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连阔如(1903年6月25日-1971年8月18日)诞辰120周年。6月26日,在中国文联、中国曲协主办的纪念座谈会上,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曲协主席冯巩发言时专门提及,“在100多年前的旧社会,深受新文化运动先进思想鼓舞的青年连阔如,频繁在京津两地多家报纸上发文论著,借用颂扬民族英雄的评书故事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
冯巩还回忆说,1934年,连阔如发表《评书的发源》一文,继而学者金禅雨在《新北平报》分5次刊登《与阔如先生研讨“评书的发源”》犀利发问,连阔如则以《答禅雨先生研讨的“评书发源”》为题发表5篇文章应答。“两人的辩论开启了评书在现代媒体平台上理论研讨的先河,评书起源的年限轮廓经过二人的笔战推演得更加清晰明朗。”在他看来,连阔如坚持几十年如一日博览群书、研究史料,深入探究评书历史渊源、流派传承和发展规律,引领了曲艺理论学术研究的新风。
连阔如36岁时留影。本文图片由三联书店及受访者提供。
作为京派评书的代表人物、连派评书的创始人,连阔如24岁拜师学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便名满京华,获誉“千家万户听评书,净街净巷连阔如”。通过冯巩的介绍,世人也不难发现这位曾经的“净街王”同媒体行业素有交集,颇有渊源——这层关系的集大成者,理当首推20世纪30年代,连阔如以“云游客”的笔名,在北平《时言报》发表长篇连载“江湖丛谈”。并在1936年,由时言报社结集出版同名著述。
在《江湖丛谈》一书中,连阔如对北方主要流行曲种追根溯源、探究流派传承和艺术特色,并以极大的勇气揭露了江湖行当行规和各类江湖骗局,劝诫人们不要贪便宜上当受骗。之于这本奇书,作家王蒙曾评价道:“《江湖丛谈》为我们打开了陈旧中国的一个全新世界,令人叹为观止。”
导演、演员英达更是视若珍宝,“当时我带着情景喜剧这种西方影视门类回到中国,总是迈不过传统文化这道坎,幸运的是我看到了《江湖丛谈》,我有现在的成绩,80%得益于这本书——它把我这个留洋的学生从空中拉回地面,甚至是杂草丛生的泥坑,让我结实地接了回地气。”
各种版本的《江湖丛谈》
《江湖丛谈》自出版以来,早已再版多次。今年6月间,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推出的《江湖续谈》,可谓是连阔如有关旧日“江湖”图景勾画与故事讲述的接续和补遗。同《江湖丛谈》的成书方式类似,《江湖续谈》由连阔如20世纪30年代连载于《新天津》《现代日报》上的文字结集,另以1953年他在中国作协的一篇发言作为附录。全书的内容,由连阔如的女儿连丽如、女婿贾建国两位进行注释整理。
连阔如连载于《新天津》《现代日报》文章之影印件
在连派评书传人、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连丽如看来,《江湖续谈》关注清末民初的市井生活,篇幅较多的是有关那个时代艺人的生活与作艺,是世人了解旧时代社会风貌的好读本。近日在北京,她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以下以受访者口述形式呈现。
连丽如近影
【口述】
父亲出身寒微,平生喜好读书
父亲是个苦命人,本名毕毓珍,又名毕连寿。1903年闰五月,父亲落生在北京安定门外一个穷苦的旗人家中。我家是满族镶黄旗人,祖姓毕鲁氏。满族人指名为姓,我爷爷叫凌保,曾在午门做门甲。爷爷有点文化,既懂汉文,也懂满文,还做过笔帖式(清朝的低级文官),可以处理文件,办理文书。说起来,爷爷奶奶的姻缘和北京同仁堂也有渊源,是同仁堂乐家的一位太太做的媒。奶奶曾在这位太太身边做事,19岁时嫁给了爷爷。
父亲出世前一个月,爷爷就过世了,所以他从小没有得到过父爱。可以说父亲是靠我奶奶给人家做佣人养活大的——奶奶后来曾在王府里伺候过格格,因为聪明能干,格格赏过她一些如意首饰,她拿回来当掉补贴家用。奶奶心灵手巧,我可以给你再举几个例子:
过去小孩子穿的虎头鞋,她就能做一百多种,都不重样。过去给人随份子,家里没钱怎么办呢?奶奶就让我父亲去布店赊布,赊回来的布,她马上就能剪裁,拿浆子一沾就成了件大褂,再送去当铺(换钱)。另外,由于在王府做过事,奶奶会烧一手好菜,怎么蒸肘子、怎么做白肉、怎么做打卤,样样都非常地道。这手艺她传给了我母亲,母亲又传给我。现在一说聚会,朋友们也都爱来我家吃饭,尝尝我的手艺。
由于家境贫寒,父亲只上了半年私学、两年小学,十三岁就当了学徒,进过北京的首饰楼、照相馆,天津的杂货铺、中药店。到烟台、大连做过小买卖,摆过卦摊,饱尝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可以说,他的立身行事是社会这所“大学”教给他的。同时,奶奶知书达理,对他管教也很严。父亲成年后一直勤俭度日,不吸烟、不喝酒、不讲穿戴,所挣的钱除了养家外,全都买了书刊。
1927年,父亲拜师李杰恩,学说评书《西汉演义》,艺名连阔如。后又向张诚斌学说《东汉演义》。北京有一位田岚云老先生,说《东汉演义》名扬天下,听众孙昆波把田老先生书中的精华指点给我的父亲,再加上父亲的天资、勤奋,三十年代末期在东交民巷伯力威电台播讲《东汉》,声名鹊起。
父亲刻苦向前辈演员学习,博采众长,融会贯通。他的表演,书情结构严谨,人物性格鲜明。说书时嗓音宽厚、语重声宠,口齿清晰,娓娓动听。为摹拟好文人、武将,他借鉴京剧表演艺术,融于评书中。也会用马跑、马嘶等口技辅助表演,被听众公认为一绝。对待评书艺术,父亲向来虔敬,他常说站在舞台上说书,要做到“五忘”;忘己事、忘己貌、忘座有贵宾、忘身在今日、忘己之姓名。
评书表演当然要重视基本功,说功、做功、打功自不必提,父亲尤其重视说到谁,就能摹拟那个人物的神情、语言、声态,有时也使用方言、韵白,加上必要的动作,表情状物,绘声绘色,由此形成了自己神完气足、层次分明、起伏跌宕、耐人寻味的独特风格,可以说艺术精湛、自成一家。
我家原住在和平门外琉璃厂,附近有一条古书街,父亲是“邃远斋”、“来薰阁”等古书店的常客。我长成后,曾去琉璃厂中国书店买书,好多书店的同志一眼就认出了我,叫我“小连先生”,津津有味地谈起我父亲当年买书的情景。我记得父亲当年为了考证汉献帝的“衣带诏”一事,购买和翻阅了七、八种《汉书》及《三国演义》的版本。他钻研天文知识,把“借东风”、“草船借箭”说得人情人理;他学习、了解山川地理、风俗人情,以备古今对照;为了评价历史人物曹操,他详细阅读了郭沫若先生的有关著作,登门请教。听众们都有反映,“听连先生的书,不但听了历史故事,还学到了不少知识。”
父亲好读书,毕生坚持学习。作家苏叔阳先生曾对我说,你父亲培养了一代人。苏先生之前曾请我父亲去大学里讲课。我去上海的时候,孙道临先生也同我说过,你父亲影响了我们一代人。他讲话,“我演电影从来没错过一个字,(因为)我手里总拿着《新华字典》。连先生说过,手里不能没有字典,《康熙字典》他也会查。我从那时候开始,手中老拿着字典,到片场的时候也是如此。有一个字读音含糊,我就查。”2002年,我六十岁到美国讲课的时候,最后去的是明德大学,碰见一位在那教学多年的李凯教授。李凯跟苏叔阳、孙道临先生说的话是一样的,都是讲我父亲影响了一代人,我听了特别感动。
父亲不仅是评书艺人,也是媒体人
我们家原来住在琉璃厂,附近的魏染胡同报馆多、文人艺人多,相声演员赵志忠也住在这个胡同。父亲选在这里居住,后来我才明白,他一方面做编辑,一方面也是为投稿方便。说起来,清末时期,多家报纸的报房集中位于宣武门外琉璃西的南柳巷,南柳巷里的永兴寺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报业发行场所。而与南柳巷南接的魏染胡同,也同样受到熏染,1925年一代报人邵飘萍带着他的《京报》来到此处,胡同30号是编辑部所在地,32号是他在京的故居。
1942年,我出生在琉璃厂的国门关胡同1号。这套四合院,三间南房、三间北房、两间东房、两间西房,是父亲租的房子,房东不卖,父亲也不太喜欢这个宅子。他懂得《易经》,觉得北房后面是个大空场,不存财。后来我们家迁到了琉璃厂143号。
父亲懂得《易经》,抗战时期以“乐天居士”之名在琉璃厂的住所开设命馆,靠批八字为生,他给傅作义批过八字。直到抗战胜利,才重新回到书馆说书。为什么在抗战期间不说书?就是不想为日伪政府服务,他甚至还在电台说“博浪沙刺秦”、“完璧归赵”,以此鼓舞人民团结抗战。这种不合作激怒了日伪官员,不但勒令电台将他辞退,还派出宪兵队阴谋暗害。数次死里逃生的父亲发誓不再说书,转而研究《易经》。
《江湖丛谈》《江湖续谈》都是清末民初京津百姓生活的真实记录,《续谈》可以说是接续父亲的《江湖丛谈》,依旧是关注那个时代的江湖百业,关注百姓的日常生活。从出版时间上说,1933年父亲以“云游客”为笔名,在北平的《时言报》上连载《江湖丛谈》,到1936年,结集成册出了第一版。改革开放后,我和老伴儿贾建国又对这本书做了修订和补充,一直到前几年由中华书局推出了最终版。
《江湖续谈》的主体内容,是国家图书馆的于鹏先生在翻看民国时期的报纸,特别是20世纪30年代父亲在《新天津》《现代日报》两份报纸上连载的文字——这些都是父亲在报馆做编辑时留下的文字,于先生一页一页誊录了下来,内容上都是《江湖丛谈》中没有提及过的,那个时期底层人民生活的真实写照。因为之前已经出了《江湖丛谈》的最终版,不好再往里面加东西,所以另以《江湖续谈》的形式推出。为了方便当下读者的阅读和理解,我和老伴又逐段加了注释,交由三联书店在今年6月,父亲诞辰120周年之际整理出版。
《江湖续谈》书封
说起来,父亲不仅是评书艺人,在上世纪30年代也是媒体人,是你们的同行(笑)。他不仅做过报馆的编辑,也亲自做过很多采访调查。《续谈》中的《社会调查之一 老豆腐锅伙》就把四九城当年的老豆腐锅伙(卖老豆腐的小贩们临时的住处)这个行业,怎么做老豆腐,怎么挑担上街去卖?原原本本地介绍了出来。这种“一辣解三馋”的吃食主要满足了底层劳动者的所需,一碗老豆腐配上饼子窝头就是一餐饭。
再比如,从《续谈》里,可以看出父亲很多时候就是以“记者”的身份在做访问报道。《无臂奇怪艺人万能脚访问记》这篇文章,就是父亲和他一问一答完成的。这位“万能脚”本名全敬文,是山东潍坊人,自幼没有一双胳膊,全靠双脚吃饭、喝茶、着袜、提履,甚至还能用双脚变戏法,吹洋号。还有父亲写到《天桥的落子馆》(落子馆,旧时女演员唱大鼓说书的茶馆),也是以记者的名义去探访的。
《无臂奇怪艺人万能脚访问记》插图
《天桥的落子馆》
《续谈》集中介绍了当年北平、天津的演出场所
其实在《江湖丛谈》再版的时候,我和老伴就把每篇里面的“侃语”“调侃儿”(行话)做了注释。《续谈》这一次集中介绍了当时北平、天津的演出场所,比如位于前门外西柳树井(今珠市口西大街)路北的“第一舞台”,是1914年正式开业的,北京最早的新式剧场之一。再比如,1917年北京仿效上海的大世界,在天桥以西的香厂,建了一座五层楼的新型综合游乐场“新世界”,开业后生意极为兴隆。广东人彭秀康便有意仿效这一模式,租用先农坛外坛北段的园地,在1918年开办了城南游艺园,成了新世界的有力竞争对手。这些是《江湖丛谈》里没有的。
再有像北京的天桥,用我老伴的话说,它就是旧时普通老百姓的“文化超市”,来到天桥,相声、评书、大鼓书、京剧、评戏、杂技,包括鸟市、鱼市、卖估衣的可以说应有尽有,是老北京市民文化的基点。
看《江湖丛谈》,了解侃语和调侃。看《江湖续谈》,更能了解旧时代的社会背景,文艺场所和艺人间的关系,了解怎么培养的演员,演员从何而来。我举个例子,在评书界老演员当中,我父亲平辈有一位评书演员叫陈荣启,他的师父叫群福庆,群福庆先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在整理《江湖续谈》时,书中就曾经提到过群福庆先生的事情,但是没说出他的名姓。
他原来学什么呢?学烤糕点的。现在我们烤糕点好办了,包好了馅儿,然后往电炉子里一搁一烘烤,弄好时间就行了。在我小时候,在我没出生以前,烤糕点那可是门纯粹的技术,群福庆先生学了八年,就是因为他爱听书,晚上跳过墙到书馆听书去,结果让老板给开除了,为什么呢?他把糕点烤糊了。由于他爱评书,一想不让我烤糕点,干脆我拜师学艺学评书吧。他拜的师父姓白,叫白敬亭,群先生拜了白敬亭出师之后“挑帘红”。什么叫挑帘红?我就是挑帘红,我的徒弟王玥波基本上也可以算挑帘红。就是我上台一说书,书馆就满座,而且我的声望都传出去了。
旧社会各个门类都有各个门类的侃语,都是为了生意攒出来的,其实不能简单地指为“黑话”。比如旧社会艺人在书场说书,外面阴天要下雨,伙计就走过来跟演员们说一句,“要插棚了。”他不能直接说要下雨了,那下面的观众就都走了。弹弦的也会跟演员说,“您把合把合转枝子。”这意思是您看看手表,把书拉长了说,既是为了留住观众,也是别让大家急着出门赶上淋雨。
当然了,父亲在《江湖丛谈》里揭露了不少江湖行当的内幕以及危害社会的种种骗术。他在解释写作此书的目的时也说过,“总以爱护多数人,揭发少数人的黑幕,为大众谋利除害。”在这本《续谈》里,他也对旧社会北平的“老荣”“镊子把”(指小偷)的那些勾当予以了揭露。这不免会遭到了他们的愤恨,当年江湖上就有不少人要 “黑”他,甚至扬言要结果他性命。父亲得以保全自己,可以说是邪不压正,也仰赖他跟“醉鬼张三”,也就是民国时的大武术家张长祯(字寿亭)学过能耐,会些拳脚。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是张长祯的记名弟子,当年是程先生做引师(引荐人),让我父亲跟随张长祯习练了拳法。另外我师大爷也会把式,都在保护他。
旧时江湖上所谓“宁舍一锭金,不传一句春”,这个“春”字是指能耐,好比说“万象归春”,这个“春”不单指相声,就是指“说话”。这就涉及什么是“艺术”——“艺”是指能耐,“术”是指你怎么把这身能耐卖出去。这就要求艺人能与时俱进,能把握住年轻一代观众的喜好。
父亲在《江湖丛谈》里曾提到,“江湖艺人不论是哪行儿,先得学会了春典,然后才能够吃生意饭儿。”小时候我住在国门关胡同,唱单弦的尹福来先生住处旁边有一块空地,附近有个老头生计窘迫,父亲就给他在那盖了个房子,让他在里面卖小吃和儿童玩具。“文革”当中,父亲落魄,一个月就八块钱生活费,当时有个外埠的评书艺人来找他,说慕名来找连先生,知道您乐善好施……这都是我亲见的。“文革”当中,我们家没有被抄家,也是街道站出来,保证连先生家什么都没有。这也看得出父亲日常的为人,他身上有老北京人的古道热肠。
“把点开活”,一定要知道听众想听什么
1956年,南北曲艺交流。周总理在上海国际饭店接见我父亲,总理当时就对他说,要带好徒弟。并且问他,自己的孩子有没有学评书?“一定不能让广大群众喜爱的‘连派评书’失传,一定要将它好好的传下去。”总理的话,父亲一直记挂着,他原来认为女孩子是不能说评书的,可是在上海却亲眼看到了王少堂的孙女王丽堂,受到了王老的言传身教,十六岁就登台说《武松打虎》。父亲受到启发,决定选择难度较大的《三国演义》口授给我。那时我正在北京师大附中读高中,为了表达“北连学南王”的心情,父亲给我的名字改为“连丽如”——“南丽”继承“南王”评话,“北丽”继承“北连”评书,是父亲美好的寓意。
说评书,先天条件很重要,后天的努力,以及环境这些也很重要。我的满族名字叫毕桂辰(辰时生),学名叫连桂霞(辰时太阳升彩霞映)。从家族的大排行中我行七。哥哥姐姐们叫我七妹,晚辈叫我七姑,亲友称呼我“七姑娘”,我还有个八妹,二大爷家的,比我小半岁。这些人里,我们家大哥和我两个亲姐姐都没有继承父业。其实我大姐特别聪明,学东西快,可惜29岁就得肺病去世了。
我十七岁登台,在天桥的刘记茶馆说《三国演义》。一个大姑娘,长得不算难看,身高一米六九,个头也可以,父亲又是连阔如,颇有声望,我说的又是中国第一部才子书《三国演义》,上台就红。我首次说长篇大书是在1961年9月1号到30号。每天下午2点至4点,说两个小时。一个月是60个小时。从“三让徐州”开书,一直说到了刘备进西川。如果是有经验的说书人,只能说到“赤壁之战”。我第一次说长篇书,有的地方就“跑梁子”(没有内涵,只有故事情节)了。所以说,一部大书要经过千锤百炼才行。
连丽如18岁登台照.
《三国演义》开始是口头文学的流传,后来罗贯中先生把它编辑成书。说《三国》的有多少人?就拿现在来说啊,头些年,袁阔成老师说《三国》,单田芳先生说《三国》,姜存瑞先生说《三国》。过去,我父亲说《三国》,李鑫荃说《三国》。都说《三国》,但互相之间就不一样。我从第一遍说《三国》到现在,每次也都不一样,如果你不前进,观众就把你扔到了脑后。
“文革”期间我到工厂当工人。浩劫结束后,回到了文艺单位。当时我已经38岁了。单弦表演艺术家曹宝禄先生对我说:“你跟我学单弦吧,我把我所有会的东西都交给你。”我说:“不成,我还得继承评书呢!”包括“文革”前,张君秋先生也跟我父亲说过,希望我跟他去学京剧,张先生就喜欢个儿高的。小白玉霜也跟我父亲说过,希望我去跟她学评戏。原来八一电影制片厂厂长陈播,也同我父亲说过,希望我去演电影。
但我就是喜欢评书,加上那时父亲也已经决定让我来传承他的衣钵,所以即便是在工厂当工人期间,我也一直梦想着回到舞台。父亲临终前跟我说:“你是中国人,就不能违背中国的历史,但是要与时俱进,你一定要知道听众想听什么,你就应该给他们说什么。”就这一点太难了,我们行话叫“把点开活”。如果在我说书的时候,有的听众一走神,我马上就要换内容,听众也听不出来我换了说法,这叫什么?这叫拢神,必须把观众们拢住。我们书馆再大也就是四五百听众,了不起了,我必须把这四五百人的99%的听众都拢住。
20世纪60年代的连阔如、连丽如父女合影
评书难在哪里?“通过语言艺术创造一个空间”
说到上台表演的规矩,父亲在我第一次登台前就多次交代,必须在开书前半小时就到场。到场干什么呢?就是同听众交流聊天,他告诫我要向听众虚心学习。他讲话,我所听过的书肯定没有台下一百多位观众听过的多。和观众多交流,什么都可以聊,不知道什么地方就能长能耐,这在我们行内叫做“贴身靠”。而且通过聊天,也培养了和观众间的感情。你真拿观众当衣食父母,他们也会给你很大的支持和包容。
父亲毕生就是这么做的。包括他后来到电台播讲时,总会说:“哪位听众听我说的有误,请打电话告诉我,因为中国文化太深,我的学问太浅,我的电话是:三局零三二一。”我们家的电话就挂在一个黄色的木头板子上,下面有个小本子和铅笔,接到这样的观众来电,都会把人家的名姓、地址记下来。到年底的时候,叔伯家的两个孩子,我大哥、二哥,包括我行三的亲哥哥,他们会骑着自行车,拎着蒲包(之前北京买点心装在蒲包内,然后在蒲包上盖一张粉纸,纸上是点心铺的名称)挨家去送,表示答谢。
学无止境,任何人也不能说自己多知多懂,一辈子在台上都不出错。比如“文革”结束后,我再登台前,决定不说自己最擅长的《三国》,而改说《东汉演义》,以此表达对父亲的缅怀,因为那是父亲曾经说过的书,是师爷张诚斌传给他的。但我没有完整地听父亲说过《东汉》,我先生贾建国跟我一道,他帮我回忆内容,帮我排练。但演出的时候,我还是把“孟母仉氏”错念成“仇氏”,是热心的听众给我指出的。
讲评是连派评书的特色,也是北京评书的特色。评什么?评的是是非曲直,讲的是里面的典故出处,这就要求我们肚子里得攒很多知识。你比如,我父亲在讲《三国》时,说到“诸葛亮七擒孟获”那段,就会带出馒头的来历:馒头本名叫“蛮头”,西北蛮荒之地以人头祭神明,是诸葛亮命人改用以面团塑成假人头为祭,后人称为馒头。
我在收山之作《儒商同仁堂》中,也会介绍到中医的针灸铜人。不仅体表有穴位指示,内里五脏六腑这些脏器也有相应的模型,而且位置、形态、大小比例都与正常人相似。铜人可是咱们北宋时期的发明,比西方的现代解剖学要早了八百年。你把这些知识背景讲出来,观众当然爱听,兴致特别高。
再比如讲到一句俗话,“有枣没枣,打一竿子。”比喻做事不管有没有把握,做总比不做强。这句话也是有出典的,意思是到了秋天枣子成熟的时候,不管树上结没结枣子,都要用竿子往树上打几下,民俗以为这样利于下年结枣。老北京人爱种枣树,把这层意思讲出来,大家也爱听。
咱们再追述一下连派评书的由来。我父亲连阔如创立了连派评书,他是评书界第八代演员,我是第九代,王玥波、李菁、梁彦、贾林,他们是第十代,再往下传的就是十一代、十二代了。现在为什么能出笑星?为什么能出歌星?也能出来影视明星,但是出不来书星,为什么?因为评书太难了。评书艺术的难点是什么?通过我们的语言艺术要创造一个空间,这空间里有朝代、有时间、有地点、有环境、有服装、有人物,有气候,而且还有故事情节,还要往前发展,能够用语言把听众吸引住,所以很难。我们没有服装,只是穿得干净一点、整齐一点;我们没有灯光,照亮了就行;舞台上,我们也没有任何陪衬。
现在有的人呢,可以说一百部书。要照这个速度,现在条件又好,拿起一本书,稍加改动来就录下来,请“喜玛拉雅”一播。这种媒介非常多,什么“懒人听书”了,我都叫不上名字,都给你播,可播完了以后你就会说书了吗?你在演出场地卖一回票试试,看看有人听没人听?头一天可能会满座,兴许录小说的人名气挺大的。接着往下说呢,没人买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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