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十五谷雨那天早饭后,谷爷扛着样式老旧的木耧,赶着老黄牛走出家门。
其实老黄牛用不着谷爷赶,它的缰绳随便缠了几圈搭在脖子上,背上驮着半袋谷种,慢吞吞地走在谷爷前面,倒像领着谷爷走。
谷爷也不嫌它慢,跟着它慢慢走,还不时和它说着话:“老伙计,这个上午你要好好出把力,咱那块地全仗你了。”老黄牛摇摇耳朵,轻轻哞一声,好像说:“那就看我的吧。”
一人一牛走出村去。
村头路边有棵合抱粗的泡桐,正是繁花满树,淡 紫色的喇叭花一串一嘟噜地挂满枝头。田里稠密青绿的麦苗中,间或浓墨重彩地涂出一抹黄灿灿的油菜花。
老黄牛一看到田野,就抖擞起了精神,碎步小跑起来。谷爷的长腿跟着它加快了摆速,耧在谷爷肩上稳稳地扛着,须发皆白的谷爷笑骂老黄牛:“真是贱骨头,望见庄稼地就跑,这半年歇得你骨痒皮紧了吧。”
老黄牛斜穿过一片杨树林,走上右拐的田间小路。小路上野草夹畔,它低下头用阔嘴啃了一口水灵灵的野草,嚼嚼,青青的汁液立时浸濡了它的舌头和口腔,它被这鲜美的味道陶醉了,又来了一口。
畦中的麦苗也许更好吃些,它的嘴伸向麦苗,刚想偷吃一口, 紧跟在它后面的谷爷拍拍它的屁股说话了:“老伙计,那可不是你吃的。”它的脸红了一下,谷爷没看到,但谷爷感觉到了。它不再啃咬野草,踩着有些松软的小路径直走到了谷爷的地头,站住。
谷爷的这块地是春地,自去年秋天谷子收割到家后,这块地就闲置在这儿。谷雨前几天下了一场雨,雨水把土地浸润得经得住脚踩却又绵绵软软。谷爷舍不得老黄牛干重活,老黄牛老了,哪还能干壮年光景的活。
昨 天,谷爷让儿子开着拖拉机把这块一亩大的春地犁了一遍,又细细耙平。儿子还要给谷爷找辆播种车,谷爷说不用不用,有我和老牛就行了。儿子说牛都老得走不动了,也该卖了。谷爷生气地说我也老了,你卖不卖。儿子啼笑皆非,不敢再说卖牛的话。
谷爷放下木耧,从牛背上卸下谷种,把牛套进耧杆里,再把谷种倒进耧斗。谷爷弯腰抓起一把田土在手里团团,土壤松软润湿,有着一股新鲜的土腥味。谷爷赞叹般说:“好墒土!咱们开耧,驾。”
老黄牛听到谷爷的口令,立时低首奋蹄,顺着田畦不紧不慢不弯不扭地直走下去。
谷爷摇耧,到了地头,谷爷吁一声,牛就站住。谷爷扯扯右边缰绳,牛就右转,听谷爷说驾,就又顺着田畦往回直走。
老黄牛清清楚楚记得在它是头小牛犊时,总是把耧拉偏,身边就少不了谷爷的儿子牵着它走直线。它不知道自己拉了多少年耧,只知道自己慢慢变老了,闭着眼也能走好直线。以前它有使不完的蛮力,别说拉耧了,就是拉着大铁犁铧,也能冲冲地直跑,身后泥浪翻滚。现在它不急着跑了,把劲使匀了,慢悠悠地向前拉,并得闲欣赏着四周的景物。
地边种着一排大杨树, 青白水润的树皮老让它想啃一口,这么些年来,它从没有试着啃一口,因为树身上那些长长的大眼睛总是警惕地看着它。它曾绕到树后,想躲过前面的眼睛,可树后也有,那些充满了警惕的大眼睛布满了树身,仿佛看穿了它的心思。
杨树上挂满了胡子,虽然已经过了杨柳絮儿无风自扬有风则漫天飞舞的时节,仍有些许杨絮儿黏附在杨胡子上,零星飘扬。一群体态丰盈的麻雀,在树上唧唧喳喳翘首乍翅地胡闹,它们是平原上最最常见的小无赖,善于拉帮结派,秋天在田间窃食,其他季节则游荡在村子里啄食残饭寻觅粮仓。老黄牛看看树上的麻雀,不明白这些小不点为什么能一天到晚那么喜庆。
谷爷摇了半晌耧,只觉臂酸腿沉遍身出汗,气喘吁吁地跟老黄牛说:“到地头歇了吧,看来咱们是真的老了。”
到了地头,谷爷给牛脱了套:“到那边卧一卧,套着这行头歇不舒服。”
老黄牛走出耧杆,就近卧在谷爷身边。谷爷傍着老黄牛坐下:“我都七十整岁了,你跟了我二十年,咱们都老了,谁也别逞强把活一气干完。”
和牛坐在一起的谷爷,神情像头老牛,不知谷爷把自己当成了老牛,还是牛不知道它是头牛。他们一起回望着不远处的村庄,村庄上嘉树成荫,村边农舍外有几株高大的桐树,淡紫色的喇叭花开得云蒸霞蔚。
不知哪儿传来啄木鸟“空空空”的啄树声……早些年,李家泊盛产小米,家家种谷子。一马平川的庄稼地里,哪家也没有谷爷种出的谷子好,谷爷种的谷子,碾出的小米颗粒滚圆色泽金黄,熬出的小米粥更是糯软清香。
由于谷子的产量不高,近些年,很少有人种了,大多改种了高产的小麦。种谷子要留春地,肥沃沃的一块好地,一年只能收一季谷子,都认为可惜了。种麦子就不同,收了麦能接茬种玉米,一年两季收获。
谷爷不,谷爷认定了种谷子,要不谷爷怎么叫谷爷。谷爷说人不能太逼榨地了,得让它休养休养缓缓劲儿,那样才能长出好庄稼。
小米养人,老理儿了,都知道。乡下的老人要吃小米,小孩要吃小米,坐月子的产妇尤其要吃小米。产妇的公婆或父母,在她还未生产时,就早早备足了够吃一个月的小米,准备给她熬红糖小米粥,而这小米以谷爷种出的为上上品。那些米贩卖的多不纯正,连城里人也闻着讯儿来李家泊找谷爷买小米。
近年,李家泊大片种谷子的就剩谷爷一人了,今年,谷爷也仅种了一亩。谷爷老了,谷爷的牛也老了,不得不缩小种植面积。
谷子种上后,谷爷发觉老黄牛日渐慵懒不思饮食。那天谷爷到牛棚里给牛添草加料,牛精神不振地卧着,只是看看谷爷,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谷爷将两把黄豆和玉米撒拌在谷草里:“起来看看,有你爱吃的黄豆呢。”它勉强站起来,将头伸进槽里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谷爷说:“累着了?十年前一村的牲口中再没有你有力气的。”
看到牛再次卧下,谷爷担忧起来,“伙计,你不是病了吧,我给你请个兽医看看。”
谷爷说去就去。善医背着药箱跟着谷爷匆匆来了,围着牛看看,又跟谷爷说了些什么。牛听不懂,但牛知道它认识的这个背有点驼的兽医有个玻璃大针管,扎在身上会很疼。
果然驼背兽医从药箱里取出了玻璃大针管,它条件反射地站起来,盯着兽医,作出了抵触的样子。谷爷扳住它的曲角安慰说:“伙计,别怕,扎针病就好了。”
驼背兽医快速把针扎进它的身体里,它想跳开,不知是谷爷力气大挟制着它不能动,还是它身衰体弱,它只是扭了扭身子,表示了它微弱的反抗后,就放弃抵触由驼背兽医摆布了。驼背兽医走时跟谷爷说的一句话它听懂了,驼背兽医说:“它太老了。”
它这次真的病得不轻,神情越来越萎靡,老听见谷爷在它身边自贵地说:“早知道你会累病,说什么也不会让你拉耧的。”每次听谷爷这么说,它心里就会泛上许多难过,大眼征征地看定谷爷,心里说:“我老了,再不能帮你了。”
作者:吴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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