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季与唐杰忠全说相声《友谊颂》
包沙发
落地机
落地机
王铎回忆录《一蓑烟雨》80:
《一蓑烟雨》
王铎 著
六、市井百味:家具的故事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西镇的男人有个习惯,几乎每到礼拜天都要捣鼓点事干。如果一整天下来,没有正经事干,心里就不舒服。
比如,明天是礼拜天,今天下午就盘算开了:是修修自行车?这大金鹿自行车可真好修了,骑一阵子,链子就长了,就耷拉了,得赶紧把后轮轴往后挪挪,抻抻链子。实在不行,就得掐块儿链子了。
还有,家里该买几百斤煤了,一直靠了好几个月。不是天不好,阴天老下雨,就是天热天冷的。反正,理由都是自己出的,当然是给自己找借口了。有时,碰上长病,身体不舒服,也还是不愿意动弹。
那时买煤,大家总喜欢叫上同事或同学帮忙。如果同事和同学一时没空、凑不齐,也拿它当理由。要不,就是埋怨煤店里的煤不好,煤面子多,不好烧。呵呵,那时的住家户,都喜欢要大同块儿、洪山块儿,或者焦炭什么的。如果碰上煤店里来了这种煤,也都会急三火地去抢。
除了买煤,还有买粮。比如,家里也该去买一袋子面了,面缸都快要见底了。或者粮证上的杂粮也得买出来了,再不买就过期了,就瞎了!
西镇人说话,吃了不疼瞎了疼。如果不是要买粮食,就是要铺开家巴什儿,收拾粮食了。这一准是碰上个大晴天,家里的粮食都发霉了、招虫子了、出蛾了。要用小罗把小虫从面里罗出来。再晒晒大米,把蚴子(一种生长在米粒中的甲壳小虫)晒出来。那放在缸里的绿豆、黄豆、红豆和菀豆也招虫子了,都从缸里往外爬了,再不收拾不行了。
还有,家里的两间房子,也该刷刷了。这几天,秋风一起,难得有这么几天的好天气,很上干。趁这阵子刷房子,干得快,人住着舒服。
或者,刚刚给我同事刷完了房子,还剩下大半桶石灰,挺厚的,兑兑水,也把我们家的小厨房刷刷算了。俺娘说多少遍了,给她刷刷吧,都囚死了。
还有,快到冬天了,家里没有引火草了。大锅底的火,难生。最好是抓上把木花,或再抓把松毛,火一生起来,嘎吧嘎吧的那个旺,就别提了。木花得问木工房里的师傅要,或者人家不凑手,刨花的活儿暂时没有。松毛得到八大关、太平角一带去拾。如果能够拾上一麻袋松毛,那这个冬天就算能够挨过去了。
还有,该给家里干干木工活儿了。家里的小橱门子坏了,得修修了。俺娘剁肉的菜板也得刮刮了,窝子够深了,刀都剁不着了。再不,就是家里的菜板、面板坏了,也得收拾收拾了。
还有,明天不但是个大晴天,还没有风,挺暖和。院里几个人商量一下,礼拜天搿伙在院子里互相剃剃头,都轻快轻快。
有人说了,我只要是不剃头,连澡都不愿意洗。这不,快俩礼拜没洗澡了,不就是为了这个头吗?呵呵,这都是些什么外国理由?懒不说是懒,就只说是没剃头。
还有,明天还是到海里钓钓鱼、捞几斤冻菜,才叫过瘾。俺娘喜欢打凉粉儿,哎呀,她打的凉粉儿,都是纯冻菜凉粉儿,真好吃。可没有冻菜不行,我得去造船厂后面,扎猛子捞。那个地方礁石多,冻菜也好,一撕一大把。我带的那个小网兜,都系在腰上,一会儿就捞满了。
还有,家里要打烟筒了,炉子不好烧,俺娘叨叨好几回了,我都装着没听见。上个礼拜天,俺娘气得,都上对门三大爷家去蒸饼子、煮地瓜去了。弄得我出来进去,都怕见到三大爷,怕挨尅!
还有,家里后窗上的玻璃破了,整个一个夏天,都用牛皮纸糊着。这不,秋天也快过去了。上个礼拜天俺同事结婚,没有办法,你能不去帮忙吗?这个礼拜天一定得镶玻璃了,不然冬天小风凑凑的,就冻死了。
除了上面说的这一拖罗,有些有手艺的,还会收拾一下破转椅,修修旧沙发和勒勒棕子床等等。因为西镇有大量的旧棕绳,放在家里也没有用,干这些活就正好派上了用场。
起先,这些活儿总是你给我修,我给你修,二婶子家三舅家五大大家的,修修补补,敲敲打打,到人家里忙活上一整天,糙好会混上一顿饭吃。可是到了后来,谁看着这修起来的破沙发、破床也眼馋,这就有了西镇民间包沙发这一行当。
说到包沙发,估计上了年纪的青岛人都知道。只要是出生在那个年代的人,都对沙发特别有感情。如果不是那个时代的人,也不要紧。后来好多楼道里,黑灯瞎火的,上楼磕磕碰碰的,有好多碍事绊拉脚的东西,这里面就一定有这些破沙发。再后来也有把旧沙发扔在院子里,供人随便坐的。还有扔在大街上,不管难看不难看,占车位的。
你还别说,西镇的老太太、老大爷对这些破沙发是很有感情的。为什么?棕子是当年“破绳”时剩下的,麻袋是当年在码头上扛活儿拿的,木料是给儿子结婚时攒的,破钢丝弹簧是他三大爷家拆沙发床扔的,也有自己用钢丝缠的。
你想想,就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要凑起来,兑付起来,是多么不容易!那沙发布,当然要买了。到哪买去?当然是托了人,到大沽路纺织品批发站去买的。或者是海关后外贸仓库处理东西,要倒地方,托人打捞的。那个时候,割件子衣服还得用布票,不用说商店里没有沙发布,就是有,你也没有多余的布票来买。
我认识的一个董大哥,家住巨野路,就是个包沙发的能手。我们家有一对硬板椅子,他来看了说,把这两把椅子面儿拆了吧,我到钢丝绳厂再弄几根钢丝,就可以缠出十几个小弹簧,包对沙发椅子多好,坐着也舒服。你看看,这都是些技良人,说话也轻巧。
我母亲当然是不同意了。因为虽然材料他给弄,可是这管饭的事儿,就麻大烦了。董哥好喝酒,不过那时没有什么好酒:“115”(即1.15元)的栈桥白干儿、二毛九的红光葡萄酒,或者是一块钱一燎壶的散啤,都行。下酒的菜也很简单:炒花生米、一盆辣蛤蜊,再加上一个青菜和一碗西红柿蛋汤就行了。可就是这块儿八毛钱的,吃上两顿,一般家庭也是受不了的。
母亲就把这件事,在学校里跟高振鲁老师讲了。高振鲁老师说,这个不难,他也会。于是,选了个礼拜六的晚上,他随母亲下了班,一起来到我们家。一边喝着酒,一边端详着这对光板儿椅子,说:“宿老师,你请好吧,这事包在我身上,抽空我就给你干了。”
我们全家人一听,刚刚扑灭的希望火焰,这就又燃起来了。都盼着呐!
谁知,高振鲁老师这话一说,一个月说一遍,三个月又重复一遍,半年再说一遍,一年之后有空还说一遍。几年之后,酒喝好几顿了,再也不说了。
有一次,我在汶上路碰上高振鲁,他说:“我不是还给你家包过一对靠背椅吗?”
我回他道:“你确实是到我家吃过几顿饭,说是要给包对靠背椅,但一直没包。这不,我母亲也早早去世了。”
他听了:“噢——噢——,大概我太忙了,给忘了。”
看官,你看看,这就是那个时代,求个人,可真不容易啊!
西镇人的面子都写在脸上。招待饭,那仅仅是算了干活的工钱。料钱、人情钱怎么算?所以还得额外给他送瓶酒什么的。这样一算下来,就沉了。所以母亲往往不愿意费这个事。再说,给两个硬板椅子上做上对棉垫子,不一样舒服?何苦再另包呢?
但是,追求时尚总还是社会的一个潮流。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当这个潮流到来的时候,你挡都挡不住,谁也挡不住。西镇人讲话,这叫做“人眼随邪”!你看还真怪了,你不包,别人家有包的。
一年之后,那董哥就不包沙发椅子了,说是太费事,改行专门包沙发了。你看,他的活儿随着时代的需要和进步,越干越大发(西镇话:干大了、洋相了)了!
那时的火腿肠,一块五六毛钱一斤。到了后来,这董哥,没有火腿肠,没有老白烧,没广东扒鸡,他还不干了!你看洋相不洋相?说实话,这不叫洋相,这是真耍手艺的,凭本事吃饭。
不过,他原先包的那些靠背椅,由于麻绳勒得不紧,缠绳的方法不大过关,也有弹簧倒了的、弹簧断了攮腚的、沙发布提了鼻儿(西镇话:沙发钉子和布分离了)的等等,出了很多笑话。
当时流行的沙发,都是“一长两短”,即一个长沙发,两个短沙发。沙发的样式也与现在略有不同:不管是长的,还是短的,都是高靠背,带扶手的。沙发包好了,就不再包面,只是额外还要另做一个沙发套子。这是当时的一种勤俭节约的办法。如果包上面,坐坏了,坐脏了,就不好拆洗了。而另外做套子,不管什么时候脏了,都可以随时拆洗,非常方便。
于是,每到临近年根儿,你看吧,好多人家都扒下自家的沙发套子来洗,挂得院子里、栏杆上、阳台上,到处都是。家里一下子有了沙发,这可是西镇人生活水平提高的一个重要标志。过年串门儿时,很多拜年的,都要去坐一坐人家的沙发,享受享受。遇到自家没有的,也一定要学学人家的样子,来年也好再制上一对,展扬展扬。
对于过年拜年,去坐一坐人家的沙发,试试舒适度,端详端详做工,我就是这样做的。还记得刚刚上中学的那一年过年,我们青岛一中初一十四班的七八个同学一起,从早晨到晚上转了好多同学家。等转到了女同学高华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高华家在西康路附近,还记得她家是个长条儿屋,家里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好像全都是月白色的。什么桌布、窗帘、沙发套等等,一色的月白色,再加上几盆水仙、金鱼,还有摆在沙发旁边的一把小提琴、几本车尔尼和巴赫的乐谱,真是漂亮极了。
同学们一口气转了那么多家,我唯独对她家的印象极深。再者,由于欣赏过尚大舅拉提琴的缘故,我对高华会拉小提琴,一直心生羡慕。
当时,孩子们都喜欢用“前途无量”这个词来赞美别人。当一见到高华,我总是愿意将她与“前途无量”来挂钩。有时想,人家高华一定不会与我们这些平平常常的人为伍,人家将来是要进交响乐团、歌舞团和文工团的料儿。所以,每次见到她,都是高看一眼,想象着她的未来,想象着她在舞台上、聚光灯下的情景……
到了高华家,她爸爸正好在家。她爸爸说,高华过年也不出去闯门儿,不出去玩,都在家里练琴。他还催着高华给大家拉了一曲。她拉完之后,我们都鼓掌,而她却显得很平淡,什么也没说,只是咧着嘴笑。
就是在她家里,我看到了一个长沙发。我上去坐了坐,是一个旧式老沙发,做工非常考究,全牛皮的,不落俗套。回家之后,我就跟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说:“那都是大户人家的沙发,她家一定很有来历。”
包沙发一开始,真是买卖兴隆,供不应求。究其原因,无非有三:一是沙发的木骨架为卯榫结构,稳定性好,比较容易制作。二是一开始,也不偷工减料,钢丝弹簧多、棕子多。座垫是大弹簧,靠背是小弹簧。而在弹簧上面铺的棕子,又是里三层外三层,完全是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真材实料。三是由于沿袭了德国和美国的传统,沙发都比较大,还外加了老虎腿儿,体现出了中国文化的传统。这也就是说,西镇人在一开始包沙发的时候,非常诚信,完全是靠卖体力耍手艺,一是挣钱花,二是赚酒喝。
但是,两三年过后,包沙发的理念就不一样了:简单了、快了、变味了。什么人讲话,这叫做“萝卜快了不洗泥”了。
怎么变味了呢?原来,新式的沙发包法是:木骨架不再割卯榫了,而是大钉子硬楔(西镇话:硬钉),并且用得都是破烂木头了。原来的钢丝弹簧,也全不用了,说是一个个地缠绑、固定,太费事,而是用厚海棉来代替。之于棕子、麻袋片,就更没有市场了,代之以碎海棉、薄海棉和破棉花。这么说吧,原来两个人三天包不了一对沙发,而后来,一天包一对,绰绰有余。
于是,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有的人家,沙发刚刚包好,坐不了三四个月,两条沙发腿就劈拉(西镇话:呈八字形分开)开了。一问,有的地方钉子钉撸了(西镇话:空了),沙发瓢偏了。还有的,坐得时间一长就烧腚。一问,都是因为用了大厚海棉和劣质人造革。有的,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毛病,但仔细一看,扶手上、靠背上等等,到处都是歪歪钉子。不但拉手,还挂破了她小姨子的一条粉绿色的百褶裙。你看看,为了图省事儿,为了多赚钱,为了尽快地富起来,问题出了一大堆。
西镇人有句俗话,说是“省着省着,窟窿等着”。这话的意思是,你光图省钱了,最后的结局就一定有个陷阱在等着你,叫你赔钱。有道是: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
接下来,到了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期,西镇民间包沙发的,就渐渐少了,几乎快绝迹了。代之而起的,是许多无证小沙发厂,如雨后春笋,呜地冒了出来。
这些无证小沙发厂,大都是原来那些包沙发的开的。因为有了门头,就可以承揽公家的活计,还可以开发票。所出的沙发,当然也全是“三无产品”。就说是一个小小的团岛吧,多大点地儿,当年那里面竟然有二十多家小沙发厂,说出来还真会吓你一跳。
有一天,正下小雨,在天津路春和楼门前,突然一辆崭新的蓝色大头车在我身边停下了。我抬头一看,原来是董哥。董哥这阵子已经干大了,混上车了,硬要捎我回西镇。
一上车,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原来他开了一家沙发厂,就在团岛。他今天是冒雨给人家送完货,正好空车回来。
当汽车驶进团岛一路的时候,我就问:“在什么地方?”
他回答:“前面就是。”
汽车一扭身子,上了土坡。
我又问:“到了吧?”
他说:“拐弯儿就是。”
汽车转过一个弯,非常泥泞,可还是没到。
我接着又问,他说再转两个弯就到了。我想,团岛我太熟了,前面除了最远处有一个德国人修筑的团岛炮台之外,还有一座叫做“无线电”的老房子,现在是邮电局的职工宿舍。再剩下的,就是一些破烂平房和仓库了。正想着,汽车七拐八拐,终于在一座破烂红砖墙的仓库门前停下了。
我疑惑地下了车,问怎么在这个地方开厂子?他说,这个地方太好了,很隐蔽,找都找不着。
好家伙,我站在厂大门一看,连块牌子也没有,只有墙上用红油漆潦潦草草地写着这么几个大字:宏达沙发厂。其实,他租的这个仓库并不大,也就四五十个平方吧。面糊黑糊黑的,有两三个民工正在抡着大锤,叮叮当当钉沙发。
他见我有点失望,赶忙解释道:“你别看这个地方破,钱挣得厚实。我从来不多做,都是随时定货随时做。我的沙发在家具市场上都有样品,样子很现代。买的人,永远也不会相信是在这个破烂地方做出来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再仔细一看,仅在他这一亩三分地儿,一个挨一个,就有七八家小沙发厂,而且规模和生产方式几乎完全一样。有时,一个工单下来,七八家厂也联合一起做,一起挣钱。
看官你看,在这种地方包出来的沙发,怎么能不坑人!这就是那个时代的西镇沙发业!这就是当年以个人包沙发,而逐步成长起来的小老板!现在,平心而论,他们当年的做法确实不可取。但是我们要知道,那是在改革开放的初期,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市场也不规范,他们是在适应那个时代,孰功孰过就很难说了。
西镇的民间手艺,好多也都与逢年过节、结婚、时令和风俗习惯扯上了关系。就说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吧,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国民经济正处于恢复时期。这个时候,出现了一种向着简约,向着艺术,向着新潮的方向发展的张力。
许多一开始对旧式的铸铁雕花床看不上眼的,就改用新式木板床。原来那些明清式的杌子、凳子、八仙桌和箱柜、厨具等等,也都被视为封建糟粕,弃之不理了。还有民国时的牛皮箱、西装、大褂和礼帽等等也都淘汰了、看不上眼了。代之而起的就成了小方凳、方桌、方木箱、军便服、百褶裙和“布拉吉”(西镇话:即连衣裙,英语音译,出自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北洋政府和南京国民政府统治时期的青岛老码头,也是一种“码头官话”)等等。我认为,对于历史的裁判权往往不在当时和现在,而是在一个相当时期的未来。
到了“文革”时期,西镇的许多小木匠都开始做小方凳了。这种小方凳一开始做得还很讲究,除了卯榫结构外,还有束腰、镶面、碰肩等工艺。小方凳做完了,还要用不同标号的砂纸一遍遍地打磨,然后刷涂料上色,最后再刷清油。这种方凳,看起来做工简单,其实不然,一般的人还真做不了,这是真活儿!
记得当时造船厂的一位八级老木工纪师傅回忆说,在他小的时候,德国造船厂考木工,就是专考这种方凳制作,几乎木工遇到所有基础问题,在方凳制作上都有体现。
现在想起来似乎有点可笑,可那个时代就流行这个——结婚送小方凳的习俗。我们院里他徐家三哥要结婚了,就有李家四叔送给他一对小方凳。都是人家四叔亲手做的,又结实,又漂亮。一开始,这种方法还行,在三哥的新房里本来就有一对小方凳,而这会儿,又来了一对,三哥的眼里不仅直放光,而且心里也美滋滋的。
过了不久,他四叔又要结婚了,怎么办?上次人家送咱一对小方凳,而且做工精细,家里还正坐着哪!这次轮到咱送东西了,可不能再给人家还回去(西镇风俗:别人送的东西,你不能原样原数再送回去,这就等于将人家原来送的,又退还给人家了,不吉利。这就叫还回去)。西镇的老码头讲话了:“可不能再还回去!那叫骂人!”你看看,这西镇的礼道还这么复杂,听起来都钢钢的,不容含糊。
他三哥想,那就送两对吧!两对小方凳看起来也气派,到人家结婚坐席的时候也有说头,不仅成双成对,而且加了保险。什么叫加了保险?就是你坏了一个方凳不要紧,还有替补的。不过……他三哥又为难了:人家那方凳是人家亲手做的,咱可没那手艺,这谁都知道,怎么办?有同事出点子了:这好办,花钱找人做呗。同时,送的时候,你一定不要说是花钱找人做的,要说是同事给做的,替你表达一点心意。
好好好好,他三哥还真的应承了下来。结果,四个小方凳一做好,颜色清油一上,三哥就送去了。一看,他四叔家里已经有两对了,一对是自己结婚添的,另一对是朋友送的。三哥又带来了两对,四叔当然大喜过望:“今年这小方凳可是大丰收啊!”他四叔一边开玩笑,一边给三哥递烟端茶。
结婚送小方凳固然好,但谁都送,送多了,也就不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会让你哭笑不得。等到他六舅结婚的时候,那小方凳已经不再碰肩、镶面了,而是变成了一种像现在这样的简单工艺了。而且,大小商店里都摆着卖。
那个时候,青岛第一木器厂是青岛木器行业的领头羊,这个厂往往会从民间风俗的变化上,找到自己的定位和将要研发的新产品。所以结婚送小方凳这件事,也让“一木”给瞅准了。因此,小方凳铺天盖地而来。
最盛的那个情景,现在你想都不敢想。就说青岛第一百货公司吧,这是中山路上最牛最大的商家,那摆家具的地方,光方凳就有四五百个,摞得顶天立地,简直像小山一样。
这可难坏他六舅了!整整一间十二平方的小屋,还是临时为了娶媳妇借的,仨俩月的期限,婚还没结,光人家送的小方凳就有十六个,摆在家里一大堆,走路都不方便了。不用说是“一木”的了,什么“木”的他都见着害怕了!只剩下站在那里发木了。
没办法,他六舅只好看看谁还没结婚,谁家缺方凳,顺手就送出了几个。不能放在家里等,三等两等,这阵风一旦流行过去,就会连送人的机会也没有了。
“文革”中期,西镇人开始做方桌、半橱和五斗柜。方桌大家都知道,不用说了,从一建国,就流行新式方桌。半橱很多年轻人不知道,有的恐怕还没见过。半橱一般是一米五高,一米二宽,在设计上有小橱、玻璃橱和三个抽屉。
通常半橱顶上是可以放很多东西的,如茶具、暖瓶、花瓶和镜子等等。然而半橱之流行,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可以放收音机。当时,上海出的电子管“红灯牌”收音机和后来青岛无线电厂出的“海燕牌”收音机,都是新一代多波段收音机,正大批进入家庭,半橱正好适应了这个潮流。五斗柜就是五个大抽屉,主要用来存放内衣、毛衣、线裤和袜子之类的衣物。
那年月,谁家有老式家具不稀罕,而能够有套新家具才算先锋派。我们小后院小德家,那时就买上了一个新式半橱,上面还摆着一个上海“红灯牌”收音机,多波段的,非常气派。孩子们都往他家里跑,都想试试新,听听戏,看看光景。
小德的兴趣也来了,给大家演示一下收音机的性能。嘭嘭嘭——他从中波拨到长波,又从长波拨到短。我们一看,他这台收音机,光短波就有三个波段。那时,在白天上午和下午的工作时候,好多台都不播音。到了中午和晚上时间,台就多得数不过来。听不完,也听不够。
那天上午,我们在小德家,快十点了,正是没台的时候。所以小德拨起台来,一阵呲呲啦啦,一阵沙沙粒粒,一阵乌啾乌啾的,逗得大家直笑。
小德赌气了,他就不相信这么好的收音机,就没有个台,邪了!
我家有收音机,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劝他。他哪里肯信?他反驳说:“恁家的收音机都老了,不行了,这是新的,台多。”
呵呵,小德这人,很自信,你就拿他没有办法。
于是,他嘭——嘭,嘭——,嘭嘭!不停地拨了起来。谁也没想到,嘭地一声,台还真的来了,喇叭里传来一段轻音乐,简直美极了!
小德朝我一瞪眼,意思是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小伙伴们也都相信小德的判断,还一个个伴着音乐的节奏,摇头晃脑起来。
没有一会儿,音乐就停了,出现了“嘟嘟嘟”整点报时的声音。紧接着,又出现了一个男中音的声音:“莫斯科广播电台,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是华语广播时间,现在是对中国听众广播时间……”
“哎哟——敌台!”不知是谁这么说了一句。
吓得小德连忙扑了上去,嘭嘭嘭——把台给拨走了。
“不听了。”小德关上了收音机。
我们四五个孩子就都在小德家心神不定地坐下来,喘口气儿,互相看着发笑。因为大家刚才,似乎都经历了非常惊险的一幕。
看官,你可别小看这件事。现在说出来,大家哈哈一笑,感觉连芝麻粒大小的事都不如。可这在当时,也幸亏我们都是些孩子,这要在大人来说,真就成了“收听敌台”的罪了,扑啦不下来了。
小德说:“我大哥那天拨弄的时候,也拨出过这个台。真讨厌,他们专门在人家休息的时候广播……”
我们又是一阵陪笑。
我说:“你只要别把波段放在短波上,就不会有这个台。”
他一听,明白了,就赶快把波段拨到了中波上。这下好了,我们的台也来了。原来,上午十点以后,我们的台,也开始播音了。
在小德家,我们听音乐剧,听广播剧,后来还听过马季和唐杰忠合说的相声《友谊颂》。听《友谊颂》的时候,那是1973年的夏天,我们都大了,都上初二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里面的一些片段和词汇。
这段相声说的是他们到非洲坦桑尼亚去访问的故事。里面有两个歇后语,最为有名。一个是绱鞋不使锥子——针好(真好)。另一个是狗撵鸭子——呱呱叫!说的是,中国的歇后语,英语是没法翻译的。
再就是,非洲人称呼咱们中国人,叫“瓦奇那”。称朋友,叫“拉菲克”。称再见是“夸嗨里尼”!
好家伙,自从听了这个相声。大街小巷,到处有人说“拉菲克”,到处有人临别时喊“夸嗨里尼”。有的时候,一些找了对象的老青年,还把自己的未婚妻,也称做是“女拉菲克”。呵呵,这就是那个时代,捞着什么,就流行什么。
半橱时兴过一阵子之后,还兴过高低橱。紧接着,大衣橱就正式亮相了。大衣橱的出现,可以说是那个时代新式家具的一个典型代表。谁家能够拥有大衣橱,似乎也成了一种荣耀。假如碰上你正要结婚,没有大衣橱是不行的。婚不结也得先有大衣橱!
当时青岛“婚界”流行的“一扭三转四不动弹”里面,最重要的,就是大衣橱。而且,大衣橱的样式土还不行,必须得跟上潮流。
看官,你说这沙发能包,床、半橱、方桌和方凳都能做,大衣橱能不能做?西镇的能工巧匠们当然不在话下了。那时做大衣橱需要攒木料,但不管你攒了多少木料,诸如床底下、门后边、吊铺上和过道里,能放多少?所以要用的时候,往往还是不够的。有人曾经做过这样的形象统计:一个双开门的大衣橱,至少要攒两三地排车木料。你看看,过去结个婚,只这一项,容易吗?
那时,不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有装饰市场,只要你有钱,什么型材,什么木料,什么花边,什么刻花、立柱,都应有尽有。那时的木料来源,渠道多而乱。比方说,谁家儿子要结婚了,东家给几页旧床板,西家贡献一个樟木箱,南家在埠头库工作,二十块钱买了一大堆包装箱板子送来了,北家从林业上捣鼓了两棵杉树也拖来了。就是这么东家求,西家凑,才能给儿子做上套不太像样子的家具。
还记得我院里有个张奶奶最有意思,她的孙子要结婚,没有木料,每逢礼拜天,一大早她就跑到濮县路煤店排队挨号买劈柴。张奶奶七十多了,她哪里能去抢劈柴,所以她还是叫上我们这帮学生来帮忙。想想当年,抢劈柴可不是个好受的滋味。我们这帮孩子那时都十四五岁了,时称“小青年儿”或“大小伙子”,抢劈柴可是一把好手。
当时,煤店的劈柴一来就是好几卡车,把整个店的院子都堆满了,像座劈柴山。这些劈柴,全是木器厂的下角料,一般的只能烧火,有一些大一点的可以做家具,这就要看抢的人的眼力了。
我们几个孩子一起,互相配合,抢得很猛,不到中午头,就给抢了一大堆。
看看张奶奶煤证上的劈柴斤数不够,买不了那么多,我就回家去拿我家的煤证给她用。等到大家满头大汗地把劈柴扛回院子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再看看我们的脸上、身上,到处是劈柴渣子不说,每人的手上还都扎了好几处木刺,碰一碰,钻心地疼。
男孩子们洗澡都是借着大太阳,在院子中间的水龙上猛冲。洗完了,脏衣服也不穿了,只穿个小裤衩,还要聚在一起互相挑木刺。张奶奶见了,笑眯眯地照着我光溜溜的后背就是一巴掌:“大小子,挑什么刺,越碰出点血来越勇敢。”经她这么一说,我们几个都不挑了,就都说笑着,提溜着衣服回家了。
过了不久,张奶奶要包芸豆包子,到我们家里来借面板。我奇怪道:“你家里不是有面板吗?”这一提,正说到了她的痛处,她板着脸说:“给我那孙子,做大衣橱了。那个木匠,简直就是个土匪。来拉木料时,老是说不够,一看门后面的面板,一下就给扔车上了,拉走了。”不过,张奶奶说她并不生气,只说是为闺女时就用那块面板,有感情了,始终恋恋不舍。
现在我说句真心话,诸位别见怪。那时的木匠,还真有些弯弯勾勾心眼儿!你以为他做大衣橱就真缺那块面板吗?错了!他是见什么好,就拿什么,早早晚晚把你家的木头刮嚓光了算事。你就是给他多少木头,也说不够。
越是亲戚,越割肉割上了骨头,这都是有数的。他不挣你的木头,不挣你的钱,他吃什么?西镇人讲话,贼,三年不打,自招。这真正是千真万确的。
后来,大衣橱没人要了,到处扔,成臭狗屎了。那些当年做过大衣橱的木匠,发话了:“我当年,那个什么什么局长,他老婆的小舅子结婚,叫我给做大衣橱。给钱不说,三方木头都不够,还拿了他家一大堆东西,在他家吃了一个多礼拜的饭。嘿嘿!”
这就是说,西镇耍手艺的,也不什么厚道。
看官,你听听,他们把局长也耍大头耍得一个楞一个楞的。哪管小老百姓?有的人灵魂深处藏着一个“善”字,但有的人就没有。
西镇的里院多,院子也多。有的是前院、后院,有的是上院、下院,还有的是东院和西院。改革开放后,人们的思想非常活跃,喜欢创新,大衣橱的制作也从两开门,一下子就变为三开门。
本来,请人做大衣橱,都是悄悄躲在家里做,怕露富。即先把家里的贵重物品放好锁好,沏上一壶热茶,空出地方来堆放木料。一切准备好之后,就把钥匙交给木匠师傅,全家人只管上班没事。可是,改革开放了,人们不必那么拘谨了,所以好多人家都在院子里做大衣橱,显得很时尚。
你还别说,在院子里做大衣橱,有在院子里的好处。一是可以广泛听取邻舍百家的意见,给设计上添点新花样。二是你不在的时候,邻居们就成了你的监工,避免小木匠偷懒。三是不会丢失木料(那时,小木匠趁做木匠活之机,拿人家几块木料,几乎成了天经地义)。四是院子的场地大,能够拉开架子使用各种工具。五是不会扰民。六是还可以将每天刨锯下来的木花碎木头,分送给邻居,用以生火做饭。
实际上,三开门的大衣橱也没流行几年就被组合橱给代替了。到了组合橱时代,西镇的小木匠们,多数已经洗手不干了。这时候,胶南、即墨、胶州、诸城,还有江浙一带的木匠便纷纷涉足青岛。这些县份、省份木匠的到来,收钱少,又不吃酒席,还不存在人情关系,一下子就将西镇的小木匠给压了下去。
有人说:活该!谁叫他们又吃又拿又要钱,最后还赚人情呢!找外地木匠多好,钱可以少花,活儿可以多干,中午晚上,也不过就是包子、饺子、火烧、大锅菜和一瓶老白烧。干完之后,一点钱两清,从此谁也不认识谁,再也不用欠什么人情,多痛快!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小气和自私,但确实在理儿,当时西镇木匠的名声也确实不怎么好。现在说话,不是惟独西镇的不怎么好,是那时青岛本地的木匠都不行,都一个熊样儿。
说木匠,就不能不提油工。这西镇的油工,几乎也与木匠的境遇差不多。不管你是造船厂的,还是4808厂的,还是渔轮修造厂的,还是港务局的,还是四方机厂的,也不管你是几级油工,最后人家全不找你了。
原因很简单:老是吃拿卡要,玩小技巧角,怀里揣着搓板儿,别人真受不了。比如,有的油工说油五遍,如果你招待得不好,立马明天不来了,剩下两遍也不油了。你再去找,他说这两天厂里开会,有紧急任务,抢修,礼拜天晚上又加班。你要是信了他的话,就得傻等,十天八天他也不会来的。
一排组合橱扔在院子里,拿又没法拿,盖又没法盖,看又没法看。放的时间长了,邻居还笑话,所以很多人家都是想方设法打发油工师傅满意。就是哏哏着头皮,叫你满意。你看,多累!
在西镇,跟那时的家庭陈设有关联的,还有落地收音机制作,俗名叫“落地机”。“落地机”的体量大约有两个小床头柜摞起来那么大,上面有电唱机,中间有波段开关,下面是几个高低音大喇叭。闯在家里,很有音乐味道,很神秘的。
一般说来,“落地机”的面板设计,都是因人而异的。有用玻璃画波段刻度的,也有买无线电厂现成材料的。有用墨绿金丝绒做音箱外包装的,也有用镶银丝图案的厚麻布的。有的,不仅为了好看,也是为了控制音量和精度,还在“落地机”上镶一个绿色发光管。打开“落地机”的时候,那个发光管会随着音量和音色的不同,一会儿变粗,一会儿变细,一会儿发黄光,一会儿发绿光,一会儿发蓝光,非常好看。
当时,电器材料非常缺乏,好多到中山路红波电器商店里都买不到,只能到处抄捞:像波段分线器、电动机、变压器和大喇叭等等。只要是谁家有,这些西镇的无线电爱好者们,都要前去登门化验化验。如果碰上人家倒下来的,不要的,也会收来,安装在自己的“落地机”上。
“落地机”其实也跟一件家具一样,做好了,也要在外壳上刷涂料、配色、上油漆。等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就会邀请三五个亲朋好友来家试听。记得我对门楼上有一家有“落地机”的,只要他家的“落地机”一开,嗡嗡嗡的,大低音喇叭响个不停,引得过路的人,纷纷驻足倾听。有些外地人,听到后,还奇怪地询问:“这是什么电器,声音这么大,真好听。”
“落地机”的兴起,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跳交际舞(现在叫做“交谊舞”)。当时不像现在,跳舞可以到广场上、公园里,是公开的,正大光明的。那时必须偷偷摸摸在家里跳,窗户上为了隔音还要挂上厚毯子。只等“落地机”一开,什么圆舞曲嗡嗡嗡地一放,屋里的青年男女就可以蹦蹦跳跳了。
不怕现在的青年人笑话,当时一说起谁谁谁跳舞,都有耍流氓之嫌。所以说,时代的烙印是抹不去的,因为历史在不断地向前演进。现在回过头来看看,那些脚印,似乎都是一串串歪歪邪邪的、幼稚的和不成熟的,但历史就是这样,既是唯一的,也是不能重复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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