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巴狗源流
唐代从西域引进的新物种,有所谓“猧(wo)子”者,即后世的哈巴狗。它从王朝贡品到民间宠物的演变,史籍、文物和诗文均有反映,可说是源远流长的。
百科词条“哈巴狗”中配图。 (看了人家,不“分享”,宝宝快哭了。汪汪汪!)
在《陈寅恪诗集》中,有一首作于1954年的《无题》七律,意蕴弘深,堪称绝妙好词。其中对“猧子”附加的自注,长达70多字,相当耐人寻味:
《太真外传》有康国猧子之记载,即今外人所谓“北京狗”,吾国人呼之为“哈巴狗”。元微之《梦游春》诗“娇娃睡犹怒”与《春晓》绝句之“犭圭(左右结构为一字,音狂)儿撼起钟声动”皆指此物,《梦游春》之“娃”乃“犭圭”字之误,浅人所妄改者也。
百科词条“西施犬”中配图。(侬家是不是很有皇家气质。)
这段郑重其事的注文,除释词和校字外,按照金明馆主人在《读哀江南赋》及《论再生缘》一贯阐释的诗说,尚应解读其中包含的古典、今典二重结构。“今典”涉及1954年那场席卷南北的“红学”风波,其人其事,隐约可见,均非本文所欲论。至于“古典”,则纯属文化史的考证,从中可以引发一段长达千余年的哈巴狗源流,说明七世纪初奉献给大唐天子的西域贡品,历经唐、宋、元、明、清,怎样逐步本土化和商品化,终于演变成非特权的民间宠物,跻身于“中华一绝”的行列。像狮子一样,猧子也是中西文化交流的镜子。可惜学人少加拂拭,以致真相晦而不显。上节“狮在华夏”已对前者有所论述,这里专说哈巴狗源流。一孔之见,敝帚自珍,聊以充姐妹篇。
猧子是天外来客,其故乡在东罗马,即拜占庭帝国,唐代称为“大秦”或“拂菻”(音fu lin)。据《旧唐书》卷一九八《高昌传》载:
(武德)七年(624)(麴qu)文泰又献狗,雌雄各一,高六寸,长尺余,性甚慧,能曳马衔烛,云本出拂菻国。中国有拂菻狗,自此始也。
高昌位于新疆吐鲁番盆地。麴氏王室奉李唐为上国,职贡常修,故有“献狗”之事。1972年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出土的绢画《双童图》,左侧童子抱黑色猧子一头,栩栩如生(《新疆出土文物》第74页),可作拂菻狗初传中国的物证。至于杨贵妃在后宫玩弄的猧子,虽同属拂菻种,却是由中亚城邦撒马尔罕入贡的。史载开元十二年(724)康国献“马、狗各二”,至天宝年间仍陆续进奉不绝。
唐《双童图》绢本 设色,1972年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187号墓出土。
在宋乐史撰《杨太真外传》之前,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已于卷下备载“猧子乱局”之事:
一日,明皇与亲王棋,令贺怀智独奏琵琶,妃子立于局前观之。上欲输次,妃子将康国猧子放之,令于局上乱其输赢,上甚悦焉。
唐 周昉《簪花仕女图》,绢本 设色,辽宁省博物馆藏。
唐 周昉《簪花仕女图》,绢本 设色,辽宁省博物馆藏。
这种能够在棋局上捣乱的小狗,是唐代后宫常见的“活宝”。贞元进士王涯所作的《宫词》,写其娇惯之态相当传神:“白雪猧儿拂地行,惯眠红毯不曾惊。”周昉的名画《簪花仕女图》,就有“猧儿拂地行”的生动形象。上行下效,猧子的豢养并不限于内府,外廷的某些朱门也成了它的安乐窝。据《太平广记》卷三八六引《玄怪录》说:“洺州(河北永平)刺史卢顼表姨常畜一猧子,名花子,每加念焉。”西蜀名媛薛涛那首《犬离主》的绝句,旨在宣泄被遗弃的哀伤,文章却做在了猧子身上: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着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薛才女以犬喻人,并非自我作孽,而是因为它非同凡犬,才有资格在失宠之后呼吁“主人”回心转意。
后世仿作薛涛像。薛涛有著名“十离诗”,依次是“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臂”、“竹离亭”、“镜离台”。
以上这些唐人唐事,说明拂菻狗由高昌传入长安后,或经繁殖,或再输入,到八九世纪之间,已向南北两方扩散,远达四川的成都和河北的永平。至于唐代猧子“毛香足净”的技术措施,例如是否喷洒西域“蔷薇水”,由于文献缺略,已经无从探其究竟了。
十世纪中期,赵宋立国汴京(开封),在彤庭金屋之中,难免也有猧子的踪迹。宋太祖时代的进士宋白,撰写过这样的《宫词》:
春宵宫女著春绡,铃索无风自动摇。
昼下珠帘猧子睡,红蕉窠下对芭蕉。
在春宵里,猧子与宫女相映成趣,闲适中颇有几分升平气象。坐享荣华20年(976—997)的宋太宗,丰乐无事,更是一名超级的猧子迷。他在世养哈巴狗作伴,死后由哈巴狗守陵。据李至《呈修史钱侍郎桃花犬》(《宋诗纪事》卷二)云:
宫中有犬桃花名,绛缯围颈悬金铃。
先皇为爱驯且异,指顾之间知上意。
珠帘未卷扇未开,桃花摇尾常先至。
夜静不离香砌眠,朝饥只傍御床喂。
彩云路熟不劳牵,瑶草风微有时吠。
宋太宗 赵光义 像(朕爱狗甚于爱民?)
这头善解人意的桃花犬,作为猧子的名贵品种,在北宋后宫享受特殊待遇,不仅可以“傍御床”,而且“绛缯围颈悬金铃”,显然比它在唐代那群“毛香足净”的先辈,出落得更加光彩夺目了。太宗赵光义虽不算昏君,然而爱狗甚于爱民,这对大宋的国运,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蒙古族入主中原之后,以北京为大都。从穹庐走向宫殿,城市化的程度迅速提高。来自西域的“色目人”,也有不少成了元朝的新贵。犬马、声色和豪宴,林林总总,蔚为一代侈靡之风。据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四云:
国朝每宴诸王大臣,谓之大聚会。是日,尽出诸兽于万岁山。若虎豹熊象之属,一一列置讫,然后狮子至。身材短小,绝类人家所蓄金毛猱(音nao)狗。
元代的“大聚会”,也是一次猛兽博览会。在这则纪事里,陶氏用常见的猧子来形容罕见的狮子,借民间宠物来比喻“帝廷神兽”,表明元代蓄养“金毛猱狗”的人户,应有不少属于“寻常百姓家”了。
明王室代兴之初,立即颁令铲除元朝的胡习。洪武元年(1368),朱元璋下诏“禁胡服、胡语、胡姓”(《明大政纂要》卷一),雷厉风行,震慑朝野。在一片排胡声中,“胡狗”的命运怎样呢?从文献看,似乎对它法外施恩,未加格杀。幸存下来的猧子能否逍遥度日,无从确知。到明代后期,此物仍得宠于太监,则有刘若愚《明宫史》“神宫监”条可以为证:
万历(1573—1620)年间,掌印杜用养一獬犭八(左右结构为一字)小狗,最为珍爱。
按明代宫制,杜用在神宫监的职务是掌管太庙洒扫和灯火,他珍爱的小狗,当也有机会出入庄严的殿堂。至于外省情况,有田艺蘅《留青日札》卷三〇,记明末杭州猧子的形状、数量和来源,明确具体,如数家珍:
今之矮爬狗,即古小狗之种,盖与中国狗交而渐高大者也。马镫狗,长四五寸,可藏之马镫中者,……今杭城此种甚多,其最小者,沈举人汝文家得一对自徐阁老处,紫毛可爱。
徐光启 像(养只小哈巴就道貌岸然了?我冤不冤?)
“徐阁老”即徐光启(1562—1633),此老道貌岸然,竟也养起小哈巴,并且赠予沈举人,可知明末京杭两地的士大夫,对此物已有共好了。
入清之后,蓄哈巴狗之风,较前代更盛。十七至十八世纪,可说是哈巴狗的“黄金时代”。自北而南,同时存在三个豢养中心:北京、扬州和广州。狗主的行列,包括汉人、旗人和洋人。在市场上,哈巴狗待价而沽,已经完全商品化了。
一 北京
清代著名诗人王士禛(1634—1711),在《池北偶谈》卷二谈及自己康熙年间在北京庙会上的一段经历:“尝于慈仁寺市见一波斯犬,高不盈尺,毛质如紫貂,耸耳尖喙短胫,以哆嗦尼覆其背,云通晓百戏,索价至五十金。”渔洋先生不忘历史,还补上一句“亦宋太宗桃花犬之属也”。
王士禛(号渔洋山人)像,一生著述丰厚,主要有《渔洋山人精华录》、《蚕尾集》、《渔洋诗集》、《五代诗话》等。
清 禹之鼎《王士禛幽篁坐啸图》,绢本,设色,山东省博物馆藏。
李振声的《百戏竹枝词》,所记也是康熙时代的都门习尚。内有《哈巴狗》题序,介绍它的杂技本领如下:
狗之小者也,教其拱双蹄作拜状,或呼呼如唱,或设圈十余,令其往来循行,名“狗钻圈”。
这种“通晓百戏”的哈巴狗,既能街头献技,自然妇孺皆知。难怪《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写晴雯、秋纹众丫头轻狂笑谑,会将一副媚骨的花蕊袭人讥嘲为“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
《红楼梦》87版中 袭人 像,扮演者袁玫。
到了乾、嘉之际,北京哈巴狗比康熙时代繁殖更多,但身价仍不减当年。黄竹堂在《日下新讴》“锦簟(音dian)骄眠拂菻花”句下注云:“拂菻狗极小,今为京师土产。其种之佳者,值数十金。蓄养家怜惜爱护,甚于童稚。”黄氏不仅指出拂菻狗本土化的事实,并且披露“重狗轻人”的畸形心态,可能寓有对玩物丧志者规劝之意。
晚清北京的养狗专业户,为了投合“宫中”的好奇心,不惜用药物来控制狗种的遗传,培育出了形体特小的“鞋狗”:
光绪庚(1900)辛(1901)间,西人有至沪者,携鞋狗三只求售,索价百金,云得之宫中。此盖以人工之法为之:法取普通哈叭狗,搀朱砂于饭中以饲之,则所生者必小于常狗,又饲之如其母,所生者必更小。比至三四,小仅如鞋,售诸宫中,可得重价。(《古今怪异集成》下编)
吉娃娃像(原产美洲,身高12—20cm,体重1—3kg,“小蜗”没查到它什么时候传入中国。)
吉娃娃像。(大跌眼镜)
吉娃娃像。(我不是“鞋狗”哦!“鞋狗”和我一般大)
二 扬州
扬州位于长江、淮河会合处,号称“淮左名都”,是清代“两淮盐运都转”衙门的所在地,富甲东南,人文荟萃。扬州在十八世纪追求“适性余闲”的诸多活动中,有一种就是“养小虎头狗”。据林兰痴《邗江三百吟》卷八云:
狗之为类不一,虎头狗较雄。扬城近日多自京都买来小哈巴狗,以取其灵,更取行之如虎者,藏而养之。但不在大,而在小。
看来“雄、灵、小”三字,就是扬州人到北京选购哈巴狗的秘诀了。
“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1687—1763),也是爱狗成癖的怪人。他遗世独立,不屑仕进,格调奇逸。王鋆(音yun)在《扬州画苑录》卷三,记下这位杰出画家与其宠物“阿鹊”的生死之交:
蓄一洋狗,名阿鹊,每食必设肉臡(音ni)饲之。后阿鹊死,为诗哭之。
扬州八怪之金农(号冬心) 像
清 金农 《红绿梅花图》,绢本 设色,上海博物院藏
王鋆(音yun) 《扬州画苑录》卷三记述“阿鹊”书影
金农对阿鹊之死如此动情,难免在朋辈中传为佳话。著名诗人袁枚,写过一首《题冬心先生像》(《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八),内有“忽共鸡谈,忽歌狗曲”之句,指的就是金农为爱狗歌哭的故实。
三 广州
清代广州最著名的哈巴狗养主,是“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平藩的“狗房”,与“虫蚁房”、“雀鸟房”和“鹰鹞房”配套,建于越秀山下的沙地,“养关东猎犬及哈巴细狗”。王府的宠物养尊处优,有专人服侍:“狗有‘相公’、‘小哥’之号。日令宫监衣锦衫抱之以游于市。”(黄佛颐:《广州城坊志》卷一)似此行径,不能不发人遐思,想象在平南王血腥统治下的广州市民,一旦逢到“小哥”们出游,恐怕对这类官狗是避之唯恐不远的。
平南王 尚可喜 像
尚之信 像(养狗蓄志,意在复明乎?)
康熙十九年(1680),尚之信于“撤藩”后被清廷赐死,他的“狗房”也散伙了。至二十四年(1685)粤海设关,洋人洋狗接踵而来,十三行成了新的宠物中心。下面是清凉道人的目击记(《听雨轩笔记》):
予于广东十三行见洋犬数对,状如巨茄,与常犬初生者无异,色为黑、白、苍褐三种,摇尾点头,性甚驯扰,每对值番钱二三十元。
乾隆四十七年(1782),山东嘉祥举人曾七如,也在广州的荷兰馆亲眼看见过被称为“短狗”的洋犬(《小豆棚》卷一六《南中行旅记》)。当年按番钱论价的洋犬,估计是直接从澳门输入的,与北京土生的哈巴狗,同祖异宗:一从西域来,一从南海来。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二一早已提供这方面的信息:“蚝镜澳多产番狗,矮而小,毛若狮子,可值十余金。”至于各类番狗的性状,《澳门记略》卷下已经逐一登录,就不赘引了。
顺带说明一下,尽管哈巴狗早已入画,而且南宋诗人王炎也曾在《题徐参议所藏唐人浴儿图》(《宋诗纪事》卷五四)加以吟咏,“有犬斓斑受摩抚,与人习熟无猜疑”,但从画论的高度来论证审美价值,则为清代广东画家所首创。嘉、道年间岭南名师郑绩,新会人,著《梦幻居画学简明》,在“论兽畜”章中提出如下的新见解:
狗为家畜,其形式固多,更有一种番狗,高三尺如小马,或黑或白或苍。又一种小番狗,毛长如狮,入画更趣。凡狗头如胡芦,耳如蛽壳,其腹则上大下小,其尾则常竖摇摆,种类虽多不外实毛松毛两种耳。画宜以写狮写马之法参之。
在这里,郑绩明确主张番狗可作国画题材,并对技法和造型精心策划,如果说这是在艺术理论上第一次为哈巴狗创立“画格”,也许不至于言过其实吧。
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猧子”。此中秘密,借用郑绩前面说过的话,就在一个“趣”字。哈巴狗既非门犬、猎犬,更不是力能负重的雪犬。如果仅仅着眼于功利,说“百无一用是哈巴”,并不过分。在历史和现实中,它之所以得宠,犹如鱼类中的金鱼、鸟类中的鹦鹉,完全是因为此犬具有常犬所无的那种观赏价值,能够牵动思绪,令后宫佳丽乃至文人雅士观其态、其慧,及其对人的若即若离的依恋。哈巴狗作为移情对象的独特作用,是任何其他物种所无法取代的。因此,从西域来的拂菻狗,尽管无补于国计民生,但对于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毕竟带来了新的乐趣。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它才成为华夏文化中雅俗共赏的一绝,历千年而不衰。
西方学者研究唐代中外关系史、唐代文化史的经典著作—《撒马尔罕的金桃》,[美]薛爱华著 吴玉贵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书中第三章《家畜》中《犬》一节也论述了“哈巴狗”,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
1994年在内蒙古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出土辽代贵族墓壁画被命名为《杨贵妃教鹦鹉图》,并被列为该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现藏于内蒙古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博物馆。
关于哈巴狗源流的回顾,是一项“长时段”的作业,要跨越唐、宋、元、明、清五代。有关资料分散流失,犹如断线铜钱,难以收拾。以上粗略的考察,倘能阐述“猧子也是中西文化交流的镜子”于百一,作者到故纸堆中“寻狗”,也就不算是“可怜无补费精神”了。
最后,将爬梳所得的哈巴狗20个异名辑录成表,权当全文的小结。
历代哈巴狗异名录
朝代 名城 地区 唐 拂菻狗康国猧子白雪猧儿花子 高昌长安长安洺州 宋 猧子桃花犬 汴京汴京 元 金毛猱犬 大都 明 獬犭八小狗矮爬狗马镫狗 北京杭州杭州 清 波斯犬哈巴狗西洋花点子哈巴儿拂菻花鞋狗虎头狗洋狗哈巴细狗短狗番狗 北京北京北京北京北京扬州扬州广州广州广州
文章来源:蔡鸿生 著《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下编《西域物种与文化交流》中《哈巴狗源流》。中华书局,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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