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外的桂树开花了。
淡淡的花香唤醒了清晨,也唤醒了沉睡的人儿。
阿太从前总坐在阳台的竹椅上,沐浴着沁人的桂花香,静静地望着窗外。佝偻的背像失去汁浆的枯树藤,久久地僵在那儿。阿太的眼里黯然无光。
此刻,一瓣小小的桂花随风飘进了窗子里,摇摇摆摆地,将要落在这矮矮的竹椅上。
晚香·追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苹果,是刚上市的红富士。她要带回去给阿太尝一尝。
到了家楼下,她抬起头,望向阳台。她看见阿太像往常一样坐在竹椅上,望着窗外。阿太似乎也看见了她,手贴着窗玻璃,嘴一张一合的,好像在唤她的名字。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她心里始终揣着一句话:不能让阿太等急了。
阿太不爱说话,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这个耄耋之年的老太太总是坐在阳台的竹椅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在光影里,像一尊静默的雕塑,望着窗外,不一会儿便打起盹来。周围一有动静,阿太便微微睁开眼,浑浊的眼睛追循着声音的方向。
阿太仿佛被困在了蒙尘的窗子里,触不到时光里的温度。
而窗外,总能给阿太带来惊喜。阿太喜欢望着窗外,那里有一个大花园,有整天追逐嬉闹的孩童们,喜怒哀乐轮番上演。这是一部纯天然的电影,阿太喜欢看。在阿太的时空里,窗外很小,小得只剩下孩童的喧嚣,省略了所有的风景,省略了所有的记忆。
但重要的是,阿太能在窗外看见她的归来。她回来了,阿太呆滞的目光就鲜活起来,眼里有着金桂般的光芒。
一次,她在房间里看书,忽然听见房门口有鞋子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她回头一看,很是惊讶,她没有想到阿太会来房间里找她。
阿太坐在她身后的床沿上,和她说着含糊不清的方言。说天气冷了,你要多穿衣服;说学习累了,你该早点睡觉;说奶奶在炖老鸭煲,晚上会烧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阿太说着一切自己能想到的东西,也许是白天寂寞得太久了,此刻话语竟喷薄而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阿太继续说着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话语,可她像听新鲜事一般,时不时点头回应着,不忍心打断阿太的回忆。她有时会觉得,阿太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生活在新时代,可记忆中都是旧时光的事。阿太的生命仿佛就静止在那几年,静止在子女的小时候,静止在自己年轻的岁月里。
阿太正讲在兴头上,房间外面传来奶奶的大嗓门:“妈,不要去打扰她学习了。来来来,坐到沙发上来看电视,你最爱看的《老娘舅》放了。”
阿太顿了顿,止住了往下说的话,有些舍不得。“那我出去了。”阿太像个乖孩子,摇摇摆摆地走出房间,房门口又传来鞋子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阿太进来时,她正在看龙应台的《目送》,目光正落在那一行上: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可她分明地看到,阿太在追。她眼前这个走在生命末端的老人,手扶着床沿,脚挪着步子,在一点点追。阿太虽然老了,可心里依然有梦,有小小的倔强。阿太想像枝头的桂花一样,在黯淡的翠绿中追寻金黄的新生。
阿太的心头有一扇窗,可阿太老了,已鲜有气力,用枯瘦的手打开心头那扇窗,走到窗外去,真正接近那沁人的芳香。
暖情·偎
金桂是美的,尤其是绽放在枝头的时刻。我喜欢美,也珍惜美,我要跑赢时间,追在金桂飘落前,让美成为永恒。
我常找新点子逗阿太开心。
“阿太,来,吃苹果。”我叉起一片刚削好的苹果,送到阿太嘴边。
“太多了,你吃,你吃。”阿太把叉子推到我嘴边。
我咬下一小口,重新叉起,送到阿太嘴边。“这样够少了吧,嗯?”
“你吃,你吃,我不饿。”阿太又把叉子推到我嘴边。
“吃一点嘛,吃一点嘛。”我撒娇地说。
阿太终于答应了,微微张开嘴,咬下小小的一口。
“再吃一口嘛。”阿太拗不过我,嗫嚅着嘴,又听话地咬了一小口。
阿太笑了,咧开了嘴,露出了那副每日被她洗得白净的假牙。
大年初三,是阿太的生日,春阳融融。“多好的天啊,我们一起去外面逛逛。”我提议全家驾车带着阿太去西湖边转一转。阿太走路不方便,平日总是窝在家里,家是阿太生活的全部空间。听到去西湖游玩的好消息,阿太愉悦地换上新衣新鞋,一如小时候迫不及待出门游玩的我。整个城市对阿太来说,都是个全新的世界,陌生而新鲜,可阿太却不像孩子一样爱探索。不管去哪里,阿太都没有任何意见。只要和家人在一起,阿太就安心,就不害怕。
和煦的阳光从车窗外洒进来,带着阵阵草木和空气蒸融后的清香。我坐在阿太身边,不停地指着窗外,这个是断桥,那里是苏堤。我希望能把窗外所有事物一一讲给阿太听。稚嫩的手和枯枝般的手握在一起,玻璃窗上映现出我们灿烂的笑容。我仿佛看见,曾经布满灰尘的窗子打开来,阳光穿透房间,洒下一地碎金。
和阿太在一起待得久了,我的身上也有了几分阿太的气息。麻酥糖、条头糕、苏式百果月饼,这些老一辈人爱吃的甜食,我也爱吃。奶奶给我洗衣服时,总能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折得整齐的餐巾纸来。“啧啧啧,和你阿太一个模样。”我笑笑,不说话,窗外飘来的桂花香已点明了我的心意。
“生命的每一分钟里都蕴藏了奇迹,都有一张永垂不朽的青春脸孔。”阿太身上氤氲的香气和金桂极其地相似,这种相似,给阿太的生命带来了新鲜的血液。阿太佝偻的背仿佛直了起来,阿太的眼里也有光了。
夜幕之下,我站在桂花树旁,嗅到清新的香味是那么熟悉。
仰起头,我欣喜地看到,粒粒金黄仍挺立于枝头,比天上的星星更亮。
责任编辑:龚蓉梅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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