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时候,京城的妓女们,都住在一个叫红袖坊的地方。那时候的京城很大很大,住着几百万人,有汉人、朝鲜人、突厥人、波斯人、日本人、契丹人,这些人都有正当工作,下班以后,就跑到红袖坊去,找个姑娘,喝几杯花酒。如果身上的银子比较多,就在红袖坊里过夜。这种生活在京城是非常流行的。
后来,京城里闹敲头党,这群歹徒都是黑巾蒙面,手里使一根大号的木榔头,半夜三更站在马路拐角处,见有路人走过,便尾随上去,不由分说,抡起榔头照着别人的后脑勺就捶下去。这些木榔头,用的都是上等的檀木,又硬又重,敲在脑袋上,立马就能把人打昏过去,醒来以后变成白痴、失忆症、神经病、性变态,都有可能。
敲头党喜欢在红袖坊一带作案,那地界上全是些嫖客,三更天在夜路上晃悠,手面上又很阔绰。不敲他们,敲谁啊?敲完之后,这些歹徒很镇定地把受害人拖到僻静处,将随身的银子和值钱东西都抢走。有时候碰到些嫖得精光的主儿,一个铜板都没有,敲头党就抡起榔头,把他从头到脚敲个遍。这种敲法,就把人活活敲成了一块饼。
自从闹了敲头党以后,红袖坊的生意就差了。这里曾经是京城最繁华的街坊,有大美女三十六,小美女一百零八,介于美和不美的大概两三千号,加上丫鬟、厨子、保镖、乐师、盲人按摩,足足有上万个人都指着它吃饭。一天生意不好,就有人家里揭不开锅,三天生意不好,就有人要上吊。为了对付敲头党,红袖坊的姑娘,都在屋子里藏着几口中号的铁锅,凡有客人半夜里结账出门,她们就会奉送铁锅一口,还要做一个万福说:“郎君,一路平安,别忘了把奴家的铁锅挂在脑袋后面啊。”客人戴着铁锅出门,如果遇到敲头党,就会听见震耳欲聋的一声“当”,脑袋保住了,但却会变成一个聋子。
敲头党见妓女们送铁锅,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改了策略。过去都是敲后脑勺,现在改敲前额。具体的办法是,走到客人身后,拍他一下肩膀,这人不免回过头来。当然,一回头,榔头就已经到脑门上了。敲前额和后脑勺不同,会把人敲成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如果敲得太重,人的两个眼珠会像弹子球一样从眼窝里飞出来,十分的好玩。这么一来,妓女们就没办法了,总不能让客人套一个铁桶在脑袋上吧?
自从有了敲头党之后,红袖坊的姑娘们,生活一天比一天艰难。长得丑的那些,都改行去做洗衣妇了,剩下一些长得美的,虽然还有点生意,但每天要开销的美酒珍馐、丫鬟保镖,自然就变得入不敷出。开妓院居然成了一个赔本的买卖,这可是古往今来未曾有过的事情。
古代的时候,妓女们都是些很聪明的女人,因为读过一点书,会弹弹琴写写诗,也见过很多世面。为了抓这伙敲头党,妓女们费尽了心思,先是报官,官府见出了人命,也不能袖手旁观,就派了二十多个捕快过来,查了大半个月,一点线索都没有。有公差的日子,敲头党就消失了,这伙公差倒是比敲头党更像流氓,白吃白喝白嫖白赌,还打人,看见不顺眼的就当成嫌疑犯,抓进去打个半死。闹了一个多月,整条大街上门可罗雀。妓女们掏了好几百两银子,才把公差请走。客人们陆续回来了,敲头党跟着也回来了。
接着,妓女们又组织了一个街道保镖联防,每个妓院出一个保镖,凑了百十来号人,轮番巡逻。这么一来,又惹恼了京城里的神策军。巡逻治安,原来是神策军的事情,怎么能轮到妓院来维持帝国首都的治安?这种事情传到外国去,还不被人笑死?结果保镖全都被抓了进去,派到黑龙江去戍边,妓女们还得倒贴军费。前后一折腾,几乎赔得她们要破产。
这两件事情,对妓女们的打击非常大。因为她们自诩为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却遇到了最诡诈的坏蛋。聪明比之诡诈,总是要差那么一点点的。
那年八月十五中秋夜,整条红袖坊洒满明亮的月光,好像一层白霜。街上却是连鬼影子都看不到一条。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凡是过节,敲头党必定出现。这伙歹徒过节的娱乐就是敲人的脑袋。那天,红袖坊三十六个大美女百无聊赖,坐在一起喝酒。其中有一个最美的,人称“京城一朵花”的杜秋娘,今年十九岁,忽然把桌子拍得劈啪响。杜秋娘说:“妈的,这种日子再过下去,老娘还不如去从良呢。”众妓女一起叹气,有人说:“从屁个良,现在整个京城看我们都像扫把星一样,从良还得你倒贴银子才行。”杜秋娘听了,大声喊冤,攒了好几年的青春钱,都被公差和神策军敲诈光了,连从良都得倒贴,世界简直一片黑暗。妓女们一起大哭,说:“该死的敲头党,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杜秋娘凄然说:“过去中秋节,客人们都是排着队在楼下等我们。唱一个小曲,就有几十两银子的赏钱,哪似今年这般凄凉?”妓女们哭道:“似这等日子,还不如到契丹国去做生意呢。”杜秋娘骂道:“放屁!我杜秋娘虽然是个妓女,但也是爱国的,岂可做契丹狗的奴隶?”妓女们说:“可是契丹国没有敲头党啊,只要没有敲头党,我们哪里都愿意去。”杜秋娘骂道:“妈的,我杜秋娘号称‘京城一枝花’,到了契丹,那不成‘幽州一枝花’了吗?那还不被人笑死?一点面子都没有。我不去,要去你们去。”众妓女说:“你也是的,何必当真呢?去契丹国,得经过边关十六道关卡。我们还没走到那里,就会被那些当兵的强奸掉,抓到兵营里去做军妓。唉,天下之大,连妓女都没有容身之地了。”
杜秋娘听了,好不烦恼,便走到窗边去看月亮。中秋十五的明月,黄澄澄的一轮,挂在天上,照得对面的房顶雪亮。她想,今天不知道谁倒霉,撞上那伙敲头党。这时她听见远处出来悠扬的笛声,循声望去,有一个人影影绰绰地坐在对面房顶上。杜秋娘心想,撞了鬼了,半夜有人在屋顶上吹笛子。她就隔着一条街冲他打招呼。
这个人听得有人喊他,就收了笛子,站起身来。这时,楼上喝酒的妓女们,也都围到窗口来看热闹。杜秋娘说:“喂,你是谁啊?”
这个人说:“我是过路的。”
杜秋娘说:“今天红袖坊歇业,姑娘都在这里喝酒,你要是觉得有点寂寞,不如也过来喝点吧。你要是看中了谁,我让她给你打八折。”
这个人说:“我没钱。”
杜秋娘听了,就说:“嘿,妈的,穷鬼。”
这个人说:“嘿,你大爷的,嘴里不干不净。”
杜秋娘说:“妈的,外地人居然敢到这里来撒野。保镖!”她嘴里喊出保镖,忽然想起来,红袖坊的保镖,都被神策军抓去了,就虚张声势喊道:“来啊来啊,把这人给我打下来。”
这个人倒是一点也不示弱,隔着街骂道:“来啊来啊,上来一个踹一个。”
杜秋娘是个暴脾气,听了这话,满屋子找笤帚。众妓女劝道:“秋娘,你喝高了,跟这种穷鬼有什么好计较的?难道你真爬到房顶上去打他?”杜秋娘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放声大哭:“他妈的,自从有了敲头党,连穷鬼都爬到咱们头上撒野!”众妓女不禁也是一阵悲伤,齐声大哭。这要是在往常,三十多个妓女一起哭,肯定能把全城的男人都招来围观,可是这一天街上还是静悄悄的,只有月色如霜,凉风如水。杜秋娘越想越恼火,跳起来扑到窗口,半个身子都蹿了出去,要不是背后有人拉着,简直怀疑她会像炮仗一样飞到对面的屋顶上。杜秋娘骂道:“穷鬼穷鬼穷鬼穷鬼,你有种下来老娘跟你单挑!你有种把老娘打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众妓女一起冲到窗口,对着那人纷纷甩出一截亮晶晶的鼻涕:“我们也不想活了,你有种下来,跟我们群殴!”
这个人见她们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说:“妈的,京城的妓女怎么都这副德行?”
众妓女齐声怒骂:“关你屁事!”
这个人说:“我堂堂的昆仑剑客,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今天我在这里等人,稍坐片刻就走。你们要和我单挑群殴,嘿嘿,有机会到昆仑山来找我吧。”
杜秋娘说:“我呸!昆仑剑客……啊?剑客?”
古代的时候,在伟大的京城,还生活着另一种人,这种人叫剑客。侠客只存在于传说中,普通人是很难见到他们的。因为他们有很高的武功,动不动就拔剑杀人,有时候还要搞决斗,半夜三更在别人家屋顶上打来打去,你要是冲到院子里去骂娘,就看见两道黑影子在半空中飞,运气好的话,会有一个人头掉到眼前。剑客都是些很清高的人,如果你杀了人不用偿命,你也会变得像他们一样的清高。
京城的妓女,都是些见多识广的人。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的男人,都停伫于她们的床榻之侧,这些人之中,有商人、官吏、诗人、术士,也有流氓、土匪、逃犯、阔少。妓女爱阔佬,但仅仅有阔佬是不够的。好像红袖坊的那些大美人,每个人都会说,自己的相好之中,有什么绰号“雪山飞狐”、“一剑无血”、“夺命书生”之类的好汉。这种谣言放出去,非常有面子,流氓也不太敢惹她们。时间久了,她们自己就编了很多剑客的故事,还跑到假古董商店里买一把剑,供在自己的房间里,硬说它是侠客的信物。这种剑都是用烂铁皮做的,没人相信。后来杜秋娘想了个鬼点子,在自己房间里供了一根筷子,别人问她,她就说:“我认识的那个剑客,是个绝顶高手,用一根筷子就杀遍江湖无敌手。”打那以后,别的妓女就开始供牙签、挖耳勺、鸡毛……反正照她们的说法,真正的剑客,都是用这些兵器打来打去的。
昆仑剑客方无忌还没有出名的时候,跑到京城,想在这里混出点名堂。其实他从来没去过昆仑山,那地方空气稀薄,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剑客到了那里也会得哮喘病,甚至饿死。昆仑山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方无忌说自己是昆仑剑客,因为他用的那把剑,就叫“昆仑剑”。假如此刻有一个不懂事的妓女让他用筷子表演剑法,或者用鸡毛去砍人,他就会觉得自己撞上了鬼。假如早知道这些妓女供着筷子和鸡毛,他就算死也不会跑到红袖坊来。
方无忌还没有成为剑客之前,名字叫狗娃,方狗娃。他嫌这个名字难听,一定要改一个。可是他师父说,方狗娃很好,很另类,跑到江湖上人人都记得住。师父的话不能不听,他就一直叫昆仑剑客方狗娃,这个名字实在很别扭,搞得他很痛苦。后来他师父被人杀掉了,尸体还没冷呢,他就立马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方无忌。他觉得无忌这个名字很牛,别人一定不敢小看他。事实上,别人的想法和他一样,所以江湖上有很多人都叫无忌,张无忌,王无忌,慕容无忌,龟田无忌。江湖上还有很多人绰号叫昆仑的,昆仑一剑,昆仑三侠,昆仑一朵花,昆仑魔头,昆仑老祖……这些人和他一样,也都没去过昆仑山。昆仑山是如此遥远的一个地方,从京城去到那里,再回来,就得花掉一生的时间。可这不妨碍大家把绰号喊成昆仑。昆仑剑客方无忌,在外行人听来是一个很厉害的名字,可在剑客们听来,这种名字等于狗屁。一个剑客不能只在妓女、赌徒、流氓中间混出名声,他必须去打败各种各样的高手,杀过其他剑客,才能名留江湖。方无忌到京城的时候,就是这么一个没出名的剑客,名字和绰号都很普通,也没杀过人,而且是个穷光蛋。
他师父活着的时候,经常对他说:“狗娃啊,一个剑客,最重要的是洁身自好。杀人无所谓,但不能去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他把这话牢记在心。照他的武功,跑到官府的库房里去偷点银子,并不算难事,但剑客不能干这种事情,要是忍不住干了,那就成了飞贼。他也不能去上班挣钱,古往今来的剑客都不上班的,上班就成了门客,每天跟鸡鸣狗盗之辈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那么,一个剑客到底应该怎么挣钱活命呢?他师父还没来得及说,就被人杀掉了。
方无忌要给师父报仇,他要找一个叫天山魔女的人。这个女人用一把削铁如泥的剑,只用了一招,就把他师父连头带肩砍成了两段。后来他打听到,天山魔女到了京城,把其他的剑客也都砍成了若干段,江湖上的人都说她变态,怕得要死。方无忌就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贴了很多帖子,要邀她决斗。过了几天,来了个小孩,送给他一张便条,上面写着:“八月十五夜,红袖坊,取你人头。”他见了这个条子,兴冲冲跑到街上,问别人红袖坊在哪里,结果来了几个街坊上搞的治安的老太,说他乱贴乱画,破坏京城的市容,要罚款。他把钱交给那几个老太之后,身上就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只能从旅馆里搬出来,睡在街上,饿着肚子等决斗。
他遇到杜秋娘的时候,已经有很严重的低血糖症状,脑袋发飘,心跳紊乱,好像有很多蚂蚁在胸口爬。这种症状一般不会有严重的后果,喝一碗糖水就好了,可对于一个等待决斗的剑客来说,这就是很要命的事情。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就取出了笛子随便吹吹。他小时候是放牛的,吹的调门全都是牧笛,但在外行人听起来,还以为他很高雅,很有诗人的气质。后来他站在屋顶上和杜秋娘吵架,一直吵到头昏眼花,三十多个妓女对着他狂骂,他再也受不了了,就自报绰号,想镇住她们,还骗她们说自己来自昆仑山。这个场景本来是留给天山魔女的,“嘿,我就是昆仑剑客方无忌”,然后拔出宝剑冲上去,没想到,最后竟用来吓唬妓女了。正常的剑客,闹到这种地步,一定很自愧,但方无忌已经饿昏了。一个饿昏的人,假如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总是值得原谅的。
那天,杜秋娘知道他是个剑客,态度就变了。她说,可不能放跑了这个侠客,让他去对付敲头党,肯定很管用。众妓女说:“万一他被敲头党打死了呢?”杜秋娘说,第一,真正的剑客是不会被敲头党打死的,第二,万一被打死了,那就是个假剑客,死也白死。她身后那些妓女听了,都夸她聪明,就把眼泪鼻涕擦干净,七嘴八舌说:“妈呀,以前都说我们相好了哪个剑客,今天才算见到了真的剑客啊。怪不得他半夜三更在屋顶上吹笛子。”杜秋娘朗声问道:“大侠,请问你高姓大名啊?”她倚着窗子,忽然变得又妩媚又有教养,还朝着对面屋顶送了个小小的秋波。这时候是晚上,只有一些月光,秋波送不了多远,但她坚持认为,一个剑客是可以看到黑夜中的秋波的。
方无忌清了清嗓子说:“我呀,我姓方,叫方无忌。”这些妓女听了,一起尖叫起来:“哇,无忌啊,真的是剑客的名字啊。”方无忌听了,心里很开心,想到师父让他用狗娃的名字闯江湖,难怪师父被天山魔女砍成了两段。
杜秋娘说:“奴家姓杜,唤作秋娘。方大侠,你且下来,我们姐妹有事情要与你说。”
方无忌说:“这可不行,我在这里等人呢。”
杜秋娘心想,妈的,虽然是个剑客,到底还是外地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就说:“大侠要等人,到我们姐妹屋子里来,不是一样也能等吗?我们这里有酒有茶,有红袖坊三十六大美女,还有我们亲手做的豆沙馅的月饼……”众妓女听了,就在背后捅她:“要死要死,咱们什么时候亲手做过月饼来着?这几个饼都是从街上买回来的。”杜秋娘回头低声骂道:“笨货!不说咱们亲手做的,他怎肯过来尝?”
方无忌听见“月饼”两个字,只觉得口水直流,刚刚平静一点肚子像风箱一样抽动起来,饿得他简直想在屋顶上打滚。转念一想,这可不行,天山魔女是绝顶高手,跑过来跟他决斗,若是看见他在妓女堆里吃花酒,把他当成流氓嫖客,传出去岂不被人笑死?他又想,这些妓女片刻之前还在骂他是穷鬼,听说他是剑客之后,又做出殷勤之态,师父说过,妓女家的酒不是白喝的,一定是有什么内情。方无忌对杜秋娘说:“我说啦,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白吃你的月饼,半夜里被你揪到官府去问罪,那可就没劲了。”
杜秋娘说:“大侠真会说笑,薄酒小菜,奴家岂能与大侠计较?只是我们姐妹遇到了些难事,想请大侠出面相助。事成之后,奴家还有金银玉帛相赠,绝不能让大侠空手而去。奴是名花一枝空对月……”众妓女在她背后,伸了三十多根手指头争相捅她:“要死要死,越说越不对劲!”杜秋娘被她们一点,回过神来,脸上也有点发红,心里却想,妈的,今天怎么回事,花钱请人打敲头党,怎么把我自己也倒贴进去了?
她这么愣神的工夫,方无忌大声说:“哈!我想起来了,一定是敲头党!”
方无忌刚到京城那会儿,半夜里无事,在街上闲逛,街上冷清清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偌大的京城,照理来说,不该是这种凄凉景色。他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有些孤寂。京城里的神策军半夜里出来巡逻,专抓那些造反的乱党,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整齐而响亮的嗒嗒声。方无忌想,动静这么大,抓什么乱党,乱党早就跑到八里地外去了。撞上神策军,是很倒霉的一件事,这伙大兵会问你:“有身份证吗?”要是没有,就直接送到兵营里去拷问。要是有,大兵就把身份证撕得粉碎,然后冷笑着问你:“现在你还有身份证吗?”然后也是抓到兵营里去拷问。神策军抓到的,百分之百都是良民,因为乱党跑得比兔子还快,决不会这么容易地被他们抓进去。
方无忌听说,京城有很多异人,比如半夜里出来偷库房的飞贼,精通隐身术的道士,专走夜路的盲刺客,用铜葫芦捉夜鬼的法师……这些他全都没见到。不过,他也不觉得很遗憾,因为他到京城来,不是为了看新鲜,而是为了给师父报仇。
后来,他走到湖边。这个湖,是造城墙时挖出来的人工湖,有七亩地那么大,四周种着柳树和榆树。淡淡的月光泛在湖面上,方无忌看到有个人在湖边洗手。他走过去才看清,这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大概十四五岁,梳着两个羊角辫。她见方无忌走近,便站起身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方无忌对着她的背影说:“半夜里不要乱走,快快回家去,小心撞上神策军。”这女孩听了他的话,反倒停下了脚步,侧过半个脸看他,似笑非笑说:“你倒不怕神策军?”她声如银铃,杏核一样的大眼睛,瞳仁漆黑,眼白就像湖中的月影。
方无忌说:“我当然不怕,我跑得比你快。”
女孩把整个身子都转过来,她长得真美,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人。当然,后来他见到了杜秋娘,又觉得她们两个美得不相上下,好像玉兰花和海棠花那样。这个女孩沉着脖子,瞄着方无忌,说:“看走了眼啦,原来你是个练家子,带剑的。”
方无忌的剑,背在身后,正面看他,就只能看到一截剑柄,有半尺长,是可以双手握住的,剑柄上还镶着一颗大食国的宝石,有眼珠子那么大。女孩看到他的剑,眼睛里放着光,忽然一拧身,已经从两丈开外蹿到方无忌眼前,左手成爪,虚晃他的面门。她的动作比猫还快,方无忌大惊失色,抬手拿她的脉门。这女孩就像游鱼一样,从他腋下钻过去,伸手去拔他的剑。只听锵的一声,昆仑剑被她拔出了半截,还好方无忌的比她高出足足两个头,昆仑剑长三尺,要完全从他背后拔出来,非得站在方无忌的头上不可。方无忌就地拧身,女孩的手便握不住剑柄,只得撒手。见方无忌转过身,这女孩忽然又跳到了一丈开外,用眼角看着他说:“哼,要是我长高一点,这把剑这么拔出来,这么斜着一抹,你的头就掉下来了。”
方无忌喘了口气说:“你要真长那么高,我也不会让你从胳肢窝底下钻过去啦。”
女孩说:“现在你还担心我被神策军抓去吗?”
方无忌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孩咬着嘴唇,看着方无忌,说:“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方无忌说:“嘿,你当我傻子啊?过来再被你偷袭?”
女孩大发雷霆,说:“你这个人好无趣噢!身为一个剑客,一点胆色也没有。外地人,走夜路,小心撞上敲头党,把你的脑子都敲出来。”
方无忌说:“什么是敲头党啊?”
女孩笑道:“哈!果然是个外地人,刚来京城吧?连敲头党都不知道。”
方无忌说:“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外地人。你倒说说,何谓敲头党?”
女孩说:“敲头党,就是半夜躲在角落里,见你走过去,便用一根大榔头往你后脑勺猛敲。你昏过去了,他们就把你身上的银子搜光。京城里到处是敲头党,这里的人都怕死啦。”
方无忌说:“你倒不怕?”
女孩说:“敲头党只敲男人,不敲女人。他们专敲京城的嫖客赌徒,敲得那些妓院都快倒闭啦。”
方无忌说:“这倒奇了,这么敲人,官府怎么不管?”
女孩说:“官府管得了吗?官府连饿死人都不管,就别提敲头党了。”
方无忌点了点头,忽然厉声说:“那你到底是谁?哪个门派的弟子?何以半夜里来抢我的剑?”
女孩又露出了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说:“我呀,我是乱党。”她皱了皱眉头说:“讲出来你也不懂,你一个乡下来的,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乱党?”
方无忌见这女孩分外伶俐,心想,再这么问下去,大概也问不出什么名堂。这女孩武功很是怪异,万一把她的同伙引出来,半夜里打混仗,很是麻烦。他说:“我不怕敲头党,也不怕乱党。你走吧,以后不要半夜里出来胡闹了。一个小姑娘,抢人家的剑,很不成体统的。”
女孩说:“耶?你这个话,倒和我叔叔讲的一样。”
方无忌问道:“你叔叔又是谁?”
女孩大笑,说:“你这个人好笨。我是乱党,我叔叔当然是乱党的头子啦!”她冲着方无忌翻了个白眼说:“实话告诉你,今天我本来要杀了你,夺你的剑,送给我叔叔做生日礼物。看在你武功不错、苦练这么多年的份上,说话口气又跟我叔叔那么像,姑且饶了你。下次若再让我见到你,留剑还是留命,你自己看着办。”女孩说完,纵身跃上屋顶,像雾气那样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夜色中。
方无忌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谁不知道乱党啊?那不就是造反的吗?”方无忌那时候还很年轻,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道抓住一个乱党是可以封官进爵的,也不知道投靠乱党是很多人的梦想。他想,这个小丫头肯定是在胡吹,就像他自称昆仑剑侠一样。当然,即使他想抓住这个女孩,也不见得就能得手,她的轻功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剑侠都厉害(其实他也没见过几个剑侠),真要是打起来,说不定脸上就会被她挠出几道血杠,一点意思都没有。但她真是很美,如果她不是十四五岁,而是十八九岁,也许他会冒着毁容的危险去追她,不是为了拿她去领赏,而是为了别的。后来,过了没几天,方无忌看见了杜秋娘,她也很美。杜秋娘十九岁,满口脏话,好像一个在风月场上混了很久的老鸨母。一开始他很讨厌她,但后来她又变得很温柔,请他吃月饼。他搞不清杜秋娘的粗野和妩媚,到底孰真孰假,也许都是真的,也许都是假的。
杜秋娘对方无忌说,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人能帮她们去除掉那些可恶的敲头党。方无忌就答应她说,他会替她去打那些敲头党,恢复红袖坊往日的繁华。这句话出口,所有的妓女都拍手欢笑。
方无忌当然想不到,这个承诺出口,江湖上就可以吊销他剑客的执照。因为,一个真正的剑客,是不能去给妓女做保镖的,只有拉皮条的才肯干这种事情。这个说法也有它的道理,假如世界上的妓院都雇佣了剑客打来打去,那就会彻底乱套。不过,即使方无忌懂得这个道理,他也会觉得无所谓,人要是饿得低血糖,你跟他说什么道理都是枉然。剑客也不是天生就那么伟大的,年轻时候可能是愣头青,也可能是多情种,要不就像方无忌那样,一个多情的愣头青,而且是个穷光蛋。
方无忌在山上跟他师父学艺的时候,跑到山下去买菜,经常遇到被地痞流氓欺负的村姑,有的是被流氓抢走了鸡蛋,有的是被流氓占了便宜。村姑在菜场里哭,方无忌就自告奋勇,带着她去找流氓。抢走鸡蛋的,那就把鸡蛋交出来,另外再罚一吊钱;占了女孩子便宜的,就自扇二十个耳光,罚五吊钱。流氓不服,被他打得满地找牙,后来就服了。每当这种时候,村姑就送给方无忌两个鸡蛋,或者亲他一口,以示感激和爱慕。对于这种奖赏,方无忌概不推辞。师父吃到炒鸡蛋,就会对方无忌说:“今天你又给山下的小姑娘出头啦?”方无忌点点头。师父又问:“今天亲了你左脸还是右脸啊?”方无忌想了想就说:“两边都亲了。”师父就说:“无忌啊,你将来大概会死在女人手上。”
方无忌想到师父这句话,心里默默说:“师父,死在女人手上,换个鸡蛋吃,总比饿死强吧?”后来他转念一想,不对,师父,你他妈的才是死在女人手上呢,被人砍成了两段,还要我来给你报仇,搞不好我也死了,咱爷儿俩可就都死在女人手上了。
他一想到天山魔女,脑袋就轰地一下变大了,心想:“师父以前说我是个愣头青,可真没说错。万一我被天山魔女杀掉了,还怎么替人家出头啊?”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连师父都被人家砍了。他站在屋顶上发呆,仰头望去,天空中飘过一丝云,遮住了橙黄色的月亮。方无忌自言自语说:“可不知道这是几更天了,女魔头还不来。”接着,他听见脚底下有一个声音,软软地说:“现在二更已过,三更不到。方大侠,我给你送月饼过来啦。”方无忌低头一看,屋檐那儿露出了一个黑色的发髻,好像大蘑菇一样,蘑菇下面是杜秋娘的脸。
方无忌说:“你怎么上来的?”
杜秋娘说:“我爬梯子上来的。”说完,用小葱一般的手指指了指街上。方无忌凑过去一看,三十多个妓女正扶着梯子呢。这是杜秋娘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方无忌,见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身高足有八尺,身材紧凑,面相端正,就是眼睛有点小,还是个单眼皮。杜秋娘扒着梯子,对下面喊道:“他是个帅哥!”下面就传来一阵尖叫。方无忌说:“我这样的也算帅哥啊?”
杜秋娘说:“郎君不知道,现如今的京城里,就是流行郎君这样长相的,单眼皮,高个子,看起来特别俊朗。”
方无忌挠着头说:“你搞错了吧?我怎么成了你的郎君了?”
杜秋娘脸上也有点红,忙说:“奴家一高兴,就会喊别人郎君,今天想是高兴得过头了。”她抬头看到方无忌背后的昆仑剑,眼珠子一样大的宝石,在月光下闪光,又说:“郎君好漂亮的宝剑啊!”
方无忌说:“你可别再叫我郎君了。我扶你上来。”
杜秋娘只觉得双手被他捏住,忽然双脚腾空,不知怎么就飞上了屋顶。这下子她相信,自己遇到的就是传说中的剑客,再不会有错了。她要是知道方无忌其实是一个从来没杀过人的剑客,并且马上就会有人来杀他,大概就不会这么开心了。
古代的时候,红袖坊的妓女们都生活在一幢一幢的小楼里,老鸨娘为了多挣点钱,就把她们包装成大家闺秀的样子,平时不许出来闲逛,也不许站在阳台上看风景。这样就能保持神秘感,客人想看她们一眼,得掏出大把的银子,有的客人从进门的时候开始付钱,喝茶付钱,坐椅子付钱,扇扇子付钱,等他们走到楼梯上的时候,身上的钱就花光了,只好回去拿银票,再重来一次。这种生活对杜秋娘来说,也怪没劲的,每天就是蹲在楼上数脚步声。当然,也有阔佬,上下都打点齐了,帘子一掀,进来一个鸡胸驼背的,很煞风景。就这样的日子,她还得每天学弹琴,学跳舞,学下围棋,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德艺双馨的妓女。古代的时候,妓女遇到侠客,就会想要私奔,跟着他去天涯海角,把德艺双馨这件事彻底地忘记掉。
方无忌可不知道杜秋娘的念头,他饿得半死,想到敲头党,又想到天山魔女,无论如何总得填饱了肚子才能干这些事。后来,他和杜秋娘两个人坐在屋顶上,她把月饼掰下来,一块一块送到他嘴里,还给他喝甜甜的玫瑰花酒。方无忌总觉得这有点不妥,但又觉得很好,月饼和酒都很好,杜秋娘身上的香气也很好。他想到自己说不定就要死了,死了就没法替她去打敲头党,这很过意不去。他说:“杜姑娘,月饼真好吃。”
杜秋娘嫣然一笑说:“这是京城采芝斋的月饼,五钱银子买八个,入口香甜不腻,郎君闯荡江湖,风餐露宿,一定很少吃到这么好的东西。”
方无忌说:“你刚才说,这是你亲手做的。”
杜秋娘朝天翻了个白眼,说:“吃就吃呗,管那么多干什么?以前吃过吗?”
方无忌摇头说:“没吃过,住在山里的时候,天天吃的都是窝头。”
杜秋娘说:“你要是爱吃窝头,我明天让厨房给你做,红袖坊的窝头,只有手指头那么大,蒸得又松又软,可好吃啦。”
方无忌说:“这根本不是窝头。”
杜秋娘心里暗骂道,妈的,虽是个侠客,终究还是土包子。骂完之后,她又想,倘若真是跟着这个穷侠客私奔掉,恐怕从此以后就得吃那种又糙又硬的窝头,吃得喉咙口都生老茧。这么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刚才太天真了,搞什么私奔啊?还是让他把敲头党赶跑再说吧。
这时候,街上那三十多个妓女开始催她:“秋娘啊,你搞什么玩意啊?你怎么不下来了?”杜秋娘听了,就说:“郎君,夜深风寒,咱们还是下去吧。”方无忌抬起头,刚想说话,忽然一道黑影劈面过来。方无忌此时吃了个半饱,总算不再眼花心跳了,借着月光,看清他反手拿一把剑,藏在身后,剑尖露在左肩上。这人来得奇快,走的不是直线,而是抛物线,脚步落在屋顶上,一点声音都没有。照他这个速度,顷刻之后就能跑到方无忌面前,然后一剑刺穿他的咽喉。方无忌大喝一声:“招暗器!”把一盒月饼天女散花一样扔过去。黑影突然腾空而起,避开月饼,轻飘飘落在他眼前。
只听杜秋娘喊道:“我的月饼啊!”
方无忌的师父对他说过,与人比剑,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情。剑客决斗,比皇帝找老婆还挑剔,这种挑剔是有道理的。比如说,不能站在逆光的位置,视线会受影响;不能站在树下,因为落叶会干扰你的反应;不能逆风而立,因为风会把尘沙扑到你的眼睛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的反应更快一点。他师父最后叮嘱他,最重要的是,决斗的时候不能带女人。方无忌说:“师父,你当我脑子有病啊?带着女人比剑,我还能有反应吗?”他师父说:“这种事情,说不定的。”
那天晚上方无忌想起师父的话,差点没后悔死。杜秋娘先是劈头骂道:“猪头,三两银子的月饼啊!”后来她看见前面站着个黑衣人,就跳了起来,对街上那些妓女喊:“敲头党来啦!”方无忌就拍了拍她肩膀,低声说:“看清楚了,人家拿的是剑,不是锤子。”杜秋娘醒悟过来,说:“啊,这就是你要等的人不成?”
方无忌摇头说:“我要等的是个女人。”他问黑衣人:“你谁啊?半夜三更跑出来吓人。”
黑衣人对他端详了半晌,伸了伸大拇指说:“你真有种。”
方无忌说:“从何谈起?”
黑衣人说:“带着妓女上房,喝酒吃月饼,吃完了等死。有种。”
方无忌听了这个,脸上不由得也红了红。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杜秋娘便骂道:“他妈的,什么妓女不妓女的,说话注意点!我们吃月饼,关你屁事。问你是谁呢?”
黑衣人怔了怔。他脑袋上套着一个黑袋子,挖了两个眼洞,因此也看不见他的表情。方无忌说:“不好意思,不是我带她上来的,是她自己爬上来的,我也没办法。”杜秋娘听了,更是怒气冲天,对方无忌说:“跟他说这些干吗?我自己爬上来还是飞上来的,关他鸟事!”
杜秋娘脾气这么大,方无忌只好向黑衣人耸耸肩,并且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无可奈何。这个姿势是他昨天跟一个卖烤羊肉的突厥人学的,突厥人问他要不要吃烤羊肉,他说自己没钱,别人就做了这么个手势,表示无能为力。这个手势,但凡生活在京城的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黑衣人见了,大概以为他又要放暗器,蹭地倒退出一丈开外。方无忌说:“我摊摊手嘛,怕什么?”黑衣人懵头懵脑,说:“不是放袖箭?”方无忌说:“不是。”杜秋娘嘲笑道:“哈!乡下人,连摊手都不知道!”
黑衣人大怒——这会儿要是还不生气,那简直就不是爷们。他指着方无忌说:“废话少说,今天奉姑奶奶之命,取你项上人头。”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方无忌面前一抖,说:“这是你写的,没错吧?”
方无忌一看,这正是他贴在京城大街小巷里的邀战帖,为此还被一伙小脚老太太围住了罚款。这帖子是他自己手写的,誊了两百来张,上面写着:本人方无忌,今年二十一,找天山魔女,马上决雄雌。他当时写完,发现是押韵的,心里还很得意,以为像一首诗,只是那二十个字写得四仰八叉,好像挨了分筋错骨手一样。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一个学院派的侠客身上,以后就别混了,可是方无忌无所谓,照样用浆糊一刷,贴在街头巷尾,跟那些老军医的小广告混在一起。眼下看到这张帖子,他当然认得自己那一手烂字,就说:“是我写的。”黑衣人听了,大怒道:“你他妈的有病啊?什么‘今年二十一,马上决雄雌’?你这是决斗还是征婚啊?”
杜秋娘在一旁也摇头,说:“这字是写得忒差。郎君,写字讲究蚕头凤尾、铁画银钩,似你这般的字,好像用树棍写出来的,不好看。”方无忌拍腿说:“真被你说中了,我师父教我写字,就是用树棍在地上写的。其实他也不认得几个大字。”
杜秋娘说:“郎君,这天山磨坊女,是谁啊?”
方无忌怔了怔,说:“不是磨坊女,是魔女,女魔头的意思。”
杜秋娘说:“那就是你写错别字啦,你看。”她伸手指了指黑衣人手上的纸片,“你可不是写的天山磨女吗?”
黑衣人说:“你他妈的,就为了你这个错别字,有多少兄弟都挨了姑奶奶的耳光。你知道吗?”
方无忌挠头说:“说了半天,你到底是谁?姑奶奶是谁?”
黑衣人清了清嗓子说:“姑奶奶,就是一剑荡平江湖、丽影震动九州的天山魔女她老人家。我就是天山魔女座下四大护法之一,人称‘鬼王’。今日奉姑奶奶之命取你人头,是要我亲自动手啊,还是你自裁了事啊?”
方无忌摇头说:“你又不是天山魔女,跑来干什么?说好八月十五红袖坊决斗,怎么又耍赖?”
鬼王说:“说好了取你人头,可没说是谁来取。姑奶奶金枝玉叶,你小子是哪个辈分上的人,也值得她亲自动手?就是我鬼王来杀你,也算给你面子了。知足吧。”
方无忌勃然大怒说:“知你妈个头,天山老婊子不来,派个龟儿子出场!”
鬼王听了,做了个要昏过去的表情,说:“你能不能嘴里放干净一点?你这样乱骂,我很难做的。本来要一剑杀了你,现在就得把你活捉回去,一点一点剐碎了,放到油锅里煎。”他叹了口气,把剑交到正手说;“我今天真倒霉,从来决斗之前就没这么多废话的,太倒霉了。”
那天晚上,明月照在京城所有的屋顶上,所有的屋顶上都空无一人,世界好像是死的。杜秋娘说,她和方无忌,还有鬼王,站在屋顶上,从这个角度向下望去,伟大的京城与她平时见到的很不一样。平时她必须仰望那些高楼,那些树木和牌坊,而那时她看到的是一片黑色的屋顶,街道成了一条条沟堑,院落成了一个个坑,整个世界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梦。杜秋娘说,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要过一种侠客的生活。后来,方无忌和鬼王在屋顶上开打,打得飞沙走石,瓦片像喷泉一样往天空中乱飞,杜秋娘说:“真好看,到底是剑客,和流氓打架不一样。”这时,街上那些妓女大喊她:“秋娘你还不下来,闹地震啦!”杜秋娘听了,一个倒栽葱跌下去,被众妓女伸手托住。别人问她:“上面怎么啦?”杜秋娘一言不发,跳起来就往梯子上爬,还是要去看热闹。她觉得真刺激,还想看下去。众妓女拽住她的胳膊说:“这丫头敢情是疯了,快揪住她!”
过了很多年以后,别人问杜秋娘说:“据说当年的鬼王,曾经是江湖排名第三的剑客,后来倒退到第四,第五,第十,死的时候排名第一百零九,可以说是越混越惨的主儿。但即便如此,在万千高手之中,还是算得上第一流的,怎么会输给方无忌这个无名小辈呢?”杜秋娘就嗤地笑了一声说:“那还不是靠我?”别人问:“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会武功。”杜秋娘说:“你这就不懂了,决战之前,比的是杀气,要是啰啰嗦嗦的,杀气就没了,当然就打不赢了。”别人问:“那方无忌的杀气呢?”杜秋娘就不耐烦地说:“他能有什么杀气?还不是靠我在下面给他呐喊助威?”
别人又问她:“鬼王到底是怎么死的?”杜秋娘就故作神秘地眨眨眼,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去问方无忌。”
那晚方无忌和鬼王在屋顶上打,打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众妓女从杜秋娘的嘴里知道,这不是地震,而是剑客在恶斗,就说:“再这么打下去,明天咱们就只能住窝棚了。”后来崩出来的瓦砾砸在个别人的头上,起了好大的包,妓女们就把铁锅拿了出来,顶在头上,继续看热闹。猛然间,听到上面一声大喝,一支雪亮的剑从天而降,扎在一个妓女的脚趾缝里,吓得她大哭起来。杜秋娘定睛一看,剑柄上没有眼珠大的宝石,那就是鬼王的剑了。随即听到呼拉一声巨响,有人从屋顶上掉下来,碰的一声摔在地上。众人围过去一看,此人穿着一身黑衣,鼻青脸肿,一个门牙被打飞掉了,正是鬼王。
接着,又一条人影轻飘飘落地,也是灰头土脸,身上挨了好几处剑伤。这个人当然就是方无忌。杜秋娘扔掉铁锅,跑过去挽住他的胳膊说:“郎君好武艺。”众妓女一起拍手欢呼,又有人跑进屋里找来绷带和金创药,七手八脚给他包扎伤口。
方无忌吐了一口血唾沫,对鬼王说:“服了吧?”
鬼王在地上打了个滚,撑起身子说:“你用瓦砾伤人,赢得不光彩。”
杜秋娘说:“我呸!打架斗殴,躺着的就算输,站着的就算赢,这个道理流氓都懂,你这个剑客倒不懂了。”鬼王听了,低头不语。方无忌侧过头对杜秋娘说:“杜姑娘,你今天讲的话,这一句最是有道理。”
杜秋娘忽然又尖声说:“哇,郎君,这个鬼王脸上一根胡子也没有,长得好似一个老太太,说话的声音也是个公鸭嗓子。莫非是个阉党?”这鬼王适才用黑布蒙面,这会儿现出真容,他五十多岁的样子,果然是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上面有很多皱纹,就是没胡子。古代的时候,这个年纪的男人,都要留点胡子,长不出胡子的也要勉强用胶水粘几根上去,免得被人认为是阉党。杜秋娘指着鬼王说:“说!你到底是不是阉党?”
鬼王冲她翻了个白眼说:“关你屁事。”
就这当口,那个被扎了脚趾缝的妓女大怒,骂道:“王八蛋,扎了老娘的脚,差点把我脚趾头都割下来,还敢嘴硬!”说罢,走上前去,朝鬼王两腿之间猛踢一脚,踢完之后对大家点了点头,说:“果然是个阉党。”
众妓女大喜,排成一溜圈,围住鬼王,口中唱歌似的嚷道:“嗨哟阉党,烂屁股阉党,嗨哟阉党,阴阳人阉党,嗨哟阉党,没有XX的阉党,断子绝孙嘿,长了痔疮嘿……”那年月阉党横行,闹得民不聊生,天下的百姓都恨死了他们,因此坊间流传着许多歌,都是用来编派阉党的。人若被指为阉党,简直比操他祖宗十八代还羞耻。鬼王苦着脸说:“我是阉人,但我不是阉党。”妓女们根本不管这些,照样唱她们的阉党歌。
方无忌等她们闹过一阵,便排开众人,走到鬼王面前说:“我不杀你,你回去告诉天山魔女,改日再邀斗。我在红袖坊还有要事,等我办完了事情,自然会去找她。到时候别再找什么护法来跟我打架,没劲得很。”
鬼王幽幽地说:“你的武功不错,但比起姑奶奶而言,呵呵,三招之内必死无疑。你师父怎么样?一招都没过吧?”
方无忌说:“打不打得过,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带个信给她就可以了。既然今日她爽约,下次决斗的时间和地点,可就得由我来定了。”
鬼王说:“我今日输了这一阵,回去也是受死,不如从此隐姓埋名,做个山野樵夫算了。你要找天山魔女,自己再去写个告示,贴到街上吧。”
方无忌想了想说:“也罢,我与你素无冤仇,不为难你。你自己去吧,以后别再给女魔头卖命了。”这话说完,他侧身让开半步。鬼王缓缓地站起来,冲他拱了拱手,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说:“我输给了你,今番必有人去报信给天山魔女,她若驾临此地,定然杀得鸡犬不留。劝你们还是快点收拾细软逃命去吧。”杜秋娘等一干妓女,刚才嘴里唱着阉党歌的,此时都被他吓住了。忽然间,杜秋娘怒咤一声:“吓我啊?老娘是吓大的!”鬼王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哝了几句,展开身形,沿着长街一溜烟地跑了。
他一走,众人七嘴八舌问方无忌,哪里来的什么女魔头。这伙妓女虽然敢唱阉党歌,骨子里却是十分的怕死,那时候的京城,又闹敲头党,又闹乱党,又闹阉党,经常有人莫名其妙就死掉的,或是被灭门,或是一条街坊都被发配到边疆去的,谁也搞不清何时就有祸事从天而降。方无忌被她们吵得耳朵发胀,只好大喊一声:“但凡有我在,女魔头就找不到你们头上。”他声如洪钟,用了丹田气来喊,把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全都盖住了,众妓女见他一副威猛相,八个女魔头也不够他消遣的样子,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事隔多年之后,别人揪住杜秋娘,要她回忆那晚发生的事情。鬼王明明走掉了,怎么又死了呢?难道是方无忌从后面摸上去给了他一剑?这种做法,也太不像个爷们了。杜秋娘就骂别人是笨蛋,鬼王死的时候,整个后脑壳子都碎了,方无忌用的是剑,除非用剑柄去拍人家的脑袋,否则绝不至于伤成这样。杜秋娘说,眼珠大的宝石嵌在剑柄上,他舍得拍,我还不舍得呢!
那晚,方无忌好不容易把这些妓女安抚下来,他看了杜秋娘一眼,杜秋娘也在看他。方无忌说:“杜姑娘,敲头党的事,我一定替你办好了再走。”
杜秋娘听了,有几分不悦,说:“事情还没办,倒先说要走了。这什么人啊?”
众妓女说:“哎哟,还喊什么杜姑娘,你就直接叫她秋娘得了。”
话未说完,只听长街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同时嘭的一声闷响,夜阑人静,听得十分真切。方无忌低喝一声:“出事了!”拔腿往那头跑去。他整个人像出弦之箭,嗖的一下就消失在杜秋娘眼前,要不是有这么多人看着,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杜秋娘只觉得眼睛一花,说:“妈的,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姐妹们,追!”便带着三十多个妓女跟了上去。
方无忌在长街尽头看到,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倒在地上,好像一团抹布,这个人是鬼王。与此同时,另一条黑影站在一旁,月色照在此人身上,好像雪霜,好像刀锋反射出的光。这人弯下腰,在鬼王身上摸了几下,没摸到什么东西,便失望地踹了鬼王一脚,自言自语说:“一个铜子儿都没有?”方无忌停住脚步,他看到地上的鬼王从脑袋那里渗出一滩血,渐渐扩散,在夜里看来,那血是黑色的。
后来这个站着的黑衣人也看见了方无忌,此人用黑巾扎住脸,露出两个眼珠,一言不发,只是冲他招手。方无忌心想,当我傻子啊,鬼王都被你弄死了,我还过来送死不成?此人定是天山魔女手下的高手,鬼王失手,所以遭此毒手。他就冲着这个人摇头。这个人看他不过来,就伸出一根尾指摇了摇,这又是西方大食国传来的手势,表示你很孬种。方无忌指了指地上的鬼王,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表示自己脑袋没问题,不会过来送死。两个人在长街上好像打哑谜一样。那黑衣人叹了口气,就从背后亮出一把槌子,朝方无忌走了过来。
看见这把槌子,方无忌彻底搞明白了,原来这个人就是杜秋娘说的敲头党。那把槌子的槌头有小号的西瓜那么大,槌柄有一尺长,黑沉沉的,乍一看以为是铁打的,其实是用爪哇国的檀木做的,那种檀木又硬又韧,在土里埋上三年,油里浸过七七四十九天,又经过热带阳光的暴晒,寻常的刀剑根本砍不动。这个人拿着这么一把槌子,也不说话,身形一动,就到了方无忌的眼前,木槌带着一股淡淡的香风,直取方无忌前额。前面说过了,被这种木槌敲中前额,两个眼珠子会蹦出眼眶,被神经连着,挂在脸颊上,好像两个溜溜球,看上去很有趣。当然,被敲的人不会这么觉得。
方无忌号称昆仑剑客,虽然有点小小的吹牛,毕竟不是欺世盗名。槌子还没落下,他忽然猫腰从那敲头党的胳肢窝底下钻了过去。那人比方无忌矮许多,这一钻,不但用上了轻功,还暗藏着缩骨法。敲头党本想把他敲个脑浆四溅,忽然眼前没了目标,槌招却已用老,忽地一声砸了个空。与此同时,方无忌出手如电,一把揪下那人的脸上的黑巾。
方无忌说,他一定要看看这个敲头党到底是谁,天下的敲头党,都是蟊贼,往人脑袋后面敲一家伙然后劫财劫色。敲头是一件极度丑陋的行为,而蟊贼都是该死的东西,因为他们使用暴力,既没有得到官府的同意,又不能像剑客那样以暴力为美,把暴力当作一门学问去研究。可是,敲头党是不会拥有爪洼国的神木槌的,因为这种榔头很贵,顶得上春秋战国的古剑,绝非蟊贼该用的。蟊贼也不可能会有如此快捷的身形,更不可能一槌子敲死鬼王这样的高手。假如京城的敲头党都有这种身手,天下的剑客,就没办法再混下去了。
后来他看见敲头党缓缓地回过头来,他非常吃惊,因为这个敲头党是个女孩,而且,就是他那晚在湖边遇到的女孩。方无忌说:“原来是你啊。”
女孩非常愤怒地说:“臭流氓,谁让你摘我面纱?”
方无忌说:“我又不是没见过你,面纱摘不得?”
女孩说:“臭流氓,学我的招数。”敢情方无忌刚才猫腰从她胳肢窝底下钻过去,正是那晚她在湖边使的怪招。
方无忌说:“这又怪了,你钻得,我便钻不得?”
女孩说:“大姑娘的面纱,岂是你能摘的?大姑娘的胳肢窝……”说到这里,脸红了红。
方无忌说:“你明明是小姑娘,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姑娘?”
女孩暴跳如雷说:“臭流氓,跟我耍嘴皮子!上次说过,要再见面,我就要取你的性命。”
方无忌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的是‘留剑还是留命,自己看着办’。”
女孩说:“我现在不想要你的剑了,我把你敲死了,你的剑也还是我的。”
方无忌说:“你明明是敲头党,如何骗我说你是乱党?”
女孩说:“敲头党就是乱党,跟你说了也不懂。凡见我真面目者,都要吃我一槌。”
方无忌不知道,很多事情,跟女孩子是不能较真的,比如女孩子前几天对你说过一句话,她自己忘了原话,而你偏要去纠正她,这就有可能吃一个大耳刮子。再比如女孩戴着一个面具,你偏要去把那面具摘下来看看,这种行为更是等同于流氓,耳刮子是吃定了。假如这女孩是一个挥着榔头到处砸人的厉害脚色,那就不是耳刮子这么简单了。女孩清叱一声:“看槌!”忽然身子像飞燕一样腾空而起,神木槌直取方无忌的天灵盖,这可不是蟊贼的锤法,蟊贼只会蹑手蹑脚走到别人身后,去敲人后脑勺,绝无能耐跳得那么高。方无忌却是见过她的身法,知道厉害,心里早就防着,见她来袭,便往后一蹦,贴在了街边一棵槐树的树干上。这槐树有好大的树冠,像华盖一样遮住天空,再要从高处敲他的天灵盖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会被树枝挂住。
女孩大怒,说:“敲不死你这个流氓!”抡槌扑过来,照着树干一通狂敲。方无忌像壁虎一样贴着树干,她敲到哪一面,他就溜到另一面。却见好端端一棵大槐树,被敲得树皮飞溅,树叶子稀里哗啦地掉下来。方无忌心想,还好她用的是榔头,若是用皮鞭,这一家伙就能把自己从树上抽下来,但敲头党是不可能用皮鞭的,皮鞭不会把人抽昏过去,只能使人觉得疼,受害人会大呼小叫,像兔子一样跑掉。
那女孩敲了半天也没敲下方无忌半根毛,她在京城敲过无数人,都是一槌定音,连鬼王都被她敲碎了后脑壳,此番却连连失手,心头又羞又怒。她手中的神木槌虽然比不上铁锤,但也有十来斤的分量,三五十槌敲过之后,便觉得双臂酸胀,待要歇口气,只见方无忌贴在树干上,居高临下瞪着她,越看越讨厌。女孩正要说话,忽听身后一阵罗唣,杜秋娘带着一伙妓女大呼小叫追了上来。
女孩戟指方无忌,说:“呔!臭流氓,今番不跟你缠斗,有种的明天城外七里坡见,我让我叔叔砍了你的人头!”她说完,拔腿要跑,方无忌说:“小敲头党,你今天可跑不了!”说罢,跳下大树,昆仑剑出鞘,虚指女孩的眉心。这当口她要是转身再跑,就把整个后背都卖给了对手。女孩大喝一声,木槌迎头向方无忌扔去,这是飞槌的招数,江湖上用来做暗器的。不幸的是,她忘记飞槌都是在诈败时候使的阴招,你得先跑,把整个屁股卖给对手,人家追上来,心里不防备,此时暗器出手,追的人刹不住脚,便会自动撞在暗器上。像方无忌这样正对着她,心里一直防着她出怪招,如何能砸中他?又不想方无忌是个接暗器的行家,一伸手就把木槌接在手里。就这一刹那,女孩倒退出三丈来远,再一个翻身就上了屋顶。方无忌叹了口气,心想,到底还是被她逃走了。
只听杜秋娘在街上喊道:“郎君!妈呀,这里有个死人!”
杜秋娘看到鬼王的尸体,就知道他撞上了敲头党。那阵子红袖坊经常有尸体被人发现,无一例外都是被敲瘪了脑壳,有的瘪在后脑,有的瘪在前额,有的瘪在太阳穴,还有的全身都被敲成了碎麻花。仵作来收尸,总会说:“敲得真棒!脑壳没有放射状碎裂,只有一个大窟窿,说明用力均匀,且落槌如电。这个敲头党已经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后来仵作发现,每一个受害者都是挨了这炉火纯青的一槌,这很像是同一个人干的,这就是连环杀手,而非团伙犯罪。但根据调查又发现,作案时间很难对得上,比如东街有个人挨了槌,没过多久,二里地外的西街又有人遭殃,假如说敲头党是同一个人,那除非是像燕子一样飞过去才行。官府只能认为,敲头党是一群人,这群人个个都敲得炉火纯青,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杜秋娘见到方无忌,他背靠着那棵敲烂了的槐树在喘气,后来她知道,剑客也是人,不是水磨房,可以不停地转下去。一个剑客不能在同一个晚上打两次架,这很伤身体,搞不好会把命都弄丢掉。
杜秋娘问:“郎君无恙否?”方无忌再没力气跟她打官腔,就把槌子递给她看,说:“这就是敲头党的槌子。”
杜秋娘说:“哇,郎君竟然把敲头党给抓住了。”
方无忌摇头说:“我就抓住个槌子,人却跑了。”
杜秋娘说:“你可说过,不抓到敲头党,绝不跑路。今番抢了一把槌子,红袖坊哪里找不到这样的槌子,倒要郎君你来显摆?一个敲头党都逮不住,还剑客呢!”
方无忌说:“这就是你外行啦。这木槌可是南海神木上的木瘤做的,水泡不烂,火烧不焦,剑砍不动,是传说中的神兵。这敲头党也不是普通的蟊贼,否则,岂能把鬼王敲死?”
杜秋娘问:“不是普通蟊贼,却又是什么贼?”
方无忌说:“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贼,跑得比鬼还快。”他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适才他和鬼王大战,身上挨了七八处剑伤,遇到这敲头女孩之后,又绕着树干转了四五十圈,那些剑伤全都崩裂开来,痛得要死。杜秋娘见状,招呼那三十多个妓女上前为他疗伤,眨眼工夫,方无忌就被掩埋在女人堆里。他想起师父说过,一个剑客的一生中难免会受伤,有时候是身体的伤,有时候是心灵的伤,任何一种伤对剑客而言,都是可以被忽略的,剑客的伤不值一提,这叫做格调,叫做情操。方无忌想起自己的师父唠唠叨叨好像一个诗人,又想想自己被一群妓女围在中间,七十多只手为他包扎伤口,够不到的那些手则在他身上乱摸,实在是没有一点格调和情操。这种情形,别人不会认为他是一个有理想的青年剑客,倒是那敲头女孩说得对,根本就是臭流氓嘛。
后来过了很多年,别人看见方无忌,说起他的故事,就会竖起大拇指说:“这哥们真有派头,三十个妓女给他疗伤,何等风雅,何等无所谓。真乃剑客中的名士。”那时候他想起这件事情,已经不觉得懊悔了,但那不是因为别人崇拜他,而是因为杜秋娘。
杜秋娘说:“你都伤成这样,还替我捉贼,若是那贼人带着同伙回来,又或是那个天山魔女带着手下过来,岂不糟糕?”说罢,眼泪一串串掉在他身上。方无忌心想,这个女孩虽然有点疯疯癫癫,到底不是傻子,还知道我身处险境,命悬一线。杜秋娘说:“我也不要你捉贼了,你还是快快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那群妓女一听,便说:“秋娘你疯了,刚才方大侠还说,若是他走了,坏人就会把我们这里杀个鸡犬不留。你若让他走,我们的性命岂不也跟鸡犬相仿?”
杜秋娘说:“这可糟糕得很,姐妹们收拾细软,一起逃到契丹国去吧。”
众妓女说:“你可真是见色忘义,为了个男人,就肯去契丹国。方才死活不肯去的也是你。”
杜秋娘怒道:“他留在这里也是枉送性命,杜秋娘虽是烟花女子,也不能做这等不仁不义的事情。”
众妓女说:“你说得好听,分明是看上了他。你攒了多少银子?倒要全都贴出来给自己赎身?”后来她们又说:“对啦,侠客拐跑妓女,一个铜板都不用出,从屋顶上飞走就可以了。”
方无忌听她们越说越不像话,便大喊一声:“都不要吵了!”可那三十多个妓女都很激动,围着杜秋娘数落个不停。方无忌心想,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这可麻烦了。若是跑路,就得带着三十个妓女一起跑,江湖上不会认为他是剑客,倒像是个拐卖妇女的。若是不跑,那敲头女孩和天山魔女任是来了谁,都够他喝一壶的。他师父说,方狗娃总有一天会死在女人手上,他可没想到会死在三十多个女人手上。
后来,有一件事情改变了方无忌地命运。那个敲头女孩竟然回来了。
敲头女孩没有带人来,她两手空空,也没有带兵器,只是笑得前仰后合。这种笑,对方无忌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女孩笑过之后,便大声说:“吵什么吵?我就是敲头党!”这句话比方无忌的任何大喊都管用,众妓女齐声怪叫,躲到方无忌身后。这个场面就是,敲头女孩站在街上,方无忌坐在地上,妓女们一窝蜂站在方无忌身后,而杜秋娘莫名其妙地站在方无忌和那女孩之间。
杜秋娘不能相信这个微乳细骨的女孩就是敲头党,因为敲头党是蟊贼,蟊贼必定面生横肉,凶神恶煞。假如一个女孩生得这么好看,她没有理由去做敲头党,用暴力来生存,她应该嫁一个有钱人,或者像杜秋娘本人一样,去做妓女。当然,这话要是说出来,恐怕会被女孩敲成肉饼。
女孩说,京城的敲头党,就只有她一个,她敲完了东街敲西街,敲完了北街敲南街,因为她跑得够快,可以在一柱香的时间内沿着京城的城墙跑一圈,官府的人就搞不清楚,以为是很多人同时在敲头。其实不是这样,其实那伙心狠手辣的敲头党,就只有她一个人。
方无忌说,他已经猜到是这样,只有她这样的速度才能让官府的捕快晕菜,因为世上最快的剑客都追不上她,用剑客都不能解释的事情,只能认为是鬼魅。方无忌说,这种速度是如何练出来的,实在让人费解。女孩说,这种风一样的速度是天赋异禀,连她自己都解释不清楚。
女孩又说,她其实不是敲头党,她的真实身份是乱党,她叔叔是乱党的头子。听了这话,杜秋娘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骂道:“乱党和红袖坊结下了哪门子梁子,倒要来坏我们的生意?”女孩不屑地说:“你懂什么?乱党要造反,就要军费,军费不够,就得找人借。”
杜秋娘说:“借你个大头鬼,人都敲成白痴了。”
女孩说,她跑到京城来,就踅摸着怎么凑军费,先是去官府的库房偷银子,后来发现那里戒备森严,全是由神策军把守着,胳膊粗的大锁把门锁住,想要偷库银,着实不那么容易。后来她又去偷大户人家的银子,可是偷过一次之后,大户人家都得了风声,纷纷把银子藏在找不到的地方。她只好去偷字画,后来发现那些大户人家连字画都是假的,偷回去只能擦屁股。女孩说,有一天她走到红袖坊,看见有个嫖客在付小费,她就尾随别人,在僻静之处敲了那么一槌子,从此以后,她就爱上了这个工作。
女孩说,卖淫嫖娼是件很不好的事情,这种嫖客都应该吃一槌子,然后就会变成一个道德正确的人。乱党要是来了京城,就会把红袖坊封了,让妓女全都从良去,世界就干净了。众妓女听了她的话,哈哈大笑说,若是如此,除非天下的乱党都是女人。若是女人做了皇帝,京城还是会有红袖坊,只不过换作是男人卖春而已。
方无忌说,这件事情非常荒谬,一个乱党为了凑军费造反,就去敲人的脑壳,这他妈简直乱了套,天下有几万个乱党,要是每个人都像她这么穷凶极恶,普天之下的老百姓都不够乱党消费的。像她这么快的身法,应该跑到皇宫里去把皇帝的脑袋敲瘪了,事情就简单了。女孩说,你这不是乱党,而是流寇,乱党的对头是阉党,乱党其实都是忠臣,不能去杀皇帝,只能去杀阉党,但那些太监们长得都差不多,而且有几千个,她根本认不出来谁是谁。女孩最后噘着嘴说:“我叔叔不许我去做刺客,所以我只能做敲头党啦。”
方无忌问:“你说你叔叔是乱党的头子,他可知道你在做敲头党?”
女孩说:“这可不能告诉他,他最烦我出来瞎溜达。这次来京城,还是瞒着他跑出来的。”
方无忌说:“你这般胡作非为,伤了那么多性命,你叔叔知道了,定然会重罚你。”
女孩沮丧地摇头说:“别提了,我叔叔亲自带人到京城来找我了。本想今天晚上干掉最后一票就开溜,没想到,撞上你这么个倒霉鬼。”
杜秋娘说:“他如何倒霉了?”
女孩说:“废话。我的槌子在他手里!”古代的侠客,若是被人没收了兵器,就像生殖器被人捏在了手里,不是自杀,就是改行去做别的。“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前面那个“亡”,是弄丢的意思,后面那个“亡”,就的的确确是去死。可是那女孩却说:“你得把槌子还给我,这槌子是我叔叔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可不能落到你手里。”
方无忌说:“你拿着这把生日礼物到处砸人,如今被我夺了兵器,居然还好意思来讨还。江湖上哪有这种规矩?”
女孩说:“我不管,我又不是江湖上的人。其他事情都好说,槌子你定然要还给我。”
方无忌说:“哈,怪不得你去而复返,原来是惦记着槌子。这把槌子是值钱货,若要还给你,你可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女孩说:“你无非是要让我答应你,从此不能再用槌子敲人脑袋。我答应你就是。”
方无忌说:“你真聪明。可是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我却又信不过你了。”
女孩说:“你别装蒜啦。我刚才跑到房顶上的时候,看见有一伙人朝这里跑来,都是带着兵器的,想必是你的仇家。你趁早把槌子给我,我替你把仇家赶跑,咱们两不相欠。”
杜秋娘说,她起初认为这个姓方的剑客是个大老粗、愣头青,这种人又脏又臭,脾气很坏,还喜欢用暴力来解决问题。后来她看到方无忌和这个敲头女孩说话,忽然变得很讲道理,这不是什么好事,说明他喜欢这个女孩。杜秋娘很吃醋,她说,槌子不能还给这女孩,应该把她捆起来送到官府去问罪。敲头女孩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亮出五根指甲要抓杜秋娘的脸。杜秋娘仗着人多势众,便喊道:“有人要花我的脸,姐妹们一起花了她!”那三十多个妓女起初只是害怕敲头党,如今见到是个小丫头片子,早就按捺不住怒气,便一哄而上,亮出指甲要群殴。
只听街上一声锣响,有人说话:“呔,刚才是谁在唱阉党歌?”
众妓女齐声怒骂:“关你屁事!”
那会儿京城里的人,都恨死了阉党,倒不是因为他们陷害忠臣,而是他们出来买东西从来都是赊账,一赊就是三五年,个别胆子大的去讨债,都是被打掉了门牙回家的。京城里的人,就编派了“阉党歌”,街头巷尾地唱。这歌传到宫里,把阉党气得半死,便贴了一份告示出来,凡是唱“阉党歌”的,都按谋反论处,把他族了。族是一个听起来很伟大的名词,但要是用作动词,就不那么好玩了。京城的老百姓就只能躲在被窝里唱这个歌,也有一些不怕死的滚刀肉,三更半夜跑到大街上,直着嗓子狂唱,唱完了往黑咕隆咚的巷子里一钻,等到阉党过来抓人,他早就跑到八里地外去了。
为了对付这些不怕死的人,阉党在各条街坊都招聘了奸细,半夜不睡觉,蹲在窗子后面监视着街上。奸细的身份都很隐秘,谁也不知道他们拿朝廷的津贴,还专门告密。凡有人唱歌,或是做些迹近谋反的事情,奸细就狂奔到官府里,把值班的锦衣卫拉出来捉人。
却说那些锦衣卫,早先都是在江湖上混的,虽然没有混到剑客的名号,毕竟也曾是豪杰。投靠阉党,当然各有各的理由,有人是因为穷,有人是因为自卑,有人是因为要公报私仇。总之,做了锦衣卫,就不会再穷,不会再自卑,也不会有人再敢惹他们了。这事情看起来好处很多,唯一不好的地方,是经常会被人在家门口涂上一堆狗屎,早上睡眼惺忪地去上班,半夜神志恍惚地下班,都会踩到狗屎,很恶心。
红袖坊的妓女在街上唱阉党歌,本来是为了寒碜鬼王,三十多个人一起唱,声音传出很远。附近的奸细听了,开心得不得了,因为一下子抓住三十多个反贼,可以得到大把的赏银。自从闹了敲头党以后,二更天一过,街上就没了人,既然无人唱歌,奸细的津贴都被扣光了。锦衣卫也无事可干,听了奸细的汇报,就带着三五十号人,举着灯笼火把,拿着刀枪剑戟,要过来抓人。
却说那锦衣卫为首的是一个白面郎君,过去是个采花贼,唤作玉蝴蝶,使一口泼风刀,据说能用刀子劈开飞行中的苍蝇。玉蝴蝶还在做贼的时候,被高人踢中了男根,从此就不长胡子了,声音也变得像女人一样。中秋之夜,别人都去寻欢作乐,只有他被派来值班,那伙锦衣卫的头头说,像玉蝴蝶这样的人,最适合在节假日加班。这玉蝴蝶带着三五十个小当差的,甫一出场,就亮出刀剑,把方无忌、杜秋娘等一干人围在核心。那三十多个妓女认得是锦衣卫,也认得玉蝴蝶,京城里抓乱党少不了有他,三十多条嗓子顿时都哑了。
玉蝴蝶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手下来报:“街那边有一具尸体,黑衣蒙面,脑壳粉碎。”玉蝴蝶说:“那是敲头党干的,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抓乱党。”他瞟了一眼妓女,又瞟了一眼杜秋娘,最后目光落到方无忌身上。方无忌头发蓬乱,脸色青灰,浑身是伤,确实也够扎眼的。玉蝴蝶问道:“刚才谁唱造反歌?”
众妓女齐声答道:“没人唱。”这伙妓女都是红袖坊各大妓院的头牌,平时最会装无辜,一个个把媚眼抛起来。后来有个妓女低声提醒说:“玉蝴蝶是个阴阳人,对他抛媚眼,怕是没有用吧?”
玉蝴蝶见她们不承认,便从身后拽出一个戴毡帽的人,此人帽沿压低,遮住眼眉,便是那个告密的奸细。玉蝴蝶问他:“是这些人唱歌吧?”这人点点头,捏着鼻子说:“一个不差,全在这里。”
玉蝴蝶说:“没什么可多讲的,全部带回去。”这话一出口,众妓女齐声大哭。锦衣卫的牢房,可不比衙门,关进去先抽二十鞭子,把人打成一朵牡丹花,再用十大酷刑慢慢地消遣。这么折磨三天之后,再进来一个审判官,审判官先问你:“你爸爸是不是狗?”这时候你也不知道应该回答是或不是,若回答说是,审判官就说你在撒谎,若回答不是,审判官就说你藐视公堂。总之,审判的结果,就是继续打。这么审过三次之后,受刑的人会招供,连自己家里老母鸡都可能是乱党的头子,锦衣卫的目的就达到了。
玉蝴蝶见众人大哭,并不心软,他说,乱党统统抓进去,那个男的必是乱党头目,更要拿回去严加拷问。杜秋娘见状,便站出来说:“大人,这事与这位相公无关,也不是姐妹们做的。大人你若要拿人,就把我捉去吧。”玉蝴蝶说:“哈!舍己为人,真伟大,必是乱党无疑。统统带走!”
后来,每每想起这一幕,方无忌就说杜秋娘很伟大,很有侠义之风,他就是在这一瞬间爱上她的。杜秋娘听了,很狡猾地说,其实自己当时也很害怕,但是她料到方无忌绝不会让那伙锦衣卫把她带走,这也算是对他的一次考验,假如他不爱她,就会趁这个机会溜走。方无忌不以为然,他说剑客做事不能这么垃圾,不管爱不爱她,都不能开溜。后来方无忌又问:“万一我真的开溜呢?”杜秋娘就笑而不答。杜秋娘没有告诉他,其实自己被抓进去也无妨,锦衣卫的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全是她的熟人,玉蝴蝶这样的小头目拿她无可奈何。这话可不能对方无忌说,他会想不开,因为那天晚上的第三场恶战纯粹是不该发生的事情。
那晚,锦衣卫一哄而上,忽然青光一闪,方无忌的昆仑剑出鞘,立刻有两三个锦衣卫滚在了地上。只见方无忌右手执剑,左手抡槌,青光与黑风相交,仿佛乌云中划过的闪电,白浪里飞过的神鹰。他槌剑合一,一圈杀过,锦衣卫全都退到了两三丈以外。玉蝴蝶见他杀得飞沙走石,难以近身,心中暗暗称奇,正要上前较量,忽然斜刺里闪过一条黑影,快如闪电,一拳揍在他眼窝上。玉蝴蝶吃了这一拳,眼前一片金星,大骂道:“妈的,什么人敢打我?”
只听那敲头女孩朗声大笑:“打死你个阉党!”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京城里敢当着锦衣卫的面骂阉党的人,古往今来都没碰到过。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女孩,都以为是红袖坊的小妓女,如何有这么大的胆子,不但敢骂阉党,还敢打锦衣卫?
玉蝴蝶大怒,喝道:“给我拿下这个反贼。”这一伙锦衣卫也是欺软怕硬的,不想被方无忌敲死,便纷纷朝那女孩围过来。
那敲头女孩面无惧色,就地一个燕子抄水,又闪到玉蝴蝶眼前,左手虚晃,要拔他的泼风刀。玉蝴蝶见她身形如鬼魅一般,断不是红袖坊里的卖春女,心中不敢大意,翻手便打她的肘关节。岂料女孩左手一缩,右拳迎面打来,玉蝴蝶急闪过去,女孩变拳为爪,立刻在他脸上留下了五条血杠。白面郎君右眼乌青,左脸破相,十分地难看。
敲头女孩说:“哼,幸好我槌子在那个乡下人手里,否则早就敲碎你的脑壳。”
杜秋娘听了,便不服气地说:“你嘴里放干净点,什么乡下人不乡下人的!”
敲头女孩扭头冲她扮个鬼脸说:“难道我也要像你一样,叫他郎君不成?”
玉蝴蝶见她们抽空斗嘴,气得嘴都歪了,伸手拔刀,只见寒光一闪,敲头女孩只觉得额前一阵寒风,急忙使了一个铁板桥,一绺头发竟被劈断。那泼风刀原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宝刀,在江湖兵器谱中排名第十九位,不幸被淫贼用过,后来只能排到倒数第十位。刀却是一把好刀。
方无忌见他出手狠毒,要取那女孩性命,急忙加入战团。昆仑剑对泼风刀,又夹着木槌抡来抡去,打得非常好看。那干锦衣卫见状,一哄而上,把方无忌和那女孩围住,十七八件兵器照着他们身上乱戳。女孩喊道:“姓方的,事到如今,还不把槌子还给我?”方无忌说:“不好意思,实在抽不出手来啦。”那玉蝴蝶刀如雪片,此时方无忌若是把槌子还给她,自己的脑袋恐怕就要飞到天上去了。只听锦衣卫一阵惨叫,原来敲头女孩从地上捡了一块板转,照着那几十个脑袋轮番拍下去。板砖虽硬,毕竟不如槌子,而且不能使用杠杆原理,拍起人来甚是费劲。女孩拍了七八个人,起先几个都是头破血流,后来就只起包,不流血,再后来干脆是像在给人抹灰。那厢里方无忌和玉蝴蝶互相砍了二三十招,两个人心里都在后悔。玉蝴蝶心想,这他妈也太离谱了,明明是来抓乱党的,结果抓出来两个武林高手,被个小丫头在脸上又打又挠,传出去就别混了。方无忌心想,哪有我这么倒霉的,几天没吃饭,刚吃了两个月饼,就打了三场架,要是为了一顿饭就得这么打,情愿饿死算了。
玉蝴蝶边打边问:“你什么人?敢和锦衣卫作对。”
方无忌说:“昆仑剑客方无忌。”
玉蝴蝶说:“没听说过。”
方无忌说:“刚出来混的。”
玉蝴蝶说:“刚出来混,就跟妓女搞在一起?”
方无忌说:“关你屁事。总比你这阉党的鹰犬强一点。”
玉蝴蝶说:“嘿,土包子,嘴贱!知道我是谁吗?”
方无忌说:“不知道。”
玉蝴蝶说:“我就是当年江湖上的玉蝴蝶,天下快刀排名第三。”
方无忌说:“咦?你不是淫贼吗?”
玉蝴蝶说:“哎,过去是的,现在不是了。”
方无忌说:“你好像没有传说中那么帅嘛。”
玉蝴蝶说:“不好意思,出来得急了,忘记擦面霜了。”
方无忌说:“嘿,你个老屁精,招打!”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江湖上打架,多半是单挑,遇到厉害脚色,也会发生二打一、三打一的情景,好比三国里面的虎牢关三英战吕布,虽然是以多欺少,那刘关张毕竟还是被称为英雄。如果人数再多,十来个人打一个,那就不是英雄了,整个成了流氓打架。这玉蝴蝶刀法奇快,方无忌一槌一剑才与他打了个平手,那厢里敲头女孩用一块板砖斗那三五十个锦衣卫,虽然她身形如电,却也难以应付。女孩的身法,跃上房顶开溜是不在话下,但她惦记着自己的槌子,若是方无忌被宰了,这件兵器落到锦衣卫手里,那可就要不回来了。
就在这时,屋顶上炸雷似的一声吼,震得众人耳膜直跳:“侄女休要害怕,我来也!”
敲头女孩听了这声音,哈哈大笑三声,把板砖往地上一扔,指着那伙锦衣卫说:“你们惨了,我叔叔来啦!”她话未说完,空中忽然落下十几道黑影,为首一条大汉,足有九尺来高,形销骨立,好似一根竹竿。这大汉手里拿一柄铜锤,足有两百斤重,照着锦衣卫没头没脑地乱砸。那伙锦衣卫眼里看到的是那女孩,忽然之间,噗的一声,就只剩下一顶帽子扣在肩膀上,脑袋被拍进了腔子里。因为拍得太突然,这无头的腔子还会在原地打几个转,还会把帽子拿下来,还会用手去挠自己的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他们挠了个空,才发现自己的脑袋已经变成了半流质,这才心甘情愿地倒地毙命。身边的人见到这几个邪门的无头尸体,一声发喊,全都逃到了玉蝴蝶那边,眼看方无忌与玉蝴蝶打得难解难分,这伙人便喊道:“大人,那边来个了厉害的!”
杜秋娘见了这人,便失声喊道:“哇,这是乱党头子郭大锤!”
众妓女便数落她:“秋娘,你交游甚广啊,连乱党头子都是你的相好。”
杜秋娘说:“你们这群蠢货,城门口贴着郭大锤的画像呢,赏银一万两哇!”
敲头女孩听了这话,对杜秋娘说:“我说我叔叔是乱党头子,这可没糊弄你吧?”
那年月乱党满世界捣乱,有人写反诗,有人唱反歌,还有人贴造反标语,这些人都要被抓进去,打成白痴,他们就不会捣乱了。有些乱党比较狡猾,专门教小孩唱造反童谣,什么“岁在乙丑,阉党当灭”,锦衣卫出去抓人,抓进来几百个扎辫子的小孩,有的还穿开裆裤,关在府里好像儿童乐园,没办法只能去叫他们的父母来赎人,可是这些小孩的父母都吓破了胆,生怕一露面就被逮进去,所以一个都不出现,府里实在受不了小孩的哭闹,只得把他们都放了。锦衣卫虽然杀人如麻,但不能杀小孩,杀小孩那是契丹蛮子干的事情,太残暴,会惹起全民造反,那可就麻烦了。
乱党之中,最麻烦的还不是上述这些。最麻烦的拉枪杆子对干的乱党,这些人一不写诗,二不唱歌,举着铜锤就砸人脑袋。锦衣卫虽然凶横,脑袋也是骨肉做的,禁不起二百多斤的兵器飞过来爆头。这伙暴力派乱党的头子,就是郭大锤。官府把郭大锤的画像贴在全国各处,谁能抓住他,赏银万两,加官三级。郭大锤的样子很好认,第一是个子高,第二是长得奇瘦,好像得了痨病一样,偏偏此人力大无穷,能举六百斤重的石狮子,能抡两百斤重的大锤,而且擅长飞檐走壁,官府要抓他,可着实不容易。
暴力乱党当然不是剑客,剑客是不许过问政治的。反过来说,一个剑客要是和官府作对,那就成了暴力乱党,他的脑袋立刻就能值好多钱。
方无忌与玉蝴蝶打了无数回合,从那一刻起,他就成了暴力乱党。这种人首先被官府通缉,其次被剑客所鄙视,同时又受到其他诗歌派乱党的歧视,因为他们没文化,脑袋却是比诗人值钱多了。最后,老百姓也不喜欢这些人,他们半夜里在屋顶上跑来跑去,有时候铜锤不小心掉了,就能把房子砸一个大洞,这伙人还厚着脸皮跑到人家床边去捡大锤,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却说那乱党头子郭大锤揪住敲头女孩,他说,不提防她从家里溜出来,跑到京城来胡作非为,回去定要把她关起来,好好地责罚。说完就要拽她走。女孩听了,使劲地挣扎了几下,奈何郭大锤的手好像钳子一样夹住她的胳膊。女孩说自己那把槌子还在方无忌手里,用手一指,郭大锤放眼看去,只见方无忌和玉蝴蝶斗成一团影子,不由赞道:“好武功!”
敲头女孩说:“叔叔,别看热闹啦,替我拿回槌子是正经。”
郭大锤说:“我去夺槌子,你可要答应我,不许跑掉。”
女孩说:“我答应你就是,你越老越啰嗦了。”
郭大锤对身后那十几个手下说:“看住她!”说罢一纵身,来到方无忌和玉蝴蝶面前。那二人正在酣战,忽然来了一条大汉,一柄铜锤不由分说朝两人砸过来。方无忌与玉蝴蝶同时大喝,往后一跳,大锤砸在青石板路面上,一声巨响,砖石崩裂。玉蝴蝶正要问话,身后那些锦衣卫早就凑过来说:“大人,这就是郭大锤!”玉蝴蝶倒吸一口冷气,心想,今天倒霉到家了,遇到两个武林高手不说,还把乱党头子给引来出来,如此再打下去,自己的命都得搭进去,得赶紧回府里去搬救兵。
那郭大锤看清了,神木槌是在方无忌手中,便大声说:“竟敢夺我侄女的槌子,先吃我一锤!”他人快锤快,抡开了照着方无忌的脑袋砸去。方无忌也不知道哪里来了这么个煞星,见他锤势威猛,能把大象都砸昏过去,赶紧往斜刺里闪去。不料郭大锤人高手长,右手铜锤落空,左手顺势把方无忌的腰带抓住,往空中一举,竟把方无忌扔了出去。照方无忌的轻功,倘若是远远地抛他出去,必定能使一个鹞子翻身站稳脚跟,可是郭大锤比较损,他是像砸杯子一样把方无忌往地上掼。方无忌只来得及使了半个鹞子翻身,后背着地,嘭的一声巨响,摔得身上的伤口全都裂了。只听郭大锤说:“嘿,这小子摔成这样,还捏着槌子不放?”
方无忌在地上打了个滚,灰头土脸爬起来,浑身上下都疼得木了。他返身就跑,迎头撞上杜秋娘,杜秋娘揪住他问:“郎君跑到哪里去?”
方无忌喘着大气说:“不能打了,再打下去我就该累死了。咱们赶紧跑吧!这个仇以后再报!”
杜秋娘指着郭大锤大骂:“你吃错了药了?怎么打自己人?”
郭大锤挠头,对那敲头女孩说:“他是自己人?”
女孩顿足说:“叔叔你打错了人啦!你应该打那个锦衣卫!”
郭大锤说:“可是你让我夺槌的嘛,这小子倘若是自己人,如何会抢你的槌子?”
女孩说:“你把那个锦衣卫打跑了,这小子自然就会把槌子还给我嘛!”
郭大锤说:“噢,原来是这么个道理。你自己不说清楚,那可怪不得我。”他对方无忌一抱拳:“兄弟郭大锤,误伤自己人,该死该死。你不要紧吧?”
方无忌说:“他妈的,世界上怎么有你这种混蛋?”
郭大锤说:“嘿嘿,彼此彼此。”
后来杜秋娘对方无忌说:“郎君一夜四战,打得惊天地泣鬼神,还是先回去歇息把,锦衣卫和乱党的事情,咱们就别管了。”
方无忌说:“算上我在屋顶上跟你吵架,已经是一夜五战了,这么打下去真的会死人的。”他心里盘算着,把槌子交还给那女孩,然后回去包扎伤口,明日一早就溜出京城,从此再也不要来这个鬼地方了。后来他望了望夜空,明月被一缕乌云遮住,槐树的叶子在风中颤抖。方无忌说,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这倒霉的一夜并没有就此结束。
只听屋顶上一声清啸,一条白色的人影轻飘飘落定,月色洒在这人身上,有一层异样的光彩。这是一个女子,头发一直长到脚跟,而且是蓝色的头发。假如你此刻正在吃月饼,就会以为是天上的嫦娥掉下来了。不过,嫦娥手里是不会拿着剑的。
这女子的身边,还有三条黑影,也都拿着剑。其中一人朗声说:“谁是方无忌?”方无忌打昏了头,一抱拳,应声答道:“在下就是。”那三个人说:“拿命来!”方无忌吃了一惊,再看那蓝头发的女子,飘飘然站在屋脊上,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正朝着他瞄,心里忽然明白过来:“天山魔女来啦!”
那三条黑影一起飘落在街中,和鬼王一样,他们都是身穿黑衣,头上罩着黑布袋子。方无忌想起鬼王自称是天山魔女座下四大护法之一,看这个样子,这就是剩下那三个护法了。其中一人指着方无忌,森然说:“敢杀鬼王,受死。”说完从腰里抽出一把黑沉沉的长剑。方无忌推开杜秋娘,右手执昆仑剑,左手的神木槌却藏在身后,打算出其不意敲他一槌。只听那敲头女孩说:“叔叔,敲他!”那剑客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恶风袭来,郭大锤的铜锤直取他的后脑壳。噗的一声,好像砸了个西瓜,方无忌只见那人的脑袋忽然变成了一颗大铜锤,尸体软软地挂下去,才露出郭大锤的身影。郭大锤冲方无忌一笑,说:“这才是天下第一敲头术。”那敲头女孩却说:“叔叔,你身法还是不够快,锤也太重,锤风太甚,让人有所察觉,不算高手。”郭大锤说:“谁让他自己偏要带着头套?再大的锤风也察觉不到。”
那两个护法见同伴死了,先是很诧异,后来就很愤怒,转身去看天山魔女。天山魔女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全杀了,一个不剩。”那两个护法听了这道命令,环顾四周,前面是方无忌和郭大锤,左边是郭大锤的十几个手下,右边是三五十个锦衣卫,更远处是一伙掂着脚看热闹的妓女,总加起来足有七八十号人。凭这两个人要把这七八十号人都杀光,无论如何是件可笑的事情。后来郭大锤说:“这个女人脑子是不是有病?”方无忌说:“她是天山魔女。”郭大锤说:“天山魔女是什么人?”杜秋娘插嘴说:“就是江湖上的大魔头,脑袋比你还值钱,不过人家不是乱党,也没人打得过她。”郭大锤说:“噢,怪不得这么嚣张。”
只听天山魔女对那两个护法说:“愣着干什么?杀光他们!”
那两个护法说:“人太多了,杀不掉哇。”
天山魔女厉声说:“临阵畏缩,我先杀你们俩!”
那两个护法对看了一眼,摇摇头说:“得,您老人家自己来杀吧。这活儿没法干,我们俩辞职不干了。”说罢,两人沿着长街,兔子一样跑得无影无踪。
方无忌后来对杜秋娘说,魔教不是那么好玩的,做一个魔教头子,先要懂得内部管理。好比天山魔女仗着武艺高强,收罗了四个高手,搞了一个四大护法,跑出去可以杀掉江湖上任何一个高手,但是她不懂管理学,很骄傲,又很嚣张,见谁灭谁,这种习惯很不好。杜秋娘就说,一个女孩子拥有睥睨天下的武功,就会变成这样,好比头牌妓女不能去做老鸨娘,否则妓院肯定亏本。方无忌听她乱打比方,就懒得再说下去了。
那天晚上,天山魔女本来是要先杀方无忌,后杀郭大锤,然后把所有人都杀掉的,结果出了个岔子,那锦衣卫的头目玉蝴蝶忽然跑了出来,对天山魔女说,魔女,这郭大锤是朝廷要犯,你若能杀他,就有万两赏银,且升官三级。魔女听了,就问他:“你是什么人?”玉蝴蝶说:“我是玉蝴蝶。”魔女说,噢,你就是那个强奸犯啊。玉蝴蝶听了很不开心。后来魔女说,她最讨厌强奸犯,所以要拿玉蝴蝶先祭剑。只见魔女像鬼魅一样从屋脊上飞下来,她是一个很美的女子,有着怪异的蓝色头发,这种头发是京城所有女人的梦想。杜秋娘见了,就问方无忌:“郎君,这蓝头发是用什么颜料染出来的?”敲头女孩见了,就对郭大锤说:“叔叔,我也想要一个蓝色的头套。”
方无忌摇头说:“这是异域神火教的邪派内功,练到三成,头发就变成红的,练到五成,头发变成金的,练到九成,头发变成蓝的。”
敲头女孩问:“若是练到十成呢?”
方无忌说:“那就会变成一个秃头,头发再也长不出来啦。”
杜秋娘说:“我觉得红头发比较好看。”
敲头女孩说:“还是蓝头发好看。”
方无忌挠头说:“其实金头发也不错。”杜秋娘和敲头女孩就一起鄙夷地看着他,说他是土包子,京城里有很多大秦国进贡的美女,都是金发碧眼,金发在京城里并不稀奇。郭大锤就说,还是秃头最好,铜锤砸上去的声音又脆又响,跟其他人不一样。
他们几个在一边说闲话,那厢里玉蝴蝶与魔女交手。玉蝴蝶想,再也没有比今天更倒霉的了,撞上一群疯疯癫癫的妓女,后来又被一个小女孩打了一通,又来了个土包子昆仑剑客,半道杀出乱党头子,用大锤砸死了好些人,最后竟跑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这女魔头还颇有正义感,偏要先杀淫贼。玉蝴蝶办差多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场面,一口泼风刀使得密不透风,连声招呼身边的锦衣卫上前群殴。那伙锦衣卫早被郭大锤吓破了胆,个个袖手旁观。魔女见状,挽了个剑花,忽然间,手中的剑光暴长三尺,成了一道幽蓝色的剑气。方无忌和郭大锤见了,同时吸了口凉气,因为剑气是江湖上早就失传的武功,据说会用剑气的人,能在百步之外杀人,好像雷公放闪电一样。这种武功使出来,一般的剑客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就跑,跑出百步之外,剑气还是在后面跟着,你绕着柱子打转,剑气也跟着转,非得在人身上戳一个透明窟窿不可。有时候剑气也会跟错人,比如说,明明追的是某甲,正好某乙从旁边走过,剑气就糊里糊涂把某乙的胸口戳穿了,某甲运气好,立刻跑得无影无踪。发剑气的人为了提高命中率,就会发出十七八道剑气,把某乙、某丁、某丙全都杀了,这时候要是某甲还没死,就说明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可以马上去买彩票。由于剑气有这种杀人不认脸的缺陷,凡是被剑气追赶的人,都会往菜市场里跑,因为那儿人多,还有很多鸡鸭豚狗,都能用来做掩护。当然,这种武功已经失传了,因为太残暴,能把全城的人都给杀死,有时候放出三五百道剑气,连附近的耗子都杀掉了,剩下那些无处可去的剑气就把主人一起杀了。
方无忌和郭大锤见魔女要放剑气,赶紧招呼大伙往外疏散。只见魔女的剑气粘在剑尖上,穿过玉蝴蝶的刀光,在他两腿之间扎了一下。这一招叫做“去势”,专门用来对付淫贼的,不料玉蝴蝶毫无反应。魔女觉得奇怪,用剑气又扎了他几下,玉蝴蝶骂道:“操你妈,扎上瘾了?老子早就被去势啦。”说完拔腿就跑。魔女冷笑一声,剑尖上那股剑气像流星一样飞出去,直追他后心。玉蝴蝶也不含糊,顺手抓起一个锦衣卫,往身后一扔,剑气绕着那人的脖子转了一圈,忽然一收,那人的脑袋无声无息掉在了地上。就这一瞬间的功夫,玉蝴蝶蹬墙上房,跑得影子都没了。
方无忌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武功,这不像是武功,倒像是一场恶梦。正诧异间,只听周围很多人鼓掌,原来他们打来打去,把附近的老百姓都惊动了,跑出来五六百号人,远远地站着看热闹,忽然看见魔女放出焰火一样好看的东西,还把锦衣卫的脑袋给卷了下来,都觉得很好玩,而且很解气。
魔女见玉蝴蝶跑了,一肚子没好气,回过头来看着方无忌他们一干人。郭大锤低声对方无忌说:“她要放剑气,咱就往人堆里跑。”
方无忌说:“最好现在就跑。”
杜秋娘说:“郎君,临阵逃跑,不算好汉。刚才你还气壮如牛,说要给你师父报仇来着。”
方无忌说:“她用剑气,我逃跑就不算丢人。”
郭大锤说:“还废什么话?跑吧!”他话未说话,魔女的剑尖又暴长出一股剑气。远处的老百姓见了,一起叫好。郭大锤和方无忌他们正要拔脚,只听远处一阵整齐的马蹄声,銮铃齐响,弓弦声不绝于耳,片刻之后,箭如雨下。有人大喊:“不得了啦!神策军来啦!”四周围观之人听了,一声发喊,四散而逃。
京城里的人说,宁得罪乱党,不得罪流氓,因为乱党的武功虽然高,却不像流氓一样成天出现在街上。京城里的人又说,宁得罪流氓,不得罪锦衣卫,因为流氓不会用十大酷刑。京城里的人还说,宁得罪锦衣卫,不得罪神策军,因为神策军从来不用酷刑,他们都是用重装骑兵满世界乱冲,还有攻城车、铁炮、连珠弩、钩镰枪、投石机……这种武器可以用来对付契丹部队,也能用来镇压暴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那神策军的统领早就听人通报,红袖坊有乱党,打成了一锅粥。后来又说聚了上千个人,呜哇乱叫,还放焰火,很像是契丹奸细在做乱,便点齐两千人马,全是重装连环马,五马一串,用铁甲包得跟饺子一样,前头架着长矛,后面部队拉开弓弩乱射。神策军不分青红皂白,沿街杀来,只见当先的长矛上挂着两具尸体,仔细一看,原来是刚才辞职的两个护法。
这伙神策军杀来,先撞上玉蝴蝶的手下,三五十个锦衣卫来不及躲闪,全都被串在了长矛上,好像烧烤丸子一样。再往前冲,就是天山魔女。魔女见这伙穿着铁甲的骑兵杀来,忙调转长剑,射出三五百道剑气,嗖嗖地在空中掠过,可是神策军都穿着一指厚的铠甲,剑气打在他们身上,一点作用都没有,反而被弹了回去,像没头苍蝇一样满世界乱飞。就这一会儿的工夫,骑兵已经杀到眼前。魔女纵身跃起,踩着骑兵锅盖一样的头盔,抡剑乱砍。她那柄剑,也是削铁如泥的宝剑,砍得锅盖齐飞,前锋部队呼啦啦全都倒下,后面的人马踩踏而过。弓箭手见她破了阵型,便用连珠弩照着她乱射。
那一边,神策军侧翼部队照着乱党猛冲,迎头撞上郭大锤。郭大锤学着魔女的样子,跳到半空,用锤子猛砸,铜锤砸在铁盔上,好像敲锣一样。里面的人被这声音震得七孔流血,全都成了痴呆,那连环马不听使唤,朝着自己部队冲过去,眨眼之间,三五十个重装骑兵都撞得人仰马翻。郭大锤杀得性起,捡着地上的长矛乱掷,凡中矛者,都是当的一声巨响,被戳下马来。那重装骑兵浑身的铠甲足有八十多斤重,倒地之后,好像王八一样,伸着四肢在空中挥舞,就是站不起来。骑兵见他威猛难当,便散开阵型,想从两侧包抄。这红袖坊的街面虽然开阔,到底不是战场,五马并行,便塞得满满当当,如何还能转过弯来?有些连环马刹不住脚步,便朝着街边的房子里猛冲进去,还有些撞在路边的大树上,一时之间,四下里乱成一团。郭大锤杀开神策军,返身去找那敲头女孩,那边天山魔女也且战且退,忽然之间,两人打了个照面。魔女见了郭大锤,一句话不说,当头一剑。郭大锤骂道:“他妈的,这等险恶,还有心思缠着我打!”
那时候,方无忌站在街中,挽着杜秋娘,四周兵荒马乱,没有一支矛戳向他,也没有一支箭飞向他。他觉得很神奇,好像置身在一个游乐园一样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剑客,或者仅仅是一场梦的主角。后来,有一个掉在地上的重装骑兵朝他跑过来,这个人的头盔被敲瘪下去了一大块,照这个形状,他的脑袋应该像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才对,这种形状的脑袋是不可能出现在正常人的躯体上的。此人呵呵地叫着,四处乱转,后来杜秋娘伸脚绊了他一下,他好像一个铁锅掉在了地上,当的一声,再也不会动了。
杜秋娘说:“郎君,咱们跑吧。”
方无忌这才醒悟过来。那时月色已经被乌云完全挡住,夜色浓黑,神策军点起火把,用点燃的火箭照着人堆里射,片刻工夫,大火便把房子点着了,烧得整条街坊通明透亮。火星子在风势下冒起,努力地往夜空攀爬。杜秋娘仰望火势,喃喃说:“郎君,为了你这一场决斗,奴家一生的积蓄全都成了灰烬也。”
后来,那敲头女孩跑到方无忌身边,她说:“喂,土包子,知道什么叫玉石俱焚吗?”
方无忌说:“知道啊,昆仑剑法中就有一招叫‘玉石俱焚’。”
女孩问:“那是什么招数?”
方无忌说:“就是大家一起死光的招数。”
女孩说:“不错,今天晚上就是玉石俱焚,大家一起死光。现在你可以把神木槌还给我了吧?”
方无忌说:“我当然还给你,以后不要再去敲人脑袋了。”他把木槌交到女孩手里,顺手一剑,拨开一枝射向她的乱箭。女孩说:“今夜乱战,各奔东西,以后或许见不到你了。你是好人,我送你件礼物,留个纪念。”
方无忌说:“什么礼物?”
女孩一指那火光映照处,只见天山魔女与郭大锤在屋顶上斗成了一团影子,魔女手中的剑越使越快,郭大锤的铜锤渐渐招架不住。下面几十个弓弩手对着两人放箭,又有一群骑兵围着那伙乱党打得不可开交。女孩说:“这个魔女很讨厌,我要敲她一槌,就算是送你的礼物。”方无忌说:“不可冒险,还是我去救你叔叔。”
女孩说:“你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况且还有那么多乱兵,你只替我把弓弩手杀开就行。”她说完这话,便掠过纷乱的人群,向那火光深处飞去。方无忌挽住杜秋娘的手,仗剑跟上,昆仑剑闪过之处,弓弩手纷纷倒地。只见那女孩在骑兵的缝隙之间穿行,像一只轻巧的海燕,像一片飓风中的花瓣。方无忌仗剑突杀,那伙神策军见了,便把弓弩掉转,朝着他射来。杜秋娘急喊道:“郎君放手,快快逃生去。”忽然之间,她觉得脚下一轻,方无忌已抱住她飞到了屋顶上。只见远处那屋顶,敲头女孩倏忽之间已飞到天山魔女身后,她的身法之快,难以形容。魔女御剑如虹,一团剑气围着郭大锤乱转,在他身上划了十来道口子。正在这时,女孩抡起神木槌。方无忌说,他一生中都没有见过这么快的招数,他看见魔女蓝色的头发忽然散开,幽蓝色的剑气消失了,她就像一片蓝色的丝绸掉进了熊熊火光之中。
再后来,他看见那女孩扶着郭大锤,一直往东而去。那女孩临走前回首顾盼,看到他和杜秋娘站在屋顶上,她对着他们微笑挥手,这小小的乱党,好像用一种永别的姿态在向着他们告别。
那天天色亮得特别早,火光熄灭之后,京城弥漫着一股焦糊味。这座帝国最伟大的城市,变得像个蒸笼,或是像一锅夹生饭。方无忌站在城外七里坡上,他记着那女孩曾经说的,要在七里坡决斗。他认为七里坡是乱党的老窝。杜秋娘说,这里是坟场,只有鬼,没有乱党。
方无忌很惆怅地坐在一个墓碑上,他等了很长时间,但那个女孩和乱党始终没有出现。后来他拍拍屁股站起身,对杜秋娘说,秋娘,昨夜你对我说,一生的积蓄都变成了灰烬,我该怎么赔你呢。杜秋娘笑了笑说,郎君,一生很漫长啊,而灰烬却是那么的短暂。方无忌说,秋娘,我说要为师父报仇,又说要活捉敲头党,这些事情最后都做到了,结果呢,却把整个红袖坊烧成了瓦砾,这么想起来,觉得很荒谬。
杜秋娘问,你现在要去哪里呢。方无忌说,我听师父说,昆仑山在很远的地方,要用一生的时间才能到达,可是去过那里的人,有很多都活着回来了,也许用不了一生的时间。如你所说,一生很漫长,能用来做很多事情,不一定非要憋着去找人决斗,所以我想去昆仑山,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杜秋娘说,我也搞不清昆仑山有多远,最好是用一生的时间都不能到达。她说,一个妓女的理想就是跟着剑客去冒险,具体到哪里去,却不是十分的重要。她这么说的时候,只见方无忌眺望着天空,有一群飞鸟正从他们的头顶急速掠过。这个有关敲头党的故事,也就这么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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