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年来到,年的味道,也渐渐浓烈:先是搡年糕,接着是杀年猪,然后则是抲年鱼。一场接一场,十分闹热。
在鱼塘里抲年鱼,依然是大人的事情,我们这帮毛头孩子所期盼的,是“扑鱼塘”(读作“部洪塘”:bū ńg táng):在大人捉完放养的“四大家鱼”之后,无畏严寒,短裤挽袖,齐齐扑入塘中,争抢那些“漏手”之鱼以及各种狡猾的杂鱼——现在想来,这扑鱼塘,有些像傣族的“泼水节”,依稀便是我们那时的一种年节风俗了。
我们钱家山下村的西北角,紧靠着小山,有一个淴(fú,洗)濯塘,叫做“山下塘”。方方的,窄而长,后村的人在那里洗濯。这池塘属于我们村,属于我们生产队,向无疑问。但“大合作”时,几个村子合并为一社,待到合作社转散时,杨村人也有了分成的资格,道是池塘北口,水流流经杨村人的水田。这塘,过年前,车干塘水,能捉得七八箩筐鱼,村子里过年时的“年鱼”,就仰仗它了,以保证各家各户在除夕的分岁夜饭桌上,年年有鱼。对于这个才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来说,这般平白地将年鱼分走几成,让村人想起来都心疼。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扑鱼塘”。队里的鱼塘,只有这山下塘是在过年前才抲的鱼,那时学校已经放假,孩子们都挨挨擦擦地绕着池塘,不舍离去。
生产队安排了两架脚踏水车,踏了两天,塘水渐渐变浅,最后只留塘底一小片。初时还可见些小鱼窜来窜去,划出长长的线条,赏心悦目。待到塘水只剩下一脚背高时,鱼儿反而紧贴着泥,一动不动,希望人们视而不见。只见许多一尺多长的大鱼,慢慢地露出背鳍,有时微微摆动一下肉乎乎的身子,十分可爱,令我不禁想到母亲做的“鱼子豆腐”,大块的鱼肉夹杂方整的豆腐,那肉肉的滋味油然升上舌尖。
青、鲢、鲤、胖头,这“四大家鱼”,平时分占着塘水的浅层与底层,各有领地,互不相扰。它们都是正月末生产队放养的。我曾经看到过卖鱼苗的人来放养,那时不过是寸半长短的小鱼,扭动小小的身子,被清点着数量,提溜入塘中。这些鱼养得一两年,便都长大了,这是队里的公产,所以由队里统一捕捉。
等到水快要车干,只剩下塘底窄窄的一溜,鱼儿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相互支撑才勉强立住身子。队长一声令下,扔下七八个箩筐,然后十几个壮劳力,穿着短脚裤,迈入水中,排成一排,从南向北,开始“扫塘”:将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儿拣进箩筐,尺多长的鱼儿,在箩筐中张合着嘴巴,身上黑泥中透出白亮。偶尔有一条漏手之鱼,突破扫塘人的重围,也会被那健壮的劳力返身钳住,扔入筐中。所以扫塘人的身后,只留下浑浊而静寂的塘水。这让我想起小学写作文时常用的鬼子“扫荡”这个词。
那池塘边早早就围上了一圈扑鱼塘的人儿,有的拿着畚箕,有的拿着罾篼,还有妇女拿着菜篮子的。等到扫塘人清理完毕,连最后一个装鱼的箩筐也被拖动着离开塘底,一众妇幼老少(男劳力不好意思参与)就一拥而下,百来人把那窄窄的塘底挤得满满的。每个人都只能占得脚下一块场地,各自“浑水摸鱼”,鲫鱼、梭鱼、鳗鱼、泥鳅等等,便是大家的目标。有时还有钻在泥里的狡猾的小鲤鱼,或者是大人手掌那么宽的大鲫鱼,被人摸着,却又捏不住,激棱棱从手中跳脱,于是引起一片混乱,有人把整个身子都扑上去了,几个人抢在一起,你拦我手,我执你脚,却不知那鱼儿已从手足丛林中悄然溜出,不过也已拼尽气力,摇摇晃晃,于是被旁边的人捡了个正着。有一次是一条河鳗,尺多长,镬枪柄粗细,滑不溜湫,引得众人哄抢,一时人仰马翻,最后被一位婶子掐住了鳃部,高高举起,洋洋得意。
那塘边岸上围观扑鱼塘的人群,则是一惊一乍,大呼小叫,喝彩声与叹息声此起彼伏,于是便到了扑鱼塘的高潮时分。不到十分钟,一场乱战就已然结束。
那下塘的男孩子都是短脚裤,赤着脚,妇女们却是拖着长脚裤,也不挽起,任其浸在泥水中。待到扑完塘,一众摸鱼人满脸泥浆,浑身是水,却个个快活非常,全然不觉严寒天气,冰冷刺骨。回家路上,犹听得在议论谁家谁人得了条大鲫鱼,谁又得了条漏网的金色“鲤婆头”(小鲤鱼),说的人,听的人,都满心羡慕,却无妒嫉;说着,听着,俨然像是自己也分得了一分福份似的,给这过年的日子平添了洋洋喜气。
所以,这扑鱼塘,在那贫乏的年代,可算是村里隔年一度的狂欢节了。
我小时候也曾跟着人群去扑鱼塘,可是才下到塘脚的淤泥中,便见塘底挤满了人,无处落脚,就不敢涉足,只在那里观望,却也被那闹热的场景,看得心旌摇荡,热血沸腾。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八九岁时,父亲与一位远房堂兄被安排在最后的一组水车,那时塘水已经快要车干,水车叶片翻动着把那些细小的杂鱼顺着水流带了上来。堂兄叫我过去,把畚箕放在水车口,不时带上来一两条小鱼,有大人手指那么长,有时是小鲫鱼,二三指宽,在畚箕里白亮亮的跳动,我快手快脚,拣到鱼篓里。拣了差不多有半篓,虽然袖口都湿透了,身上却还是干的。这也是我人生里第一次享受到“特权”。
我最后一次观看扑鱼塘,是在1978年旧历的年底,天下着濛濛细雨,快到扑塘时分,我撑着桐油涂过的布雨伞,踅去观看。那天的气氛,似乎有些怪异。我看到大队长也来了,穿着藏青的中山装,站在塘西山下的路边,我轻声打了个招呼。杨村人照例没有派人参加“扫塘”,也没有人私下来扑鱼塘,只是派了个社员来做监察,并不声响,有些讪然,独自站在东北角的紫云英田埂上。
塘埂四周早就围满了村人,大多数人家都来了人。不仅有老少妇女,还有许多壮劳力。有人戴竹笠,有人穿簑衣,还有人像我这样打雨伞,因站的地势不同,显得层层叠叠,高高低低。人群中不仅有拿畚箕的,拿罾篼的,也有准备了“罧(音qǐn)”的,还有的则只拿了只鱼篓,准备着作配合。
赶罧图(贝淞荪提供)
绍兴人叫“海篼”。也有简称“篼”或“兜”。(陆恒天画)
塘水渐渐见底,岸上的人群起哄,鱼儿受惊炸毛,拼命乱窜,有些就歪歪地一头冲向泥地,跳得两下,就沾满了淤泥,动弹不得,只能大口吸气,被旁边的社员随手拣到稻箩里。看客们看得开心,于是就更加大声吆喝,更多的鱼儿冲到四周泥中,于是更多的扫塘人下到塘边去拣跳到泥里的鱼。那些扑塘人也就跟在后面,先是蹭在塘边,再接着就慢慢靠近塘底,直到黑压压的一圈人,全都围在水边。维持秩序的小队长喊得几声,没人理会,也就不喊了。
那乱窜的鱼儿继续往泥地上跳动,冲到人脚下,还没等扫塘人去拣,就有人顺手捉起放到自家鱼篓里,旁边一人更前行一步,将其挡在身后,扫塘人则苦笑一下,只好作罢。另外的人有样学样,鱼儿还没冲到脚下,就已经伸手执了过来。一时四周的人,也都左顾右盼,跃跃欲试,气氛渐渐紧张得有些凝结。
忽然,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乱塘啦!”
犹如一声号角,所有人“忽啦”一下扑进塘水中,十八般家伙一起用上,无论家鱼野鱼,谁抲到就归谁。用双手抓鱼的,抓得一条,便往塘边亲友处一扔,转身继续。用畚箕的装得一条,箕浅鱼跳,急奔上岸放下,才能返身再扑。那罾篼一下可捞得三两条,要取出却颇是费事。那些两人配合着的,有捉有装,极是快捷,只是才装得三五条,鱼篓就塞满了。用“罧”的最厉害,三尺见方的空间,一下拦得六七条,可是执罧人单手难捉,虽有配合人去捉,却又有人从旁伸手,快速捞得一条,转身就走。
更有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整个人扑到一条大鱼上,抱住不放,那鱼儿蹦达,弄得他满脸泥浆,只留两只眼睛在眨巴着。旁人见已有主,便不再伸手,于是有长者过来帮助取下,用稻草穿起,鱼大人小,极具喜感。
如此这般,不到一刻,塘中便已扫荡一空。乱塘人带着所获,相呼离去,唯恐被喝令留下,转眼便已散尽。
原先安排的扫塘人,把只放了几条鱼的箩筐默默搬到塘埂上,合并成一筐,也只浅浅,两个劳力各执筐沿,抬到村里井台边,取水冲洗。井台边已经围着大群村人,毫无忌讳,肆意地用清清的井水在篓里、篮里洗刷乱塘捉来的大鱼,个个笑逐颜开。
队长与那杨村人说着话,表示歉意,那杨村人未说什么,只取了几条鱼就回去了。
村里人似乎早就有所期待,队长从一开始就没有阻拦,让事态一步步发展,终于失控乱塘。这种事通常不会发生,但这鱼塘从来就是我们村的,因为村社的分分合合,才让杨村人也占了份,村人心中一直不爽。这次乱塘,所出尽归我村,让杨村人吃了个瘪,于是大伙儿个个心中舒坦,仿佛拣了什么大便宜,并不在意有人多捉,有人没份。那有份的高兴不已,没份的也未去数落队里的不是。因为这符合村民的处事逻辑与心理期待,让我想起楚人失弓,楚人得之的故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乱塘”,也是毕生唯一的一次。因为第二年生产队就开始实施联产承包,后来这池塘归了个人。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过年时,村人渐渐从枫桥镇上的菜市场买得起硕大的“年鱼”了。于是这次“乱塘”,也就成了我记忆中的故事。
【回音壁】
黄绍生:那个时候我还小,只有看的份,不过颇有同感。
黄凤君:文中的水塘伴随着我们长大,也给我们带来了无比的欢乐,是我们小时候“强鱼”、摸螺蛳的地方。
乱塘,那是大人、小孩无比兴奋的时光,我们没有生产队乱塘的记忆,却曾看到过这个场景,并且经历过几次冬天里乱塘的情景。现在回想,大冬天的,差不多半个人在泥里,却完全没有冷的感觉,可见当时的兴奋劲儿。
郑尚宪:我们村没有鱼塘,但见过邻村的鱼塘临过年时的全民狂欢,真是激动人心。
叶晓芳:我在乡下见过年底挖荸荠,也是这般热闹,不过都是男劳力干的。
董春晓:记得读小学的时候,学校的操场连着一个池塘,夏天遇到暴雨的时节,池塘的水就漫到整个操场上来,有两三寸那么深,我们上学的时候就穿着雨鞋穿过操场,有时就会猛然间看到一条半尺长的大鱼,露出背鳍困难地在水中游动,这时候就别提有多兴奋了,大家一哄而上猛追猛抢,其心情完全跟你们村扑塘的人相同。呵呵!
周解荣:小时候赶热闹,水车车鱼塘,主要的鱼抓了后(一般不掏泥挖泥鳅的),不破堤放水,大家就可以去部洪塘,掏泥鳅,挖石头洞里的鱼……
龙赛州:干塘捉鱼,紧张又热闹,让人如临其境。文中配图的物件在南方很常见,只是每个地方的叫法不同,突然闯入眼帘,熟悉的感觉一下就回来了。
潘培忠:读来有趣,很有意思的儿时记忆!小时候村里也有很多鱼塘,但大都是被承包了的,用丝网围起来了。倒是经常有人下河捉鱼,当时河水很清,可以洗衣、洗菜,游泳就是在河里学的……现在那样干净的河水,再也回不去了。
刘蕊:尽管没有这样的生活经验,但看了老师的描述,彼时情形跃然于眼前。那是属于那个时代的“快乐”,为了温饱而彷徨,为了餐中增添一份“鱼子豆腐”而欣喜。
沈珍妮:乱塘的重头戏似乎有些姗姗来迟。老家附近亦有一口池塘,为村中同族之家所承包,每年年底抽干塘水捕鱼,也仍是这样的热闹场景。养殖的大鱼捕捞之后,塘水还会干上两三天,其间便任村人去翻寻杂鱼河鲜之类。承包的同族叔叔并不将此事作为营生,所捕的肥美大鱼也每每慷慨相赠邻里,现在回忆起来,倒正像是年关将近的一个小狂欢。
徐巧越:鱼活蹦乱跳的热闹劲儿,人们各式各样的抓鱼姿态,整个场景就在眼前。想起了外婆带我去乡下的鱼塘抓鱼。不过我抓的都是小鱼,没有这样的热闹劲儿。
陈艳林:故事好有趣,从井然有序的扑鱼塘风俗,到目睹唯一次的乱塘,小小鱼塘见证了风雨变迁,也装满了乡人们朴素而简单的快乐,承载了枯燥生活的难得兴味,哪怕仅仅驻足观望,也会被这份纯粹的热闹深深吸引。令人好奇那捕鱼的十八般工具。那两幅渔具图实在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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