为青铜骑士——说起来，普希金是为情所伤，可是，在俄罗斯人民的心中，普希金是像彼得大帝一样的民族英雄。只不过，彼得大帝骑上战马荡平了天下，普希金则是用一只鹅毛笔像全世界宣誓了俄罗斯民族的丰赡。
（图为上海桃江路汾阳路口的普希金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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