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歌原创/吴说餐饮
出太阳了,黄梅雨季难得的晴朗,赶紧直奔小菜场,想去买些抱籽虾来吃。到了熟识的水产摊上,却看见只有基围虾和台湾虾,老板说:这时节抱籽虾很少了,价钱要七八十元一斤,换吃台湾虾吧。
罗氏沼虾
静下心一想,对啊,无锡人6月份开始吃抱籽虾,到了7月中旬,就过了抱籽虾的季节,轮到罗氏沼虾耀武扬威地出场了。罗氏沼虾原产东南亚一带,后来引进中国养殖,被习称为台湾虾,以前大约在八九月份上市,现在技术成熟了,上市时间提前到了7月份。
一盆被我烧成湘味的油爆罗氏沼虾,加一罐德国黑啤,慢慢地让我回想起老无锡那些传统的夏季美味。
无锡地处江南,四季分明,物产丰富,春夏秋冬,各有美味。不时不食,应时而食,是“苏菜”特点,当然也是无锡人的特点,老无锡的夏季因此有了一些与其他三季不同的美味。
无锡有“立夏见三鲜”的说法,到了立夏的日子,无锡人的餐桌上,就会出现三样蔬菜:蚕豆,苋菜,蒜苗,“鲜”则是指它们的新鲜上市,这三样菜都是时新菜,新蚕豆,新苋菜,新蒜苗,过了一些时间就慢慢的老了。近几年,无锡的新蚕豆可以卖到20元一斤,老蚕豆则会跌倒5元三斤。所谓“三鲜”,就是吃那个新鲜气,而在老无锡那会儿,背后还藏着个家境贫富的差别,经济差一点的城里人家是不会紧赶着“见三鲜”高价吃新鲜的,唯有那些殷实富足的人家,才会在立夏那天有“三鲜”同时出现在自家餐桌上。
北方人的拍黄瓜
还有一种说法是,“三鲜”中的最后一鲜并非蒜苗,而是黄瓜。无锡人吃黄瓜一般是拌了吃的,把黄瓜一破为二,除去中间的瓜子瓤,带皮切成薄片,用盐腌过,加糖、醋、味精和细葱拌了,再淋点香油吊味,盛在瓷碟里非常好看,翠绿与剔透相间,层层叠叠挤在一起,犹如精致的“木耳花边”,入口更是清爽鲜嫩。
无锡蒜苗和苋菜的烧法,应该与外地差别不多,苋菜就是加点盐和大蒜头,用油炒过,烧熟;蒜苗除了清炒,还有炒肉丝,烧肉,搭了肉烧就会加点酱油和糖了。蚕豆的烧法却与外地大有差别。连如今在菜场卖菜的外地菜贩都知道,无锡人买蚕豆必定要用到小葱,于是会主动加送一把小葱。无锡人通常烧蚕豆,是清炒的,用油爆过,就加了水、盐和糖焖烧,出锅时必加一把切细的葱花。从小吃到大,偶尔在外地吃蚕豆,哪怕是苏州、常州、上海或者浙江,都觉得味道不怎么到位,不如无锡,这大约就是所谓“家乡的味道”吧!
立夏时的无锡并不算太热,过了时间,“三鲜”也就变成了寻常蔬菜,吃过一阵就落市了。随后,抱籽虾惊艳登场,一般是在6月初就可以吃到。这时恰逢河虾繁殖期间,公虾身体雄壮,母虾满腹虾籽,而且满脑虾膏。卖虾人会把公虾母虾清清楚楚的分开,母虾的价格会比公虾高出至少三分之一。无锡人吃抱籽虾,从来不用红烧或油爆,必定是酒煮,即用少量清水加花雕酒、盐、生姜和小葱烧煮,这样才可以最大限度保持抱籽虾的原汁原味的“鲜”。
苏式三虾面
著名的苏式三虾面也就在这个时间里开卖了。三虾面本是苏州面馆的经典精品,无锡也有少数面馆有的卖,价格最高的一碗三虾面卖到近200元,一般也要100多元。三虾面不是一碗面三两虾、三只虾、三种虾,而是把一种虾一分为三,拆开了弄到一碗面里,是一种特别费功夫的面。因为要把抱籽虾的虾肉、虾籽和虾膏分开,所用河虾只是三四厘米长的小虾,可以想见,剥出二三两虾要花多少功夫。无论从价格还是出品看,三虾面是一种充满了贵族生活情趣的美味,而且因为季节和价格所限,不可能无限制供给,也不可能大范围消费,这也是为何三虾面流行于苏州,只是影响到无锡的缘由。
略晚于抱籽虾,茭白上市了。茭白古称“菰”,原本是一种结果实似米的作物,叫做菰米,是“六谷”之一,古人用菰米做饭,称为“雕胡饭”。唐人诗中多次出现“雕胡饭”的词句。《西京杂记》记载:菰之有米者,长安人谓之雕胡。李白有诗句:跪进雕胡饭,月光照素盘。郭沫若没弄懂,在书里说这是女主人跪着进来给“胡坐”着的客人上饭,郭沫若解释:胡坐,是一种跪坐的姿势,这是胡人的坐法。这是一个与茭白相关的笑话。宋代文豪苏东坡是对茭白特别喜欢的。后来茭白染上一种黑粉病,再也不会结果为菰米,变成了一种水生蔬菜。以前,别地的茭白可能在七八月份上市,但无锡茭白却在六月后期就上市了。无锡茭白一直是茭白中的品牌,计划经济时代上海人北京人都托人带购无锡茭白,那时无锡企业的采购员出差带点茭白过去,会让对方的接待人员喜不胜收。
茭白的确是上苍赐予的一种美味,营养丰富,嫩白肥美,可以与各种食材搭配,比如茭白炒肉丝、炒肉片、炒鸡片、炒鸡蛋、炒毛豆,也可以烧在红烧肉里、排骨汤里、鱼汤里。老无锡的一道经典菜“无锡老烧蛋”,就是用茭白搭配鸡蛋烧成,鸡蛋可以先炒,或者煎成荷包蛋,然后与切片或切块的茭白焖烧,加生抽、冰油、糖调味,如果哪家号称无锡本帮菜馆却做不了这道菜,那一定不算正宗。
无锡茭白
我印象最深的是祖母烧的油焖茭白。油焖茭白做法简单,只需将茭白切成片或转刀块,下油锅爆炒,加入生抽、冰油、糖,略焖烧片刻,起锅时撒上一些香葱细末和味精增香调味,就成为一道口味上乘的美味。祖母则少用寻常酱油,常用虾子酱油,这虾籽是抱籽虾上市期间一点点收集积攒的,再用上好的酱油熬了,装瓶待用。用虾籽酱油烧出的油焖茭白,每一块茭白上都会沾上许多虾籽,吃入口中,虾籽的鲜美,茭白的肥嫩和葱末的香味融合在一起,特别让人难以忘怀。每年茭白上市,我总会想起祖母的那道虾籽油焖茭白,祖母去后再也不曾吃过了。
茭白炒毛豆是老无锡餐桌上常见的家常菜之一。茭白是切成丁的,与大毛豆一起炒,绿白相间,很是好看,如果放些肉丁,就变成了一道待客的荤菜。毛豆是老无锡夏季的传统美味。毛豆可以用清水煮,也可以与许多食材搭配,丝瓜炒毛豆,肉末炒毛豆,豆腐咸菜蒸毛豆,都好吃。毛豆本身是一种很鲜的食材,鲫鱼汤里放一把毛豆,奶白的汤,碧绿的豆,好看又好吃。老无锡的夏季,一碗咸菜烧毛豆很常见,既可以佐正餐,也可搭泡饭,放那儿二三天不会变质。
老无锡比较独特的是“炝毛豆”,做法很简单,剪去毛豆壳的两端,洗干净,用清水加盐、少许花椒和八角,煮熟就可以了。傍晚走进老无锡的小巷小弄,可以看见人家在门口放了小桌子吃晚饭,一碗“炝毛豆”经常是男主人最好的搭酒菜,一口老酒,几荚毛豆,吃得津津有味。考究的人家会把毛豆炝熟之后,放入糟卤浸泡一下,那就变成糟毛豆了,味道更加鲜美。外婆家在无锡梅村,外婆每年在边角地上种一些毛豆,收了一时吃不完,就做成“炝毛豆”,放在大竹匾里晒干,藏在吊篮里,等我放暑假去玩,就一大把一大把的抓给我吃。那“炝毛豆干”的鲜香味道,至今想起来都会让我加快唾液分泌。
盐水炝毛豆
提起糟卤,就会想到老无锡夏季的时令美味“糟货”。“糟货”有蔬菜有荤菜,蔬菜不多,就糟毛豆糟面筋糟素鸡等几样,荤菜就多了:糟肉,糟鱼,糟虾,糟猪肝,糟猪肚,糟猪舌,糟鸡爪,糟鸭掌……对于老无锡人,似乎只要是白煮的荤菜都可以用来糟。“糟货”不难做,煮熟炖好的食材放入糟卤浸泡一些时间,调整好咸淡鲜头,就可以上桌了。许多人家会自己做“糟货”,而熟食店里则会应时卖“糟货”。老无锡的熟菜店如陆稿荐等夏季一般都卖“糟货”,而规模最大的“糟货”卖家是当时名声很响的“三阳南北货商店”,二楼的熟菜柜台,每天都会有人排着队买“糟货”。三阳店里的糟鹅很受欢迎。无锡人夏天不太吃鸭子,爱吃嫩鹅。春天孵育的小鹅,长到夏季被称为新鹅,肥嫩鲜美,清炖了,再用糟卤泡过,愈加好味道。那时三阳还卖一种盐水鹅,五毛钱可以装搪瓷茶杯大半杯,多要些鹅汤,回去烧碗冬瓜汤,既省事又可口。可惜现在无锡已经没有卖本地盐水鹅了,满大街都是卖扬州老鹅的。百年老店“王兴记”保留着夏季“糟货”柜台,这可谓老无锡流韵之一吧。
现在许多保健科普专家都在说咸鱼咸肉属于不健康食材,但在老无锡那会儿,咸鱼无疑是普通人家夏季的美味。那时无锡人吃的咸鱼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腌青鱼,一种是腌黄鱼。青鱼是过年腌下的,也有人家是腌的草鱼,腌得相当咸,晒干了,用高度白酒泡了,密封在坛子里。黄鱼则是开春渔汛时节腌下的,那时大黄鱼满天世界,卖得很便宜,无锡人会买不少,腌了晒干,也用高度白酒泡着,密封在坛子里。到了七八月份开坛,取出咸鱼块清蒸,这时,小巷里,小院里,都弥漫着那种欲臭还香的咸鱼味。蒸熟的咸鱼硬香耐嚼,咸鲜可口,非常下饭。男孩子们下午做完暑假作业,去附近小河里游个泳,回家盛一碗冷饭,淘一些汤卤,挟一块咸鱼,个个吃得满脸放光。
清蒸腌青鱼
与昔日小伙伴们聚会,聊聊老无锡的美味,总是有说不完的好吃,比如,亲手去小河里抓来的串条鱼、鳑鲏鱼,放在油锅里炸了,撒点椒盐,那味道啊,现在是想吃也吃不到了;还有西瓜皮,内外两面都刨干净了,只取中间一层,用盐腌一下,冲洗,切成小片,加生抽、味精和麻油调味,新鲜脆爽,无论搭泡饭还是搭老酒,都堪称一绝;再有咸菜豆瓣汤,老蚕豆剥成的豆瓣,与咸菜一起在热油锅里炒了,加水烧成汤,如果咸菜品质好,再淋上点麻油,那一定鲜美得很。一位小伙伴说,那时家里穷,放不起麻油,咸菜豆瓣加水就是美味了,经常半碗咸菜豆瓣汤,就可以搭两碗饭……当夏季过去的时候,下一档秋季美味就会接踵而来。
每个地方都藏着许多美味,每个时段都流行许多美味,每个人的心中都记忆着许多美味,每个人可能对各种美味感觉不尽一样,但是,有一种味道可能会感染许多人,那就是文化的味道,就如我说的这些老无锡的夏季美味,它们可能已经不被当代人认为如何美味,却会依然保持着意味深长……
吴歌,文史学者,品牌战略学者,资深媒体人,副教授,专栏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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