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我不无兴奋地说:“下个月又要回去吃糕了。”
“回哪吃糕?”女儿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同学孩子下个月要圆锁,让我回去吃糕。”
“那说过生日就行了,为什么要说吃糕呢。”女儿一个人咕囔着,显然对我的表述极不理解,我不由地笑了。
在农村,谁家过生儿满月或者婚丧嫁娶,乡里乡亲都要去参加,我们俗称搭礼,但更多时候叫吃糕。至于为什么要叫吃糕,我也不得而知,只是从小就习惯了这个叫法。
想回去吃糕,想寻找那搁浅的记忆。
我们西沟村是个很小的村,人最多时全村也只有十来户人家。辛苦地村离我们村有二里地,比我们村大点,但也好像不足20户人家,两村属一个生产队,同生产共劳作,所以两村人走动很近。谁家有红白事宴,两村人也都是互相帮忙,男人们帮做豆腐干粗活,女人们帮压粉条、蒸红点馍馍,遇上娶媳妇还得帮缝行李。妈妈心灵手巧又能干,常被人请去压粉条、蒸馍馍,缝被褥。
去外村吃糕,对我们来说是件大事,往往前几天,各家的男女主人就谁去参加要争论几番。争论的结果往往是女人去的多,女人爱出门爱热闹,男人只好在家留守。
我五六岁时跟着老妗和妈妈到辛苦地村吃过一次糕。那天天刚蒙蒙亮,炊烟就袅袅绕绕在村中升起来了,明显比平日早了好多。吃过早饭,女人们把家里的猪和鸡打点好,就开始梳洗打扮。去外村吃糕是一年难得的抛头露脸的机会,女人们自然不会马虎,都要打扮得尽量漂亮点,镜子照了又照,摸了头油的头发油光可鉴。妈妈给我扎两个高高的羊尾辫,再系上粉色的绸子,当然我也要摸上头油,对着镜子臭美半天,走路都要摆造型。
打扮的差不多了,吃糕队伍在水井边集合起来就出发了,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不时惊起路边老榆树上的一群群麻雀。从我们村到辛苦地村,有一段路是要沿河沟走的,夏天发洪水时,这段路经常被洪水冲得时断时续,待洪水退去,人们再重新踩出一条歪歪扭扭的路。一年年,这条路不知被冲毁过多少次,也不知被重踩了多少回,谁也懒得去计量。
路上又遇到了天城店、尔克营村去搭礼的人,队伍越来越大,好不热闹。不知谁说了句:快点走哇,估计蒸出糕了,去趁热吃个碴儿糕。于是大家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赶,不时有人被脚下的石头绊个趔趄,逗得枝头的喜鹊都喳喳叫。当时的人对吃糕那么渴望,那么迫切,现在很少有这种冲动了。
不出所料,东家的糕早炸好了,炕头靠锅口处的油布毡子撩起一大角,裸露的土炕上放着大瓷瓮,瓮上裹着大棉袄大棉裤,再用绳子捆着。瓮边半蹲着的拾糕人脸鬓唇角刮得发蓝,袖子撸到半胳膊,眉眼间都写着洋洋自得。拾糕是个美差事,自己想吃哪个吃哪个,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东家选拾糕人是有讲究的,得选干净的勤快的,还得眼儿活的,来了几个人,该拾多少个糕,基本得能估摸出来,拾的多了剩下冷了就不好吃了,拾的少了又显得东家不够大方。客人吃剩下的端盘子人端回来,拾糕人又倒回瓮里,再翻调到瓮底,热炕热油再捂热,所以拾糕也是个技术活。
东家热情地让我们坐到炕上,炕上并排放着的两张方桌各放一盘白糖。拾糕人麻利地拾出两盘,黄灿灿的糕沁着油,用筷子夹起来在白糖盘里来回滚两下,一咕噜就送入口中,那感觉我真的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
“好糕,好糕!”有人把拉到嘴边足有二寸长的糕刚咬断,就含含糊糊地赞叹着。
“就是好糕,真筋(道)。”众人随即应和着,而我只顾低头吃,眼睛盯着那盘白糖,抽空还不忘四下瞅瞅,看有没有人在看我辫子上漂亮的粉绸子。
“从哪换的黄米了,这糕真好。”
“滩底下换的。”东家自豪地答道,“你们快多吃一个。”
“谁给做的豆馅了?豆馅也好吃。”
……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东家边招呼新来的客人,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应答着。
快到中午时,胸前戴着红色纸花的代东就开始安席了。代东得选队里德高望重的人来当,事宴中有什么事要出面帮东家协调。安席更有讲究,有头有脸的人要安在一起,至亲和姥爷娘舅人要安在一起,村里乡亲要安在一起。如果座位安排不好,也会有人闹事,相比之下,现在人很少有这个讲究了。
安完席后,代东就在众人期待与羡慕的眼神中致开席词:各位亲朋请听清,听我来给说几声,大豆开花节节胖,各地乡俗不一样,走胡地随胡礼,进了边羌随口里……代东一口气说了好多,大致意思就是让大家吃好喝好,如东家有做的不妥的地方请大家多担待。代东的口才让我好是崇拜,说的那样顺口又贴切,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着他说话时的样子。
代东安席时,端盘人早把炕上的方桌擦得干干净净,碗筷摆放整齐,一桌坐六个大人,小孩儿不算数,桌上几个小孩儿就多加几双筷子。端盘人整装待发,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手里拿着长条木头托盘。代东一说完,端盘人就连喊两声“看油看油”,木头托盘里的大拌凉菜就摆放到桌上了。绿豆芽拌粉条,盘顶披着绿色的葱丝和鸡蛋摊饼丝,接着爬肉条、烧肉块炖豆腐、大烩菜也上来了。总共就这四个菜,大拌凉菜和大烩菜管饱,吃的没了再舀上。这四个菜,让我久久不能忘怀,不知是忘不掉菜,还是忘不掉那段回不去的岁月。
女人们说着吃着:豆芽生好了,粉条压好了、馍馍蒸好了、肉烧好了……男人们则是不停地从白色大塑料卡里倒散白酒,酒酣兴尽时还要猜上几拳:五魁手呀,六六六呀……
再好的宴席也有一散……
回来时,太阳已快落山,大家都有点依依不舍,不时地回头望着送行的人 ,挥手喊着:回去吧!有空来窜门啊!而辛苦地村人依旧挺挺地站在村口,目送我们远去……
空气一下变得凝重起来,大家突然都不说话了,低头默默走着。落日西下,村庄静谧,麻雀变得安静了,就连喜鹊也用无言和大家依依惜别。
“好事宴!”不知谁先打破了沉默。
“哈哇哩。”(老家方言,意即非常认同。)
……
期盼了好久的糕就这样吃完了,只留下不尽的回忆,那盘糕,那盘白糖,那久久的目送,那弯弯曲曲的小路,还有路边的歪脖子老榆树……
岁月总是无声无息地消逝,逝去的一切不知是遗憾还是无奈。糕还可以吃到,却很难吃到当年的味道;时光可以追溯,却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郭莲萍,丰镇三义泉人,喜爱文字。
(来自北京丰镇同乡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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