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作者:徐刚(作家、诗人,曾获鲁迅文学奖等)
柠檬叶子和李商隐
我曾在缙云山上
听巴山夜雨飘落山林间的
声音,以及涌进溪流时的欢乐,
还有果园诗人傅天琳
抚摸柠檬叶子时留下的目光,
她像抚摸一个婴儿的脸庞
抚摸充满了母性、高贵与神圣
她首先是母亲又是种柠檬的人,
她俯身在叶子旁叮咛:
你们是重庆的柠檬,如同
芳香浓郁精气神饱满,外表粗犷
而肉鲜汁多重情重义的重庆人……
在秋风秋雨如期而至的一个清晨,
曙色与晨雾在缙云山缠绵
交织成一个果园的梦
在果园里飘忽行走的诗人之魂
如梦如幻地听见,天上有声音追问:
假如柠檬叶子可以飞舞喜悦,
假如秋风秋雨可以点滴成诗,
重庆儿女,我的中国同胞
还记得“巴山夜雨涨秋池”吗?
傅天琳:诗人是时代的歌手和弄潮儿,
有苦吟者,佳构传世成为历史的存在,
诗歌是存在的家,曾经在这里经过
你携走了夜雨,我栽种着叶子
现在让我和你一起
“沿着叶脉走一条浅显的路
反复咏叹,反复咀嚼月光和忧伤;”
“果园,请为我打开芬芳的城门
为我胸前佩戴簇新的风景,
我要继续蘸着露水为你写诗
让花朵们因为我的诗加紧恋爱
让落叶因我的诗得到安慰。”
多么好啊!抓紧恋爱!
一条浅显的路,通向岁月的幽深:
“巴山,请你为我打开山门
或者一扇窗户,
我是果园诗人的云中朋友,天地旅人
我来自唐朝,性好漂泊,喜爱风景
我要重访巴山,看望沧桑
还有为我煮茶,至今口颊留香的重庆人”
遂即飘然,诗与梦魂。
插图:郭红松
大火与背篓
八月,重庆连续高温,夜晚
巴山传来了森林大火的警讯
山火群发,点多面广,从8月17日起
一周内十余起大火发飙:
长江漂来了重庆,漂来了山脉丘陵
城在山间山在城中道路曲折高低不平,
我曾被挤在马路中间,跌宕着想象:
重庆怎么变成一座城?
城里住着一群什么样的人?
我亲见,巴山夜雨能落到市井深处
再流进朝天门,嘉陵江孕育着
一座山城,一片峰峦,一群乐天的人
孕育着它们的性格和命运:
前行时只能向前,说话要大声
有啥说啥,不要拐弯,不要假斯文。
不吃麻辣烫?你干吗来重庆?
不喝点烧酒?你咋个做男人?
重庆的人举重若轻
重庆小面筋道耐品
重庆的路高低曲折
重庆的摩托穿梭横行
重庆的柠檬酸甜鲜嫩
重庆的妹子漂亮超群……
一切都是天生
一切都是重庆人的命运:
背篓摩托还有棒棒妹子只能砥砺前行。
缙云山一山都是火啊!
火舌兴奋地颤动着,逼近山城
在号令之后,或者还没有听到号令
人们赶往缙云山:我能做些什么?
消防队员大声喝令:后退!后退!
那你们呢?你们为什么偏向火山行?
于是,就有了不需要动员的重庆人
还有背篓里的矿泉水、豆干、面包……
那背篓上有外婆的汗迹和温馨
它被宁静地安置在阳台一角
曾经的风霜雨雪也在背篓里存放
还有一年四季,花开花落,闪电雷鸣,
现在,是外婆最高兴的时刻
她的背篓,她们的背篓,重庆的背篓
正成为重庆男人和女人的盛装
正成为志愿者,向着缙云山集结
背篓里的那份心忧,如火如焚
背篓们联结的队伍,负重前行
此刻,永不退缩的是灭火人和背篓群……
入夜,天上的星星依旧安静地闪烁
月亮挂在火光吞没中的山林
对于人间的灾难
夜空看似冷眼相向,其实忧心万分:
白云和乌云不甘地来回穿越
星月高悬,不肯离去,它们要为
那一条崎岖的背篓之路
多送去一点光明,多送去一片
星光月色洒落时的温情。
火焰中的消防队员需要水,
火灼烤他们的皮肉,皮肉中的水分
他们渴,他们扑火挖沟,筋疲力尽,
背篓里有水,背篓在艰难行进
通往山顶火场的路崎岖、陡峭
他们手脚并用爬过七十度高坡的山顶
他们甚至只见火光看不清灭火人
顺风卷来的火焰把山烧灼成熔炉
人渴、消防服渴、灭火器也渴
志愿者送上水,救命的水
大口喝水,血管里重新浪涛滚滚,
泼到身上,一瞬间成了水气烟云……
为人与山降温,需要更多的水
只有越野摩托车才能更快冲到山顶:
火情就是命令,刹那间
重庆车灯闪烁,重庆马达轰鸣。
骑士之歌
来了!来了!重庆的骑士
从大街小巷里飞驰而出的爱车
满载着飞驰的爱心
不要问我冲向火场昼夜无眠的理由
那是我的家乡,我心中永远的风景
不到第一线,不向火山行,
我们就是不肖子孙!
谁也不认识谁,谁都争抢着风险
谁都叮嘱旁人:山路弯折,小心!
当西方的骑士和长矛早已成为历史
21世纪的骑士,今在何处?
答曰:在世界东方,在日出之地
一个文明古国的大江之滨
他们的名字叫:中国重庆人。
他叫龙麻子?还是龙骑兵?
他是个外卖员,自称是跑腿的
他二十出头,有青春年华的梦想
攒了三个月的跑腿钱
买得一辆心爱的二手越野摩托,
山上一着火,龙麻子便越野而至:
“我能做点什么?我有摩托。”
龙麻子背起装满水和食品的大背篓,
冲向山顶,摩托车颤抖着轰鸣声
临时开出的小路,残留着颠簸嶙峋土坑
龙麻子摔倒了,眼冒金星,爬起
他和他的车嘶叫着继续向上,向着
热焰腾腾处,火势顺风扑面处
向着消防战士们凤凰涅槃处;
那里没有胆怯,只有豪情
那里没有利益,只有使命
那里没有自己,只有他人,
那是灾难之地,甚或是牺牲之地
那里又是美好之地,圣洁之地
那里充满着友爱,互助
那里找不见半点私心
在没有路的路上,连接着呼啸着
一辆又一辆摩托车,他们都是龙麻子
他们攀登在一种说不清的境界中;
愈接近火场,愈接近扑火人
那感觉愈分明:灼痛,钻心的灼痛
走近从火场扑出来的勇士身边
递过矿泉水,一瓶又一瓶的矿泉水
“兄弟,你是从云南过来的吗?你叫啥?”
“谢谢你,谢谢重庆人,我叫中国武警!”
龙麻子们把山上的火光、灭火者的神勇
连同缙云山岩石的呻吟,在刹那间
传送到山城摩托越野群
顿时,更多的摩托车队,风驰电掣
从重庆的四面八方冲到山下集结点:
“装起!再加!”他们的背篓满满当当
他们背着油锯、灭火器和生活用品
上山下山,摔倒了爬起,爬起再前行,
因为责任的担当,也仿佛是林火的诱惑
诱惑你和它“掰手腕”
诱惑你发动从未有过的速度与激情
诱惑你践行踔厉奋发的大无畏精神
诱惑你用血肉之躯与山火对话:
不是我退你进,就是你退我进
你必须退我必须进!
把一分一秒都用双手攥紧,在骑士眼里
时间不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
山的生命城的生命父母和娃娃的生命!
雄起!雄起!他们如英雄一般
在火的边缘,在悬崖边缘,在生死边缘
来回驰骋,势不可挡,威风凛凛。
魏松涛是汽修店主,“还修什么车?”
关门!四天往返火场,妻子一路陪伴
陪他说话,陪他提神,陪他摔倒;
四十度高温,车乏人困
龙麻子想打个盹,“不行!”
他自己命令自己。喝半瓶水
再用半瓶水浇在头顶,
挖掘机正等着他们车上的钢筋
他们把自己也熬成了“钢筋”
这些“爆参子”——重庆百姓眼中
闯劲满满却也莽撞的年轻人
在没有路的路上,一点一点爬升
它们的攀登是别一种攀登
是轰轰烈烈,也是清澈宁静;
他们和灭火战士一起
筑起了我们新的长城。
当山顶火光熄灭残烟四散
如凤凰湼槃,它是重庆的光明顶。
摩托车破烂了,摩托车手回家了
明天去修车,该干啥干啥
让背篓也稍事消停,它们不是物品
它们是活着的生命,
龙麻子大吼一声,震惊山城
“重庆赢了!回家睡觉!”
油锯手说
我1989年出生于安徽,叫黄佳琦,
我不是重庆人,连重庆话也说不利索
我在缙云山下生活了十二年
十二年花开花落,十二年巴山夜雨
缙云山已经是我的山
重庆已经是我的重庆。
我开车疾驰一路狂奔到山下
第一回做志愿者
不知道怎样报名?
这时有一个高个儿在大喇叭里喊话:
“会用油锯的集合,上山砍树
紧急修建防火隔离带”
我冲向前去:“我是油锯手!”
我领得一把油锯,一份荣誉和神圣
我记得那种摄氏44度高温下的期待
每当一组摩托出发
便有一阵欢呼声为壮士送行;
直到我也跨上了一辆摩托车
坐在一个陌生人的背后,他让我抱紧
我在欢呼声中冲向浓烟,
我分在七组,有一个老外,共十三人
都是陌生人,生死与共的陌生人
此时此刻,用不着定义陌生和亲近
感受到的是人心火热,相爱相亲,
我们把燃烧的树枝搬走
再扛着油锯,爬过一个又一个阶梯
爬向更高的山顶,
爬山耗尽了我所有的体力
我会用电锯,面对油锯束手无策
我为了扑火而做了冒牌的油锯手
两天没有锯断过一棵树
我在羞愧中一声不吭
扛起断木树干,推向悬崖
我用尽全力,仍然羞愤难当
周围的油锯手们都在锯树都在拼命
“根本没有人管我在干什么”。
但,“生平第一次我真正感受到了
身在集体中的快乐”!
都是灰头土脸的云南甘肃重庆人
还有拍马而来的一个陕西娃
现在他们都是重庆人
我锯不了树便用尽剩的力气干杂活,
还拍下了火与灭火者的身影——
那些解放军那些油锯手那些陌生人,
我又在电脑上袒露心声:
“山火中,一个不怎么光彩的油锯手”,
叙述了生与死,叙述了火与人
叙述了一个人面对灾难,
怎样找到确切的位置:与奋勇者一起
站在大火的对立面,阻挡它的前进!
一面是火墙,一面是人墙
两天没有锯断一棵树,但
“我也是人墙里的一块砖”,
砌在一起,垒在一起,连同背篓摩托车
刀斧灭火器和油锯
“个体,在这堵墙里消失了”
从此成为永恒!
我用大火中拍下的火光烟雾人影
追寻生死与共的战友:
哪怕在评论区留下一言半语
“把你的故事说出来
让更多人看见这堵人墙里的一块砖”
我首先想起拿大喇叭喊叫的大高个:
“我们要安全上山,安全下山”!
周围的志愿者一片吼声:“好!”
大高个看到文章,现身了:
“我就是你说的拿着喇叭喊的大高个”
他也是志愿者,嗓门大个子高
天塌高个儿顶,他便顶上了。
他聚拢三四百名志愿者和背篓
摩托车,井井有条发号施令
像一个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
我收到了1400多条留言
所有的开头千篇一律:
“我是”“我也是”直白且毫无韵味
却是巴山上或已消失的脚印,以及
永不消逝的与山火搏斗的场景
是战士的集合自发的豪情生命的咏叹:
“我也是油锯手”
“我是你们七组多出来到八组的”
“油锯七队小组长是我先生”
“我是摩托车队的一员”
“我是医疗点的那个医生”
“我是不收钱的出租车司机”
“我是女生,不许上山非典型搬运人员”
“我是专门送水的”
“我送去了重庆妈妈做的冰糖冷饮”
“我是做盒饭回锅肉的厨子”
“我是在山下面帮忙的小姑娘”
“我是农民工”
“我是刚考上大学的学生”……
我还期待着一个威猛的大叔
爬大树用双手扑灭树梢火势的军人
希望得到他一个最简短的回应,
爬树大叔说:“一朝从军,终身为兵
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我是”
“我是”……
环境使语言改变了执拗的特征
接踵而来的“我是”成为诗行
成为直击污浊与虚无的强音
他直白而诗意地告诉人们:
哪里有危险,那里便有拯救
便有自助自救的重庆人
便有不需相识的陌生人
便有八方来援的中国人!
我要把大火与油锯手的信息
“提供一份存在过的佐证”
把相关消息检索一尽,打印裁剪,
把所有回复的纸条装裱成一幅画
“语言是存在的家”,我陶醉于
每一张纸条的言说,和它们的主人
我会想象关于他们的一切
工作爱情与家庭……
你的摩托修好了吗?
你的骨折接上了吗?
你的太太临盆了吗?
你的老妈出院了吗?
你的大学开学了吗?
你的茶馆开门了吗?
当宁静的夜晚
新月如钩,挂着我的思念
满月似镜,映出我的亲朋
“寂静并非单纯的无声”
我们对话,我们回忆
在月下,在江滨,人相望,声相闻:
我们是万里长城一块砖
我们是重庆人!我们是中国人!
送别
一段航拍的重庆山火与灭火人群
在中国、在世界传布
上千名志愿者的头灯
连结成一条蓝色的光带
与火海坦然相对。
山上是森林,没有灯光
战士们用铁锨、斧头,在志愿者
头灯的光照下,挖出一条隔离带
挡住了火势;
无人机拍下了黑的夜空,红的火焰
奋斗在第一线的扑火人,以及
闪烁光明无所畏惧的头灯,
两次转发这些图片的华春莹
让世界为之惊叹:
这就是中国!这就是重庆!
山火熄灭了,山城安全了
飞车1500公里的驰援者们
要回家了
战士们说:“这是一次最艰难的撤离”。
重庆不舍我们,我们不舍重庆
想多看一眼和我们并肩的志愿者
摩托车手油锯手背篓客
他们的可爱使人吃惊:
从来都是看见大火往后跑
生生往火里冲,拉也拉不住的
是重庆人,重庆崽,重庆的年轻人;
给山顶送水,送冰水的背篓和摩托
它们肩负着一个城的使命
当大火要烤干灭火者最后一滴水分时
背篓来了,摩托车来了,冰水来了,
“我们和重庆人一起救火
重庆人送的水延续了我们的生命”……
“啥子话?没得你们救火
连重庆都没有命”!
万人空巷,扶老携幼,涌到马路上,
提着鸡蛋水果食品各种小吃
所有重庆好吃的
除了火锅都搬到了大街上
围住了撤离的车队:
重庆人说:要不收下,收下重庆的心;
要不留下,做重庆金龟婿……
汽车被困在别样热潮中,寸步难行
本想悄悄离开的车队停下了
握手,话别,再摆下“龙门阵”
此情此景,倾国倾城。
泪水涌出来了,泪水发出声了
眼泪落满山城路
一滴一片云,一滴一阵雨
一滴一声雷,一滴一个坑。
世界说:“这是中国独有的场景”,
重庆人说:“浪个办嘛!焦人啊!
他们要走了”。
山城街道上铺陈着十指连心
铺陈着骨肉情深。
是夜江滨,秋风朗月,月下有歌吟:
短长亭,古今情,
楼外凉蟾一晕生,
雨余秋更清。
暮云平,暮山横,
几叶秋声和雁声,
行人不要听。
重庆人
重庆人是吃麻辣长大的人
重庆人是火暴脾气的人
重庆人不会转弯抹角
重庆人喝嘉陵江水长大
重庆人有点儿自由散漫
重庆人不好说空话
重庆人爱耍,好打麻将
重庆人习惯自封为“老子”
却从不认为老子天下第一
重庆人不缺理性,又多了点野性
重庆像巴山、嘉陵江一样
友爱亲善,接纳着远方游子;
重庆人从不自卑,也从不自大
重庆人只是格外自信
重庆人知足常乐
重庆的娃儿能开摩托能做“棒棒”
重庆的妹子用不着浓妆艳抹
重庆人能把焦虑变成幽默——
幽幽地说,默默地笑
重庆人在自嘲与自豪之间
游刃有余地漫步
重庆人不会抑郁
他们瞧不起羡慕嫉妒恨
善于在自己的方言中溯源寻根
在有声调的、乐曲般的旋律中言说
古典与现代并存
他们的语言是从地里冒出来的
鲜活的生命,
是“对着天空开放的花朵”。
重庆是人间烟火气格外浓重的城
重庆人是富有趣味的人。
只是在这一场森林大火中
中国和世界看见了不一样的重庆城
不一样的重庆人,
他们使哲学家和思想家们
感到困惑:改变一座城和一群人
需要读多少书?用多少时间
修身养性?需要多高的学历?
做多少回“拓展”和理论培训?
怎样才能教会人们为了栖居的城
为了素不相识的人
为了一座山的风景
奋不顾身,自我牺牲?重庆的勇士们
大多没有高学历,也来不及培训
当灾难不发预告,在突然之间发生
它也是一种检验:这座城,城里的人,
怎样面对他人?怎样面对奉献?
怎样面对生死?
怎样“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重庆人不需要说教
重庆人有一种热血天性
重庆人不是在口头上,而是
在行动上有保家卫国的精神,
大江东去,浪淘尽,多少风流人物,
也有雪浪花撞击礁石粉碎自己的豪情
是长江前仆后继、劈山裂石的无畏无惧,
还有江姐红梅的红色基因!
重庆人有共度时艰的传统,
重庆人为家国所付出的热血
成为长江的别样支流,
红色水分子源源不断地
流淌在重庆人的血脉中:
国家利益、人民利益至高无上!
重庆人是平常人,重庆人同样有烦恼
重庆的平民百姓,平民百姓中的穷人
谁不在挣钱养家、油盐酱醋中操心?
但他们不会在烦恼中沉沦
一壶茶,一桌麻将,哗啦哗啦
谈笑间,顷刻云淡风轻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日子不都是这样过去的吗?
重庆人珍惜太平日子
把平常日子过得有麻辣的滋味
重庆人总觉得自己普通而平凡
殊不知,这个年代的平凡就是楷模
这个年代的普通就是高贵;
然后,以火焰作背景,用背篓摩托
和人墙,砌筑出一行大字——
重庆精神!
待明年秋风起
今年,秋天的时光已迈过一半
白露之后是中秋
月亮像冰轮,洒下清凉的月色
抚摩着受伤的巴山和崎岖小道
以及骑着摩托,赏月的“爆参子”们,
缙云山上,重庆人正在拾荒捡枯
清理战场,有时候却不得不停下,
面对着那些陌生而又亲切的脚印……
用不着说重庆变得伟大
重庆人过着和以往一样的日子
买点小菜,喝点小酒,泡一壶茶,
泡出一大堆“龙门阵”;
他们心里总是牵挂着一座山
被大火焚烧,就连岩石也呻吟的山
重庆人要为它重栽满山绿荫
重庆人要为它呼唤荒野生灵。
我在今年中秋的明月下
遥想明年秋天的重庆
月亮不会变成新的月亮
朝天门拍击着相类的浪花与涛声
只是在云端之上
声音和场景会重新集结,仿佛重见
牺牲的战士万惠文,一个不朽的灵魂
因为清纯的爱冲进烈焰时分……
然后是宁静,宁静就是涅槃
是一个生命离去时
天和地的默悼,成为巴山的一部分
我在望月,重庆人也在望月
我们的目光会在月亮上邂逅
目光的叠加,使月亮变得更圆?
目光的偶遇,会不会触碰出火花?
目光与目光不会客套和寒暄
只有透澈和晶莹的爱
我的目光告诉重庆:
徐刚老矣,已经步履蹒跚
但,待明年秋风起,我会重上巴山
为新绿祝祷,为重庆献上赞美诗
挽巴山夜雨,拾柠檬叶子
滋润我枯瘦的心情;
我还会在云里雾里寻觅
骑驴的李商隐,种花的傅天琳
我们讨论着一个几是永恒的话题:
任一时代,诗人何为?
古往今来,诗性的流传随同汉字
生死与共,表里相亲,从未断续
如同大江东去,淘去了千古风流人物
却淘不尽,人间天籁,风雅音韵……
诗人啊——假如你是真的诗人
你的命运只有一种可能:
关心山上的树有没有自己的天空
关心地上的江河能不能自由流动
关心小草野花和普通人的命运
关心大地上发生的一切事情……
于是我听见天上和地上
古今诗人的聚集与吟诵
成为一种悠长绵远的和声:
我们在巴山之顶
我们在英雄之巅
我们在秋风秋雨中出发
举起柠檬叶子
走遍大地森林。
壬寅中秋于北京
《光明日报》( 2022年09月23日14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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