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离立秋还有好几天,田野上却已呈现出一片即将丰收的景象来。这些天赵德扬和张云霞,除了赶场天背点菜去街上卖,回来顶着太阳也要在田坎上扯豆子。赵书恒和赵德川早上把鸭子赶到自己的田里去,基本上是成天在田边拿竹竿看着,一日三餐都是家里人把饭做好了送来。
田里的稻谷开始黄了,望去,一大片都是。沉甸甸的谷穗在一片片尖尖的稻叶里。像做梦的稚子,像害羞的孩童。赵书恒在田边上扒开两窝稻杆,看清澈的水里游着一群小鱼,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对赵德川说,“叔你快来看,水里有鱼。”赵德川走过来,看了看,说,“我还以为好大的鱼呢。”赵书恒说,“捉几条拿回家,用盆养起来。”赵德川说,“养不大的。不信你回去拿个盆来,我帮你捉几条。”于是,赵书恒回家拿盆去了。
在不远的地方,朱幺姑背着一背猪草回来,正靠在一个斜坡上歇气。
朱幺姑喊赵德川,说,“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赵德川正在一个牛窝荡里用撮箕捞浮漂,抬起头疑惑的看着朱幺姑,说,“什么话你就说,我听得见。”
朱幺姑说,“你过来才说。”
赵德川说,“又没啥见不得天的,你说吧。”
朱幺姑说,“最近莫幺娘有没有来过你家,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赵德川说,“没有啊。没事她来我家干啥?我们又没啥交集的。”
朱幺姑听了,也没说什么,红着脸,背起猪草就回去了。
晚上,赵德川说,“朱幺姑今天问得我莫名其妙的,问莫幺娘有没有来过我们家,还问有没有对我们说过什么话。”
张云霞说,“这意思太明显不过了,你怎么回答她的?”
赵德川说,“我实话实说。莫幺娘跟我们没交集。来干啥。”
张云霞笑了起来,说,“莫幺娘肯定会来,你信不?她要来给你说媒。而且只要你同意,这事能成。”
“我同意?”赵德川顿时低了头。
赵德川真的是觉得来得有些突然,使得他在心理上一下子还觉得承受不了。虽然自己很多时候也在想,也想有那么一个女的时刻能在自己身边。甚至在很多时候,都不自觉的让自己生活在电影的屏幕里了,饰演的除了自己,还有那个未知的她。而故事的开始,却也像董永和七仙女,像许仙和白素贞那样的浪漫。场景的开始大致如英雄救美,然后相识,相知,最后留下了一大堆儿女。这所有的一切,虽然于现实并不存在,虽然只存在于自己无人察觉的内心世界里,但是,自己的身边似乎也并不缺少那个主角。以至于在夏天,在街上看到穿的确良衬衣的女孩,看着那苗条的身材和玲珑的曲线,就想着那就是寻觅着的她,然而于忽然间的面对,却羞涩的转过头,或红着脸低了头,连面对的勇气也没有了。
村里也还有好几位女孩。
吴福荣常常和赵德川开玩笑,说赵德芳如何如何的漂亮,如何如何的好;然后又说赵德连如何如何的漂亮,如何如何的好。还和赵德川开玩笑说,自己好歹也要从中选一个做老婆,跟赵德川的关系要亲上加亲。
这时候的赵德川总会给吴福荣急眼。
因为在乡下,没有谁喜欢给别人当舅子的。
至于朱幺姑,却如大千世界的一粒尘埃,即使她和其她的女孩在一起,那也是陪衬的存在。仔细想想,来这世上,谁又不是大千世界里的一粒尘埃,至于陪衬了谁,成就了谁,在几十年以后,也许都不重要了。
王元珍说,“你同意就好,虽然她比你大一岁,我们也没啥说的。”
赵德川说,“我同意?我什么时候同意的?”
赵世源说,“那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赵德川说,“还没想好。”
“那等你想好了再说吧。”赵世源说完,转过话题就说起今天出去割草所遇着的新鲜事来,大致意思是说离秋收还早呢,就看见好几户人家拖着拌桶下田打谷子了。王元珍说,“这有啥稀奇的。要是我们家里也揭不开锅,我们也会这样。”赵世源说,“这代价有些大呢。五成黄,过十天半月就成熟了的。”王元珍说,“那有啥办法呢?”
九
晚上,赵世恒到赵世源家来串门,这在赵庄还是很稀奇的事。
赵世恒一坐下就说,“这队长我不想干了。想把你们家德扬推荐上去,他肯定行。”
赵世源说,“你才做几天呢。就不想做了。这不是做得好好的吗?”
赵世恒说,“你不知道,这工作累,搞得不好两头受气不说,还讨人嫌。你没听说,文云辉家的房子都被砸烂很多回了。”
文云辉的房子被砸,这在村里已算不得什么新闻。虽然在官方的文件里和官方的映像里,都确定砸文云辉房子的非他侄儿媳妇杨明英莫属。但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房子是不是杨明英砸的,还真的不好说。因为砸他房子的人大都选择在夜晚九十点钟甚至是晚上的十一二点,砸得怎么厉害也不见得,一般就是朝着他的瓦房上扔几把沙子,或者扔一两块石头。等你拿着电筒出去时,人已消失不见。
就拿最大的嫌疑,文云辉的侄儿文世光和文云辉的侄儿媳妇杨明英两口子来说,因为他们接连生了三个都是女儿,所以一直想要生个儿子。但是因为上边的计划生育工作抓得紧。杨明英又一次怀上以后,根本不敢在家里呆。先是选了偏僻的亲戚,在这家住几日,又在那家住几天。都这样在外边躲藏几个月了。文云辉的老婆赖国连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人们听到的消息最先却是从莫幺娘嘴里传出来的。事情的经过大约是说那天收工晚,赖国连从文世光的家门口过,看见杨明英挺着个大肚子出来倒洗脚水,于是连夜报告了计生办,而且在去举报的路上还和莫幺娘打过照面。莫幺娘透露消息时,则显得非常神秘,在透露消息之前,还反复告诫说-----“我透露消息给你,你可别说是我说的。你要是透了消息出去,有人来找我对质,我不认的。”
天还没亮,计生办的工作人员在文云辉和赖国连的带领下来到文世光家,杨明英被堵在了自己床上。杨明英被计生办的工作人员扭去了卫生院,然后把肚子里的胎儿打掉了。当文世光叫上自己的一个堂弟,用滑竿把杨明英抬回来,却没回自己家,径直来找文云辉。他先是把手里提着的一个编织袋扔在文云辉的堂屋里,里边装着血淋淋的东西,正是被打掉的那个婴孩。杨明英从滑竿里下来,就睡在文云辉的堂屋里,然后在文云辉家里撒泼。他家吃啥自己也跟着吃啥,还把屎尿弄得到处都是。杨明英也被派出所的人传唤过,她很听话,也很配合,你喊她去哪里就去哪里;当被派出所的工作人员问起,“文云辉家的房子,昨天晚上是不是你砸的?”还不等工作人员说你要老实招待的话,杨明英倒是很爽快的承认了,说,“是我砸的。怎样?一个不想活的人,随你们整就是,整不死还得闹。”
文云辉和赖国连实在拿杨明英没办法,于是叫了族中的尊优老辈来家里劝和。杨明英倒是干脆,一下子喊着文云辉就摊牌,说,“要我熄了这口气可以,你家的那个小火烟包必须死。你们当官的搞得好,显自己屁眼白净,搞得我成了绝户。你还留着香火,这不公平。说什么我也要把你拉来垫背。”
一下子吓得赖国连急忙让儿媳妇朱小连带着自己的小孙子文远致去娘家躲些天再回来。
然而文世光每逢人的说起,却也如祥林嫂不晓得雪天有狼的那种语气,说,“都辨得出性别的,一个胖胖的男孩,就这样,没了。”
“要不是他们举报,这孩子,也不至于这样。”文世光泪眼婆娑说。
心肠软的人听了,除了陪着抹眼泪,也宽慰说,“他也做不了万万年的官。你们年轻,还可以生的。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小心点就可以了。”
不过,这些事情在村里传开来的时候。人们一下子就想起最近发生在村里的很奇怪的事情。
那就是在我们村里,凡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只要家里卖了猪,往往是头天卖猪,计划生育宣传队的第二天就来了。人们说那些计划生育宣传队的,依着村里上年纪的人的比喻,则是一个个的如凶神恶煞的“皇协军,”,“别动队,”“还乡团,”像土匪,像“反共救国军”,鼻子一个个的比狗的鼻子还灵,每回下乡来都要做坏事,人们却敢怒而不敢言,大不了就是跑到山坡上,远远的冲着那些人扔几块石头,或者掏出胯裆里的家伙骂骂咧咧的对那些人撒尿。这每次的下来,自然少不了文云辉和赖国连带队,虽然刘显文,大队会计,文书,队长也在其中,但人们却不怀疑别的,都说肯定是文云辉和赖国连点的水。似乎村里也只有这两口子才会做那样的缺德事。
“他家的房子被砸,”张云霞似乎代表了全村人的意志,说,“那是他文云辉活该。有道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都挨邻侧近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做得这么绝?有些事睁眼闭眼就过去了。再说超生了,大不了就是罚款,上边认的是钱,又不是要命。可是文云辉以为自己是谁,六亲不认铁面无私的包青天。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要是大家不选他,他啥也不是,给我一样拿锄头,挖青蛙脑壳,修理地球。他计划生育首先拿自己人开刀,以为这样做,村里人就不超生了,就不敢超生了。其实明眼的人多着呢。也怪不得杨明英要在他家里撒泼。”言外之意,要是自己遇着,肯定也会像杨明英那样。不过,她是不想遇着了,尽管依着赵世源和王元珍的意思,她便是再生两个三个也无妨。
赵世恒因为是队长,多少也和政府打着一些交道,晓得一些政策,但因为文化水平有限,他的心眼也就只能那么小,反正上边怎么说,自己也怎么做,听张云霞说这样的话,心里也有些感触,但自己能怎样呢。于是抛出一句敷衍的话,说,“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然后便透露出近些日子整个生产队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来,说,“前天乡政府开会,新上任的乡长在会上说了,要我们今年的农税提留,务必走在全县乃至全地区的前边完成。具体的时间,就是要求我们在八月初一前完成。还说早完成的有奖,完不成的要罚。”
“八月初一前?”这日子似乎有些敏感,因为黄历上记着,本年七月十一立秋,田里的稻谷,成熟期当在七月二十一以后,民谚云,“秋前十天无谷打,秋后十天满山黄。”这是庄稼人预先知道当年秋收的常识,张云霞于是问,“迟几天也不行?”
赵世恒说,“这就是政策,上边怎么说,我们下边怎么做。做得到当然好,做不到该挨批评该挨板子啥的,都应着就是。”
张云霞说,“感觉那些发号施令的,就是从娘肚子里生下来,没吃也没看过五谷杂粮长什么样。有道是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估计这种人连猪跑都没见过。”
然后,赵世恒再一次问张云霞,说,“怎样?让你家德扬接我的班。可以的话就这样确定下来。”
张云霞说,“你还是找别人吧。这羊肉没吃着反惹了一身骚的事,我们还是不沾惹的好。”
赵世恒说,“你说这样的话,就是觉悟有问题了。赵德扬耿直,踏实,肯干。我相信他当队长,肯定比我好。”
张云霞说,“你就别拿高帽往他头上扣。我们还是觉得做小老百姓好。”
赵世恒说,“这么说就是连商量余地都没有了?”
张云霞斩钉截铁回答说,“没有。”
赵世恒家里,因为赵世恒出来串门了,唐开连去娘家吃酒碗也还没回来,家里只有赵德芳和赵德智姐弟俩。
在堂屋里的一盏微弱的煤油灯下,赵德智说,“姐,我拖累你了,你信不信?”
赵德芳说,“你今天怎么了。听你说话有些怪怪的。”
赵德智说,“我想起大姐,每回哭哭啼啼的来家。我真恨不得把大姐夫抓来打一顿。可我又想,把大姐夫打了又怎么?还是解决不了问题。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难道在这世界,只有生了儿子的女人在家里才有地位,才会幸福吗?”
赵德芳说,“这些话,我们说说没关系,别当作爸妈的面说。他们听了会伤心的。”
赵德智说,“但愿你比大姐过得好。你读过书,比大姐有知识。如果说知识能改变命运,我只愿你嫁出去了,哪怕是生了女儿,你婆家的人依然能把你捧在手掌心里,呵护你,疼着你。”
赵德芳说,“你别想这些。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
“我自己不要紧,我只想说我这些年拖累你了。”赵德智说,“要不是因为我读书,你也不会呆在家里,一直到现在。”
赵德芳说,“你别想太多。很多时候我算是看明白了,想明白了------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我倒是劝你,何必一条路走到黑呢。心放宽些,看看我们身边,德扬哥还是务农,他日子不也过得好着么。他们家德川弟弟,那时候嫂子逼着他去读书,他宁愿在家里当看牛匠也不去,现在不也是过得好好的么?”
赵德智摇摇头说,“我不能和他们比。”
赵德芳说,“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有个当队长的爹,有个争强好胜的娘?可他们,我很多时候都觉着他们可怜,对你所做的一切,你心里应该是清楚的。我倒是天天看你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忙啥。我真的担心,你这样下去,会把自己憋出病来。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爸和妈已渐渐老了,家里要靠你了。再说句难听的话,不管今年能不能考上,你都要生活,好好的生活。”
赵德智说,“能考上的,考完试和老师对了答案,全对。不可能考不上。”
赵德芳说,“这就是你每个赶集的日子上街,去邮政局门口查挂号信的原因。”
赵德智说,“这你都知道了。”
赵德芳说,“还有啥我不知道的。我只想说,不管出来的结果是好是坏,你都要坦然的面对。即使出来的是那种不想看到的坏的结果,你也应该选择坚强。你要知道,除了父母,还有许芳姑。都是你要面对而且不能辜负的。”
家里姐弟俩在说着话,赵世恒还在赵世源家里没走。
赵世云和周贵清也拿着蒲扇下来了。
大家都在晒场里坐着的,张云霞又去抬了两把椅子出来。
周贵清说,“听说周老队长要牵头去隔壁村拉电线过来,真的假的?”
赵世恒说,“他是这样说过,至于拉不拉得过来就不晓得了。”
周贵清说,“应该拉得过来吧。电灯比煤油灯亮多了。”
赵世恒说,“这要出钱呢。”
周贵清说,“出钱就出钱么。我们这里几个,可不像别的,听到说出钱就把屁沟子都夹紧了,像要他命一样。你就直接说好了,这需要多少钱就是。我们好想办法。”
赵世恒说,“这还不知道。预算还没下来。”
赵德扬说,“能把电线牵过来就好。电线牵过来了,其它的问题都不大。再说马上秋收了,看田里庄稼的长势,再没钱的,也轮不到砸锅卖铁,就能把电线牵到自己的家里去。”
赵世恒说,“这要等周成云确定了才行。”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赵世源接过话来说,“这可是说了好多年的事情,还有个土豆烧牛肉,味道怎么样,谁吃过?这回想你们当官的不该是老者唱戏,唱一下就过去了。如果你们当官的觉得老百姓都像小娃娃一样,好豁,好整,好骗;那就错了,老百姓的眼睛可是雪亮的。”
周贵清说,“凡事有人牵头就好了。”
赵世源说对赵世恒说,“你当了队长,社员选出来的。你就该把这个头牵起来。算一算需要多少钱,摊到每家每户。来的欢迎,不来的不勉强。只要我们这个队把电线拉过来,旁边的队肯定要来搭伙,便是像蛇蜕皮那样,我们也不吃亏。”
话题聊到这里一下子就一分为二了,张云霞说,“五叔,我家德扬想给你学木匠。你和五妈商量下,行不?”
周贵清说,“你家里这么多的活路,你让他给他五叔跑了,你在家里忙得过来啊。要我说,如果赵德川想学,倒还差不多。”
赵世恒接过话,说,“如果赵德智今年还考不上,到时候我看,也干脆让他跟着五兄弟学木匠算了。”
赵世云说,“跟我学倒没啥的。就是要吃得苦,有力气。”
周贵清说,“这些还是等结果出来再说吧。这里没有外人,说了不该说的话,二哥你也别往心里去。二嫂从小把德智惯的,真的是没点样子。”
“他大约也不会让我操心了。”赵世恒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今年考试回来,他就说跟老师对了答案,全对的。所以很开心。他还说孟文生那里的孟庆云,跟老师对答案的时候,还错了好些题。”
十
孟文生家里穷,很穷。
他家是今年第一个拉着拌桶去田里打谷子回来晒干了拿去磨坊磨米的,因为没晒得怎么干,磨一挑谷子哽了几次机器,使得管磨坊的杜师傅都很不耐烦。而杜师傅,在孟文生去喊的时候,还在地里浇粪,粪桶里的粪没浇完就赶来的。哽第一次机器的时候,杜师傅以为是有人跟他开玩笑,把草倒水槽里了。所以去关了闸,下到水泵里看,里边除了有一只红色的山螃蟹在石壁上巴着,啥也没有。于是去开了闸门,没磨一会儿机器又哽了。杜师傅这才伸手到接米的箩筐里,抓一把上来看,发现手心里的米和糠既潮又湿,于是有些生气,说,“你晒干些再挑过来不行啊?看吧,机器下不了。磨出来的米还是碎的。”孟文生厚着脸皮,嘻嘻笑着说,“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呢,你给我磨出来就行。全是碎米我都不怪你。”
回去吃了几天碎米熬的稀饭,刘显文送来了一张录取通知书,原来他家孟庆书考上中专了。这时的孟庆书还戴着草帽,顶着烈日在坡上的地里翻红薯。孟文生挑着一担粪来了,他看着孟庆书说,“你歇歇吧,以后你别干了。”孟庆书抬起头,说,“为啥呢?”孟文生扬了扬手里的信封,说,“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孟庆书拿过信封,把手在衣襟上擦了几下,然后抽出里面的纸看了看,仍放在信封里。说,“我还是不去了吧。要花很多钱的。”孟文生说,“你这说的啥话。要去,必须去。”孟庆书说,“那二妹子还读不读书?”孟文生说,“读。必须读。”孟庆书说,“家里哪有钱呢?”
孟文生说,“这个我想办法。”
关于孟庆书今年的考上,在村里又是一件大事,随着消息的传开,人们纷纷打听,一方面关心这升学宴啥时候办,另一方面也在想该怎么随礼。
虽然说对于升学的事情,村里早有先例。那年赵德政考上师范,也是挨家挨户的送了请帖,但从财力上说,孟文生根本就无法跟赵德政的父亲赵木匠比。赵德政考上了,赵木匠高兴,周贵清高兴,家里杀了一头猪来办的升学宴,说明白一点就是,他是借这机会,让乡邻敞开肚子来吃,至于随礼啥的倒是没有人去计较了。
然而孟庆书考上的消息传到赵庄,所有人却在想着该怎样随礼才合适。比如张云霞的做法就很简单,在孟庆书挨家挨户送请帖的时候,就直接随了五十块钱的礼。
家里赵世源,王元珍看着都很心疼,觉得孟文生虽然和张云霞带了点亲戚关系,但是单从那点微不足道的亲戚关系上说,也不至于随那么大的礼。五十块钱,两角五一斤的米,八角钱一斤的肉,想想也怪不得心疼的。
他们也想起几年前赵德政考上的时候,张云霞出手也是那么阔绰。当时看着也心疼,不过随着时间一长,也就慢慢的忘记了。
这礼钱是孟庆书挨家送请帖的时候张云霞给的,孟庆书拿过这五十块钱,感动得差点都要跪下了。张云霞说,“我们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你好生读书,学得知识,别忘了家乡父老的好。即使家乡父老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都别放心里去。”孟庆书含泪说,“姨,我记得。”
可是在那些天,赵世恒的家里犹如蒙了一层阴云。
因为消息已经得到证实,赵德智今年又没考上。
虽然他家最近要办一场酒席,是关于赵德芳的出嫁,但也没有把蒙在家里的这层阴云戳开,让它有点阳光照射进来。即使在秋收时候,那种热火朝天的干劲,一直蔓延到交公粮的那种热情,和进仓时的那种喜悦,似乎都已经过去了。
“再补习一年么?”唐开连提议。
赵世恒说,“年龄许可吗?22了。”
“再想想办法吧。”唐开连说。
可就在孟文生家办升学宴的头一天晚上,赵德智不知什么时候从家里溜出去了。天亮时赵德芳起来做饭,发现厨房门虚掩着。她也没有在意。八点钟的时候,周成云喘吁吁的跑来,说,“你们去看一看呢。才从水库里捞上来个年轻人,像赵德智。”
唐开连靠在大门边梳头发,说,“你莫要打胡乱说,我家德智好好的,怎么会是他呢。”
周成云说,“我也不信,最开始还有人说是赵德川。可我到赵德川家,看见赵德川在家里。不是赵德川还有谁呢?你们就去看一看吧。”
赵世恒忙去赵德智的房间,门开着,蚊帐挂着,床上没人。
于是饭也顾不得吃,便随周成云去了。
十一
人们用门板把赵德智抬回来,放堂屋门口。苍白的脸上盖着一叠纸钱。门板下面,一个碟子放在一个倒扣的碗上,碟子里装满菜油,里边放着两根灯芯草剖去皮做成的灯芯,悠悠的燃烧着。
唐开连在旁边守着,她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嘶哑的嗓子已经吐不出任何清晰的字眼,人们听着的只是时不时发出的哀嚎,看到的却是源源不断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浑泏的泪。
赵德芳除了在母亲的旁边陪着伤心,落泪,一刻也不敢离开母亲半步,她是害怕自己的母亲因为伤心,做出什么傻傻的事来。因为几十年了,后边山坡的最顶上,就埋着一位老头。他是在看到抬儿媳妇的轿子晃悠晃悠的出现在田间小路的时候,门口的院坝里已准备开席。也许是老眼昏花了,看到抬儿媳妇的轿子后边除了送亲的,除了抬陪奁嫁妆的长长一串队伍,后边还源源不断的来着人。而且院坝里已座无虚席。他看着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心里害怕不好收场,于是默默的来到厨房,喝了点汤,躲开众人,抽了根箩索就出去了。
等新娘子下轿需要向老人公讨下轿钱的时候,人们这才到处去找,最后在后山上发现时,已经没了气息。
不过人死了终究要装在棺材里埋掉,按理说这已经埋掉了几十年,也该让人们忘记了。不过人们的记得,在村里却还如一段悬案的存在。那就是非正常死亡的,如自缢,服毒,投水,跳岩;只能算怨鬼,总得要找个替身才能去投胎。可是在村里这几十年来,除了一段时间饿死过人,就没有吊死的,因此那怨鬼的魂灵肯定还在,而且人们相信,这怨鬼的魂灵肯定就在不远的地方。
会讲故事的莫幺娘,有一天下午来赵世源家里给赵德川说媒。赵世源推豆花招待她。晚上吃过饭,莫幺娘也没有走的意思。在等洗脚水洗脚的时候,便开始讲故事,讲她自己有天晚上回来,从村边的河湾头过。那晚上的月色朦朦胧胧的。当她路过那片沙坝的时候,不知是谁送出的秽物,筛子里的东西已经燃完,蜡烛也燃完了,只有燃着的香,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光亮。
“我朝着那筛子啐了几口口水,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喊我。”莫幺娘说,“我循着声音看去,原来在不远的一棵松树上,有一个白衣女子,头挂在一根白绫上荡秋千。她喊我,说,你看我这样好不好玩?觉着好玩的话你也把你的脖子伸过来。”
我于是把脚脖子给她。她说不是;我又把手脖子给她------她好像急了,马上示范我。我看她把头吊在白绫里荡来荡去的,其实心里明白得很;这是个出来找替身的吊死鬼。我听老辈子说过,野外遇着鬼不要怕,只要把手指头咬出血,或者解下自己的裤腰带,什么秽物沾上了都会现形。但是想到把手指头咬出血肯定很痛,于是趁她不注意,偷偷的解下裤腰带。往她脖子上一套,白绫不见了,女鬼也不见了。裤腰带里套着一只七八斤重的大麻猫。恰好第二天赶集,我一大早把这只猫带到集市上,很快就被人买去了。晚上回来,又碰到那个女鬼在那里荡秋千。这回不等她喊我,我主动走过去。哪想这女鬼看到我就说,“你今早上卖我的钱花完了哇。你走吧,不跟你玩。”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赵书恒是把莫幺娘讲的这个故事记到心底里的。如今赵德智的去世,他也不是闲人。因为张道士和他的徒弟只要响锣,作为晚辈的赵书恒就得跪着,撕纸钱来烧。
张道士已经敲过一遍锣了,赵德智的遗体也从门口移到了堂屋里。
左邻右舍的人家也在陆陆续续的赶来帮忙。
院坝里有两张桌子拼起来的工作台,王元珍领着几个妇女,娴熟的用剪刀裁着布,给赵德智做装殓用的衣帽鞋袜。
不远的地方,宋云锦在蒸饭,周成才在案板上切肉,还有一些妇女帮着择菜,剥蒜,洗碗。
听着屋里唐开连撕心裂肺的哀嚎。
人们的心情一样的凝重,但是对于安慰,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是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安慰什么,怎么安慰?
尽管赵世恒的脸上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带着笑脸跟前来帮忙的人递烟,打招呼,不过,人们知道,这看到的只是表象。如果不是红红的眼睛,还时不时的抹泪。谁能知道他的心里,在承受什么。
随着第一团鞭炮的响起,赵德宣来了。她背着一个背筴,里边有足足的二十四把草纸,手里还拿着一个大花圈,后边跟着自己的三个女儿。她的丈夫胡进喜把鞭炮挂在一根树丫上点燃,捂着耳朵就跑,还差点踩了自己小女儿的脚。
赵德芳的未婚夫张永成也来了。
张永成家来的很热闹,除了花圈,除了纸钱,除了敲锣打鼓,还请了几个相帮的,抬了整整的一头猪来。赵德芳陪着母亲,也无暇顾及未婚夫的存在。
住街上的赵德芬一家也拿着花圈纸钱的来了。陈盼盼却不去赵世恒家,一个人缩在赵世源厨房里,自个在灶脚下烧火,烤在路边扒的几个拇指大的红薯吃。最后还是因为张道士做法事的时候需要磕头,才被赵德芬揪着耳朵去了。
赵德书带着赵书强和赵书伟来,因为看见跪在大门口磕头的赵书恒,陈盼盼,以及赵德宣的三个闺女都顶着孝帕,却没有赵书强和赵书伟的,顿时感觉自己受了冷落,心里很是不爽。所以看着赵德政把自己的名字以及送的礼金写在人情簿上,转身便来赵世源家,一个人躺在床上生闷气。
赵书强和赵书伟倒没觉着什么。团着一帮人在一个角落里扯马鼓。队里来帮忙的,闲的时侯也有来围着看热闹的,也有在旁边跟着买码的。不时还有人过来向这两兄弟献殷情,讲交情,攀关系。因为交公粮时候,人们在粮站见过这两兄弟。虽然人们在那时候对这两兄弟的做法很是不满,比如说他们称秤的时候,不管谁的箩筐放台秤前,都要被他们踢上一脚,冒尖的部分自然会踢掉出去,然后他们拿带槽的铁刺插到箩筐里,带出来的稻谷就成了他们评判稻谷的标准。他们会拿这些稻谷一颗一颗的放嘴里咬,十颗里边有八九颗咬起来都是硬的,这稻谷就是合格,然后称重,开秤条。达不到标准的就要拿到粮站的坝子里晒,等晒干了再拿过来。
赵德扬家要交的公粮不多,但是村长,书记,文书,会计等一帮子人来催交公粮的时候,他家的谷子还没打完。张云霞也生气了,索性把才从干田子里收上来的谷子用风簸扬了,直接装箩筐里送粮站去。
不但通过了验收不说,而且别的等级都是三级,写给她的却是二级。
十二
随着张道士祭过龙杆,辞灵的鼓点也响过了。赵世源和赵世云徐徐的揭开棺材盖。看着赵德智安详的躺在棺材里。唐开连疯了似的,双手拍着棺材边,嚎啕大哭的声音响彻屋瓦。连赵世源和赵世云都忍不住默默的陪着落泪。王元珍哭了,周贵清哭了,吴真云哭了,赵德宣哭了,赵德芳哭了,赵德芬哭了,赵德连哭了,赵德香哭了,赵德玉哭了,张云霞哭了。连已经觉得自己像爷们的赵德政,都怕敢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噙着泪远远的躲开。
随着棺材盖徐徐的合上。张道士收起了做法事的帷幔,人们已经进屋来,在棺材的两边站着。看张道士站在大门中间,一手举着火把,一手举着斧头,念着祖师爷传给他的咒语。等他把咒语念完,把手里的火把扔出去,回头来用斧头砸碎了放棺材盖上的碗。
人们吆喝着一起发力,把棺材抬出去。赵书恒和赵书伟分别站在大门两边,跨着门槛,看着人们抬着棺材出来,一扭身出了大门。赵书强端着筛子,里边放着灵牌,旁边有燃烧的香烛,在院坝的角落边跪着,赵书恒左手拿着引魂帆,也在赵书强的背后跪着,赵书伟面前放着两个陶瓷罐,也在赵书恒的后边跪着。看人们把棺材捆绑停当,抬起来走,这才起身,遇着拐弯或者路不好走的地方,才又跪下来等着。
如果说人死以后入土为安则罢,那么现在的情形对赵世恒来说,也只能这样了。
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的赵世恒拖着疲倦的躯体,走过赵德智已被收拾得空空荡荡的房间,往里面看一看,就忍不住的伤心,就忍不住的想哭。
当他困倦的躯体躺倒在床上时,不禁一个人拿被子蒙着自己的头,忍不住呜呜咽咽,伤伤心心的哭了起来。
赵德宣和赵德芳两姐妹依然丝毫不敢离开自己的母亲半步。
虽然吃过午饭,赵德宣的丈夫胡进喜就领着自己的三个女儿回去了。
赵德芬和陈大用也得回去,所以来赵世源家找陈盼盼。陈盼盼不想回去。王元珍说,“他要在乡下就让他在乡下吧。反正后天覆山,你们也要来的。”
赵德芬见此,对陈盼盼说,“马上报名了,你的作业。做了多少你心里有数。老师说了,作业没做完报不了名的。我丑话跟你说在前头。报不到名你就别读了,天天跟你老爸捡蜂窝煤去。”
赵德芬和陈大用刚走,赵德宣也下来了。
她一下来就说,“伯娘,伯伯呢?”
王元珍说,“没回来呢。你找他有事。”
赵德宣说,“我想让大伯去陪陪我爹,他一个人伤心着呢。”
王元珍说,“不管怎样,你也要多住些日子,好好陪陪你妈。想不到你弟弟也是,年纪轻轻的,寻什么短见。有没有考虑过亲人的感受。”
说着说着自己的眼圈就慢慢的红了。
“嗯嗯。”赵德宣也强忍着自己的泪,说,“我知道。”
。。。。。。
“你要坚强呢。”赵世恒的床边,赵世源,赵世云,赵世生都坐着不说话,王元珍,周贵清,吴真云进来看了看,都纷纷抹着泪出去了。屋子里只有一个瘦削的七十来岁的老头,在耐心的开导着赵世恒,说,“不想面对的终究还是来了,你要看开些。他这样去了,你再伤心他也不会回来,你也别怪他狠心,其实不是他心狠,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明天会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我们退一步也可以这样理解,他这样去了,只能说明他和我们之间的缘分已尽。既然木已成舟,无法挽回,我们除了面对,除了承受,没有别的选择。你要知道,死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活着。得好好的活着。”
说这话的是我们村里德高望重的赵君成。
对于赵世恒是否听进去了,旁边的人并不知道;他依旧在床上呜呜咽咽的哭。
不过赵君成说的道理也没错。无非就是劝赵世恒把凡事看开,看淡。但是遇着这样的事情,谁又一下子能接受得了,又一下子能看得开看得淡看得透呢?
虽然看透看淡的人早已经把一切都总结清楚了,是你的儿女不会死,是你的财不会失。人们在平时也听得多了,所以赶场的时候要是被扒手扒了腰包,往往在外人的眼里都表现得如此的坚强,都觉得这好像也不值得痛惜,尽管于本心的态度,关于这钱的来历及用处,想想都恨不得把那扒手抓来,万剐千刀,甚而至于要食其肉寝其皮才能解自己的心头之恨,但因为失财免灾心,人们都这样说,所以想想也就释然,坦然。
如果以因果而论,这人世间的生儿育女,又何尝不是和一个人的财来财去一样的道理?站在父母的角度,儿女么,看透看淡的都会这么想,要么是来还债的,要么是来讨债的。况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村里也有,比如宋云锦的孙子在秋收时候掉粪坑里淹死了。再比如后来吴有富的堂哥吴有根,费了好多年好多力才终于有一个儿子,都养到十多岁了,一个人在家里吃了平秧床用的呋喃丹,送医院花光了所有积蓄不说,最后还是死去了。
不过这样的话该怎样说才够贴切,才够贴心,反正赵世源,赵世云,赵世生说不出来。
张永成的父亲张世奎来向赵世恒道别,说,“亲家,别伤心了。你和亲家母一定要注意身体,好好保重。闷得慌就和亲家母一起,来我那里散散心吧。”
赵世恒失神的看着他,无力的点了点头。
十三
接下来的插曲还有一些。
首先在覆土之前的两个晚上,每个晚上除了送稻草做的火烟包,还要在坟的前边点一盏油灯。依着嫡系亲属排列,这当然该赵书恒去。可是埋赵德智的地方有点远,让赵书恒一个人去也没人放心得了,而且一个人去,这首夜要拿火烟包,要拿一个平时用的蘸碟,要拿一根早做好放蘸碟位置的竹棒,还要拿一个装香油的瓶子,还要拿点灯用的灯草。喊陈盼盼陪着去,陈盼盼一是怕鬼,二是假期作业没做完,要赶作业。赵德政倒是有空,可赵书恒宁愿找赵德川去也不愿意跟赵德政去。
赵书恒倒是喊了朱宏儿,朱宏儿也想跟着去。当时被周玉连挡下的时候,朱宏儿还说,“我去学一下,学会了等你死了。。。。。。”
话还没说完,就挨了吴淑芬一个耳光。
唐开连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赵德智读过的书本,写过的作业,玩过的水枪,陀螺,纸牌,连同他穿过的衣裤鞋袜,都随赵德智的下葬而埋在了他的旁边。现在想想,留给唐开连的遗憾还是有的。
但归结起来,留给唐开连的遗憾主要有以下的三点:
第一,自己在赵德智出事的那个晚上睡得太死,连他起床开门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第二,自己差不多都在赶场,没找场口上的算命先生把他的生辰八字算一算。其实过去每年都在给他算的,就是今年没有。
第三,自己叫赵德芳拿剪刀,去剪许芳姑的一绺头发。赵德芳要是把许芳姑的头发剪来,入殓的时候放在赵德智的手心里。这样他在那边也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不过,赵德芳不敢去剪许芳姑也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没见过彼此的家长不说,而且许芳姑和赵德智之间是不是恋爱,至少到现在为止,都相当于是从赵德智的同学那里传出来的小道消息。
这时的张永成也没回去。
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探听赵世恒和唐开连的主张和态度。因为不出这样的意外,过不了多久,他将人呼驾马的,热热闹闹的来,把赵德芬娶到自己的家里去。
对于这个问题,赵世恒和唐开连也在反复的商量。虽然把张永成招来做上门女婿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是赵世恒和唐开连都有各自的顾虑和盘算。因为赵德芳跟赵德宣不一样,赵德宣老实,赵德芳却不一样,而且那张永成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样把张永成招来做上门女婿,等于把自己的整个家都交给赵德芳了。那时自己想用点零花钱什么的,肯定都要征得他们的同意。所以赵世恒和唐开连反复商议的最后结果,索性连酒席也不办了,就这样让赵德芳跟张永成回去,然后任由他们择个干净日子,找点相帮的来,把嫁妆抬过去就行。
这消息传出来以后,旁边的人都表示理解,尽管在送帖子的时候就随过礼的。可是作为赵德芳嫡系亲属的这些本家却不乐意,如赵世源,赵世云,赵世生,都急吼吼的跑来和赵世恒理论。
他们找赵世恒理论的理由很简单,就是觉得赵家的姑娘不能这么简单,这么草率,这么便宜的嫁给人家。
赵世恒和唐开连面对这来势汹汹的问讯,当时也不含糊,明确的说出自己也不是不想风风光光的把赵德芳嫁出去,而是因为赵德智的事,自己已经没有钱了。赵世恒和唐开连还说,如果自己手边能在短时间里凑个三两百块钱来,我们也一定会让人家风风光光的把赵德芳接过去。
这话赵世恒和唐开连已说得再明白不过,赵世源懂,赵世云懂,赵世生懂。所以别看他们来的时候吼得厉害,这时摆在他们面前的却是很现实的问题。
也就是说如果真要讨回他们所谓的家族脸面,这时候他们就必须体面的拿钱出来;而且赵世恒也说了,他们凑的钱算是借的,事情办了以后自己慢慢还。可是要从自己家里拿钱出来,赵世云做不了主,赵世生做不了主,赵世源也做不了主。
他们的家庭情况和赵世源都很像,都是女人当家,自己在家里都只有埋头干活的份。说到这里,也不得不佩服张云霞持家的能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把一个家庭的支宾待客,日常用度,安排的井井有条又刚刚的恰到好处,这样的女人,如果新时代还立牌坊,树些起来,肯定比那些奉了圣旨,专以旌表那些年少守寡,孝敬公婆,育儿有方的贞孝牌坊有意义得多;尽管在现代人看来,守寡可以掺假,孝敬也可以掺假,独有育儿有方这四个字,掺不得假。
群众的眼睛雪亮的,虽然在利益面前群众也有可能说谎话,说违心的话。
“如果不是育儿有方,这牌坊无论如何都立不起来。”这是我听一个挑粪去自家菜地浇菜的老农民,在路过一座贞洁牌坊时说的。
不过在张云霞的操持下,家里的人如赵德川,一年四季他的身边似乎都没有缺过零花钱。但人们不知道的是,赵德川的这些钱都是自己想办法挣的,捡菌子,挖天门东,切烂红薯,找车前草,夏枯草,淡竹叶,铧蔸草,金银花;抓黄鳝,抓泥鳅,包括伙着吴福荣去打青蛙,捉蛇。因为冬天里套野狗的生意也不错,不但有肉吃,而且一张完整的狗皮还能在供销社里卖三角五分钱,所以这个冬天,活跃在竹林里的竹鸡,土画眉,算是安心的逃过一劫。
赵世源从赵世恒那里回来还愤愤的说起,却被张云霞怪他多事,张云霞说,一个牛尾巴支个牛屁股,人家的事管那么多干嘛?
回头来又说莫幺娘来赵世源家给赵德川说媒的事。
虽然会讲故事的莫幺娘在那天晚上讲了很多关于鬼的故事,但她讲的最具体的也就是关于那个女吊死鬼的故事了,可这故事其实也经不起人们仔细的推敲。不过人们看着莫幺娘家最近的变化,那种感觉就是,突然的就成了那种有钱的暴发户。最显著的变化在于,莫幺娘家也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且她儿媳妇朱秀英还生了三胎,一般的人家偷偷把二胎生下来被罚款二百八十都愁得不得了,她家生了三胎,被罚款五百六,还一下子把罚款钱都交上了。
于是有消息传出来,人们说莫幺娘家为了自己的院坝宽敞些,拆除槽门的时候就在槽门的门斗里拆出了一对元宝,银的,卖给一个先是和几个人摆闲龙门阵的时候,讲古时候的皇帝怎么坐朝,且生怕别人听不明白,便举例如自己是皇帝,把作为听众的甲乙丙丁比作朝臣。没想到被人举报,以反革命分子论处,坐几年牢出来,虽然被政府定性为冤假错案,但已改变不了妻离子散的现实。然后一个人在外边做小生意,又被派出所逮去,说他投机倒把。才放出来就花大价钱买了莫幺娘家的这对元宝。他也很少着家,一直在外边跑生意,后来落魄了才回到村里,享受五保户待遇,死了也是请张道士做的法事,由周成云队长牵头,凑了一个由二十二根杉木做的棺材埋掉的。
因为莫幺娘家的暴富,人们也发现有段时间莫幺娘家总是关门闭户的,于是人们也联想开来。于是说莫幺娘家关门闭户是因为她家来了一位从台湾来的不速之客,是这宅子旧主人的儿子,解放的时候坐飞机逃台湾的;来人给莫幺娘带了一条香烟。后来拆了一包烟来招待客人,客人接了烟,怎么点也点不燃。这才拆了烟看,原来里边不是烟丝,而是卷起来的人民币。消息传了出来,人们瞬间联想了莫幺娘家那些关门闭户的日子,邻居甚至还在三更半夜听到她家有铁楸掘地的声音,于是随着也就有这样的消息传出来,说那个从台湾来的,之所以肯下这样的血本,是因为这宅子里埋有他父亲留下的银元。他回来就是要把这银元挖出来,带到台湾去。
但是在莫幺娘家里,这婆媳之间的关系却很紧张。人们常常听到她和她的儿媳妇在家里吵架。
莫幺娘出来也总是泪眼婆娑的说自己的儿子莫怀成对自己是如何的不好,儿媳妇朱秀英对自己是如何的不好,连自己的孙子莫习武,莫幺娘也不放过,说莫习武在平时是怎样轻一下重一下的打她。说到伤心处,还忍不住的伤心,忍不住的落泪。却又不等人们安慰她,她自己倒先把自己安慰了,说,“屋檐水儿点点滴,滴滴滴在旧窝里。他们也是养儿养女的。前人兴,后人跟。我看不到了,你们看得到的。”
不过来赵世源家,赵德川的态度却让莫幺娘十分的满意。因为这是她说的第十二头媒。如果她说的这头媒成功,她也就功德圆满了,这意味着她不管在生前造了什么孽,死了也无须接受阴曹地府的审判,直接就可以去投胎,做自己梦寐以求的想要投胎的猫。
人们养的猫原来是在前世说够十二头媒的媒婆变的。那可得祝福莫幺娘,得选好方位,得找个好人家才能把自己的魂灵托付过去。因为要是没找到好人家,或者投胎到那些吃龙虎汤的地方,肯定能让你后悔到死。
至于什么时候由莫幺娘撮合赵德川和朱幺姑两家人去街上吃鸭儿粑,张云霞却把时间推在了八月十五以后。
可是还没等到八月十五,赵德川和朱幺姑似乎已经是打得一片火热了,依赵德川向吴福荣透露出来的消息,他和朱幺姑是手也牵了,腰也搂了,嘴也亲了,剩下的好像就只有洞房花烛的那点事了。当赵德川津津有味说起的时候,作为听众的吴福荣,那男女之间牵手的滋味,搂腰的滋味,亲嘴的滋味,似乎还听得不够,总好奇的想知道赵德川和朱幺姑是怎样过的洞房花烛,于是旁敲侧击的问,连续不停的问。这个,赵德川可不敢添油加醋的乱讲。
但是消息还是传了出来。
朱幺姑听了顿时气得够呛。
其时赵德川也不怎么的在家里。赵德智死后,也就在赵德智覆山的第二天,赵德川便给赵世云学木匠去了。他连着在山上砍了两天树,手掌磨了几个血泡不说,手膀子还酸痛不已,而且吃过饭或者中途休息,他也要磨斧头,刨子,或者用锉刀锉锯片。只有师傅才翘着二郎腿悠闲的喝茶,抽烟。而且事先讲好的,学徒的第一个月还没工钱。
“这不是人做的呢!”赵德川常常在心里说,“与其这样做苦力,还不如捉蛇,捉青蛙。便是帮人,也帮吴明善去,做个瓦桶还有一分钱呢。还照常的有烟抽,有酒喝,有饭吃。不用这样辛苦。”赵德川打定主意以后,所以第三天早上赵世云来喊,赵德川就不去了。
张云霞稳了赵德川几次,赵德川的答复仍然是不去。
“你不去我让你哥去,你以后可别后悔。”张云霞说。
赵德川说,“你这话我已经听过两次了。我不去读书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你看我这几年来,有没有怪怨过你们?”
听赵德川这么说,张云霞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赵德扬跟着赵世云学木匠去了,家里的活差不多都压在了张云霞身上。赵世源也没说什么,主动把田里的活扛了起来。
因为秋收以后要犁板田,谚语说,“八月犁田一碗油,九月犁田半碗油,十月犁田光骨头。”对于庄稼汉来说,田的贡献比地大,田里的庄稼种得好,多收些稻谷屯仓里,心里踏实。地里的菜蔬种得再好,要是仓里没谷子,不管怎么心里都是虚的,因为菜蔬根本就没有稻谷那么扛饿。
但是庄稼汉要种好田,总离不得一年要整个四犁四耙,尤其像赵世源这样和土地交道了一辈子的老农民,更是深谙此道。不过赵世源也有自己的算计,他得抓紧时间把自己的六亩多田耕出来,然后吴明善烧砖瓦,请自己带着牛去给他踩瓦泥,工钱都说好了,一块钱一次。还有赵德扬跟着赵世云学木匠去了,虽然当初是赵德川拜的门,赵德川不学了,赵德扬顶上去,赵世云当时啥话都没说就答应了。凡百做事要讲究针去的线也去得,赵世云家也有三亩多田,赵世源要挤时间出来,准备把赵世云家的三亩多田也包圆了。
周贵清当然是高兴还来不及。
赵德政在乡下没户口,靠的是拿工资吃饭,因为工作的原因才住在自己家里。看着赵世源赶着牛帮自己耕田,赵德政和赵世云的心里都过意不去,拿工钱给赵世源,赵世源说什么也不肯收。
转眼开学,赵书恒去读书了,一百多只鸭子也需要在短时间里处理干净,所以赵德川和张云霞一大早都要挑鸭子去卖。附近三十里内的场镇有五个,只要是赶集,早上准能听到装在篮子里的鸭子,嘎嘎的叫着,走一路叫一路。
这天赵德川刚挑着空空的鸭篮子回来,朱幺姑见着他,怒气冲天说,“你给我说清楚呢!谁的手让你牵了,谁的腰让你搂了,谁的嘴让你亲了?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你说清楚呢。”
赵德川说,“听着风就是雨,你生气啥啊。牵手,搂腰,亲嘴,还上床呢。你只管去信吧。”
“你!。。。。。”朱幺姑说,“我只问你,你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赵德川说,“说啦,谁说我没说。普天下都晓得了,怎样?我就是要让普天下的人都知道。”
“你!过分。”朱幺姑扭过头去,说,“不理你了,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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