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年,我常做吃水煎包的梦。梦中,我回到老家县城,守着一个巨大的平底铁锅,看着卖包子的人把盖掀开,热气扑面而来。紧接着,他提起铁皮壶,转着圈往锅里浇油,浇面粉水,然后盖好,抬腕,看表,笃定地说:“还有三分钟。”
那是极其难熬的三分钟,很多次,我都在这个节骨眼醒了,黑暗中,绝望地睁开眼,胃里一阵酸水,枕边全是口水。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后来我练就了一种特殊的本领:明知又是一场梦,在梦中,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不顾生熟,抓了水煎包就吃,对,先吃了再说。好歹咽下肚,再醒,擦擦嘴,虽没油,却有满足感和幸福感油然而生。
老家县城的水煎包主要是牛肉或者羊肉馅,我们的叫法是“肉的”;还有一种素馅,材料为韭菜、粉条、鸡蛋和虾皮,称之为“菜的”。每次买包子,你并不能决定“肉的”和“菜的”个数,要由卖包子的搭配着给你盛,通常是二八开,或三七,“肉的”多,“菜的”少。若只要“肉的”,需提前强调,并且也不能保证最后的结果,虽然“菜的”明显比“肉的”大一圈,但总会有一两个“菜的”混迹于“肉的”中间,满面菜色又精神抖擞地地望着一堆鲜活的肉体。
小时候,父母下班回家,常捎上一二十个水煎包回来。我家在东关住时,大辛街的清真寺门口,有一家回民父子,专做水煎包,做了很多年,铺面上一条条门板都被熏得乌黑。那时家里人多,祖孙六口,只能把水煎包点心一样垫垫肚子,每人三两个,再等着吃饭。一边嚼着水煎包,一边看着厨房升起的炊烟,幸福感如香味荡气回肠。
后来我家搬到了田庄,十字路口也有一家卖水煎包的。据说和大辛街这家有亲戚,做得也不错,每天早晨,都有许多排队的人。可惜,他们家只是从天亮卖到半晌,就歇业了。下午想吃,要去煤球厂边上,那家卖水煎包的从早到晚都有,虽说味道稍粗糙些,却能让人吃得及时。
家里来个亲戚,串门时也会带水煎包。他们会把水煎包用草纸包好,草绳系紧,挂在自行车把上,水煎包的油会把草纸浸得发亮,撕下一块来,放在眼睛上,世界变得朦胧虚化,如同梦境。
那时,以为全世界都会有水煎包,以为家乡的味道就是全世界的味道。
那时,还没有离开过家乡。
我第一次出远门,是高中时去上海。因为电视剧《上海滩》的缘故,曾对那里充满向往。在火车上站了一夜,到那里时,已觉得痛苦不堪。并且发现,上海虽人多楼高,却并非电视及明信片中那般繁华,当时浦东尚未开发,整座城处在新旧交替之际,浦西几乎所有的楼房都是几十年前的,到处弥漫着陈腐之气。
老实说,我对这座城市的偏见,更重要的是吃了一顿生煎。
吃之前,我觉得这就是老家的水煎包,个小点而已。谁知一口咬下去,喷一脸汤不说,嘴里感到了一种特别奇怪的味道,肉馅怎么这么甜?这么腻?这么油?
今天,我自然可以要上几只生煎,蘸醋,小口,细嚼,少吃,倒也能品出特别的滋味。但第一次吃时,我确实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屈辱。
小城少年的自负和倔强,其实是从胃口开始的。但这毫无办法,我至今依然认为,最传统的美食,总是在最闭塞的地方存在。即便迁移到大城市,也都变了模样。
我在济南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几年,没找到一家可口的水煎包。尤其是牛羊肉馅的,回民小区虽有,却差得远,皮是皮,馅是馅,就是普通的包子煎一煎,不像老家的水煎包,馅细碎如酱,和皮几乎交融,吃起来毫无违和感,完全浑然天成。
后来,我在堤口路一个胡同里发现一家,口味和老家较为相近,专门跑一二十里路,买过几次,一问,果然是我老家县城下面一个乡镇的,只是做的简陋些,铁锅也太小,包子上那层酥焦的油皮舒展不开,让人只能望着一个个白花花的包子感叹:本是同锅生,相煎何太挤。
济南也有不少老家一带人开的中高档酒店,有的也把水煎包当成特色主食推出,大都形似,最多味仿,和老家本地的水煎包差距颇大。
所以,想过水煎包的瘾,还只能回去。只是,老家县城做水煎包的地方也越来越少了。大辛街那里早已不复存在,田庄路口那家似乎也不见了踪迹,煤球厂那家卖水煎包的,我寻过几次,竟连煤球厂都看不到了。
2015年春节,年初四,县城唯一营业的水煎包。
诺大的县城,只有跃进塔,还有两三家卖水煎包的地方。最有名的,要数李魁水煎包,卖包子的叫李魁,白白瘦瘦,一点也不像和他同音的梁山好汉。但你若问他李魁是谁,他会用沙哑的嗓子说:“黑旋风正是在下。”
“黑旋风”的水煎包出锅时,有时人等得太多,都着急,他索性直接伸手,把包子从锅中抓出,放到盘子里。有人提出异议:“你刚收了钱,咋就用手抓包子,这卫生吗?”他一句话就顶了回去:“这包子本来就是我用手包的,用手抓咋啦?不吃拉倒!”
这语言风格,还真有些黑旋风的神韵。
李魁水煎包
还好,只是黑旋风,若是母夜叉,再好的水煎包恐怕也让人难以下咽。
在县城北临的菏泽和南靠的商丘,也都有好吃的水煎包。他们的风格类似,水准不分上下。如菏泽东方红大街里面的一条胡同里,就有一回民老店,个大馅足,配上一碗油茶,先咬一口,再把剩下的水煎包放油茶碗里泡下,粘着细细的面筋,带着浓浓的胡椒味,再吃,味道更独特。
油茶是中原特色早点,类似胡辣汤,但和胡辣汤不同。
也有爱吃水煎包配胡辣汤的。
商丘西街口那家营业时间最长,一直到晚上十点,还排着长长的队。我只去过一次,在多年前,当时在商丘的表弟骑着摩托车带着我,穿过大半个商丘城,狠狠地吃了一顿。前几年春节,我又去商丘,表弟开车带我从那里走过,由于建高铁站,已拆得一片狼藉,没有围挡,仿佛被炸过一样。
那家水煎包,已不知去了哪里。
其实,很多传统美食,都难大规模生产,其核心技术,往往都只在一个的脑子里,比如水煎包,如何和面,如何调馅,醒多久,煎多久,火候怎样,并不能完全准确地记录下来,但他用眼一看,鼻一闻,就知道存在哪些问题,应该如何去做。
这是从记忆里提炼出的经验,无法复制。
这些经验也终会随着记忆慢慢消失。
只有每天在水煎包的平底铁锅边长大并苍老的人,才能触摸到水煎包的灵魂。他们的皱纹,是上苍年复一年捏出的褶子;他们的白发,被日复一日的白气熏出;他们永不会离开脚下那片熟悉的水土,还在守护着从这片水土中走出的人们固执的味蕾记忆。
有梦想的远方没有水煎包,有水煎包的故乡虽不远,却让我只能常在梦中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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